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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山原则”与“言意”比较研究

2009-12-10王玉华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9期
关键词:冰山海明威省略

王玉华

关键词:冰山原则言意美学思想

摘要:海明威的美学思想和创作实践,在一定程度上与东方艺术有着某种的相近和相似。这一点特别表现在海明威的“冰山原则”和中国古典美学中的某些审美原则上。本文围绕海明威的“冰山原则”和中国古典美学中的“言意”关系,探讨海明威的美学思想及发展轨迹。

19世纪以来,西方美学伴随着理性的解体而呈现出繁纷状态。这种意识的多元发展一方面是整一理念的衰落的标志,另一方面又蕴含着新的历史、文化、美学等诸形态的萌芽,如同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纷争一样,表面的纷争包孕着新的有序,透出无限的活力,预示、影响着新的文化内涵和美学内涵。这种纷争是一种探索,就其方向而言,大致是背叛与寻找。这种寻找即是把目光投向其他美学文化形态,尤其表现在向东方文化的靠拢上。

“冰山原则”是海明威文学美学思想的核心,也是海明威之所以成为海明威的地方。在西方文学史上,对英雄人格的赞颂从远古就开始了,而“冰山原则”则是海明威的独特贡献。它可以作为20世纪西方文学的一个无意识形成的流派,也可以作为20世纪西方美学的一个中坚力量,尤其体现在审美意识方面,它与20世纪西方美学发展的总趋势相呼应,成为20世纪西方审美意识在文学上的一个典型体现者,而这主要表现在海明威的“简洁”的美学追求上。

传统的英语句子冗长,形容词多,修饰繁琐。海明威以谁也不曾有过的勇气把英语中的依附于文学的乱毛剪了个干净,创立了独特的语言风格,这种独特主要是依据其省略而得以建立起来的。海明威的省略甚至完全删除了形容词,重点突出名词和动词,从而使事物原有的属性和特征明显地显露出来。海明威对待省略的第二个态度是事实的省略。海明威强调,如果作家经历过某种事实,而且这一事实已经融入作家的“经验”之中,作家就可以将它省略掉,同时又让读者体味并强烈地感受到作家的省略,达到意会而不言传。海明威很重视事实和“经验”,他把事实和“经验”分别对待,分为可以传达的和可以略去的。海明威在谈到《老人与海》的创作时说:“《老人与海》本来可以写成一千页那么长,小说里有村庄中的每个人物,以及他们怎样谋生,怎样出生,受教育,生孩子等等的一切过程。我试图删去没有必要向读者传达的一切事情……我曾经看见过马林鱼伙伴,知道那些事情。所以我把它删去了。在同一片水面上,我看见过五十多条巨头鲸的鲸群,一次用鱼叉叉住了几乎有六十英尺长的一条鲸鱼,但又被它逃走了。所以我把它删去。我从渔村中知道的一切故事,都删去了。”

海明威的“冰山原则”之中,除却语言的和事实的省略外,还存在着视点的、背景的省略,比如《杀人者》的空白背景凸现出杀人者与被杀者之间的复杂关系;《乞力马扎罗的雪》的今昔往复交替以及哈里与豹子的视点跳跃等,都给海明威的“冰山原则”带来奇异的美学风貌。这种用省略凸现“八分之一”,是海明威最为着重的,也是创作上极力追求的,其论述与创作在海明威的美学思想中也就较为丰富。

中国传统美学在“言意”的关系上,明显地向“意”的方面倾斜,尤其是在中期美学即心灵美学之后更是如此。早期中国美学是十分重视他“言”作用的。孔子在主张“辞达”的同时,也主张“辞巧”,孔子指出:“情欲信,辞欲巧”,又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虽然孔子具体指的是辞令,并非现代意义上的文辞,但它直接影响到以后的文辞观,而且在以后的中国美学发展中,文辞的重要性一直作为基础存在着。刘勰也说:“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中国传统美学以“约”的标准来要求文辞,《礼记·学记》说:“其言也约而达,微而藏,罕譬而喻。”这里要求的是语言的精练畅达。司马迁称《离骚》:“其文约,其辞微。”“文约”指的就是精确简洁的语言。以后的艺术白描,就是用简洁、精确的语言勾勒出传神的艺术意境,而宋朝之后出现的诸多形式主义学派,也是对“辞巧”的美学的、文学的追求。

海明威的“省略”“简约”和中国传统美学的“辞巧”“文约”,是对语言的近乎相同的规定。这一规定在中国美学中,具有不言而喻的基础性,是每个作家都必备的一个本领,因为必备也就不是最高的要求。而在海明威那里,它却是作家的重要的着眼点,是作家努力追求的结果。海明威将其大量精力投入到艺术省略中。比如:“我们穿过森林,上了路,绕过一块高地,只见前面油油的一大片平原,绵延起伏,路的尽头是黑黝黝的山峦。”

与中国美学的“骨肉匀停”相比,海明威的省略、简洁的目的达到了,只是有些刻意,不像中国美学那样挥洒自然。但从西方美学的角度来看,海明威的简洁可以说是完美的。西方人讲究片面的深刻和片面的完整,海明威的这一片面反拨,从表层意义和深层意义上都是一种完美和适度。

海明威的“冰山原则”与中国传统美学“言意”关系的第一规定性的距离并不很大,距离较大的是它们的第二个层次的内涵。它指的是“八分之一”和“文约”以外达到的意义内涵,中国美学的“言”的目的在于“舍筏登岸”,在于达意。海明威强调“八分之一”的目的是为了显示“八分之七”,两者的意向基本上是一致的。海明威一方面非常重视字词的斟酌,同时他又认为“创作的目的全在于向读者传达每一种感觉,视觉‘感情、‘地点和情绪”。“即借助有限的文字,传达出更为深广的意义内涵。”“八分之一”重视的是事物的外相,“八分之七”重视的则是事物及人物的丰富的内在方面,这也是海明威“冰山原则”的含蓄性,

即通过“八分之一”的外相,体现出之下的感觉、知觉、情绪、情感等不尽的心灵。

海明威的“冰山原则”以一种无声的形式,揭示了这一代复杂而又迷茫的心绪,而这种心绪是19世纪以前的欧美小说难以表现的,唯其“回避”,才能传达世人的失落、时代的迷茫、世纪的落寞。

海明威以“八分之一”透露出“八分之七”的内涵,这是一种曲折的表达,是一种含蓄。中国传统美学中的“言意”也十分重视含蓄,所谓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作品即如“春风不相识”、“巴山夜雨涨秋池”。中国传统美学“言意”关系中也十分重视“意”的重要性,他们认为“言”作为一种途径、一种工具,是达“意”的必然手段。“舍筏”而“登岸”,不舍筏就不能登岸,不废言就不能达意。孔子虽然重视辞巧,同时也重视“辞达”,认为“辞达而已矣”。在庄子那里,意义的重要性更加凸现出来,他认为言为粗而意为精,甚至把意提高到任何语言都不能传达的地步。玄学主张立像以尽意。禅宗将“意”发展到极致,它排除了“言”和“象”,主张完全废除文字,以心传心,以意传意,从而达到永恒。中国美学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存意义的完整,语言既是一种传达,也是一种对意义的限制,而限制的部分远远大于传达的部分。这样,中国美学中的“意”的界定,远远超出了海明威“八分之七”的内涵。

从意义方面来看,海明威“冰山原则”中的“八分之七”有两个意向:一是二战以后人们心灵的空虚和落寞,从更广的角度讲,即是西方意识身处低谷的标志,是理性衰落的标志。社会的动荡给人们的心灵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意识的衰落给人们的是难以自拔的空虚,这些都蕴涵在“八分之七”之中;二是对以上空虚和落寞的反动,即在传达的同时,海明威也在给人们一个解救的良方,这就是反空虚和反理性。反空虚是使人们走出低谷,反理性是使人们解脱已衰落了的理性的束缚,从而进入一个自由的意义空间,即含蓄之下的自由心灵的扩张,自由心灵也在这种程度上得以实现,情感也能取代理性而占据人们的内心(《永别了,武器》、《白象似的群山》)。“冰山原则”及其作品之所以风行世界,很大程度上是体现了20世纪西方的意识及发展方向。

在美学上,海明威对“八分之一”的基本态度是省略,而对待“八分之七”的态度则是省略、外放和象征。省略是一种回避,是尽量营造出一个虚空的艺术环境,使意念较常规更模糊。意义的对外触角更多。内涵的空间更大。象征是借助于外界对应物,以物表物,以象表象,因其物象的多意和含糊而使意象体现出更多的含蓄。《乞力马扎罗的雪》是海明威最为得意的一篇作品,篇首的豹子就是一种含蓄和象征,豹子与哈里实为一体,哈里可以说是《太阳照样升起》和《永别了。武器》中主人公的缩写,是没有了理想和意识的迷茫者,他所做的就是猎取野兽,猎取女人,他的打猎是弥补心灵的空虚,哈里没有别的解脱办法,他只能像豹子那样维持其动物的本性需求。豹子为觅食而亡,哈里为猎取而亡。哈里身上有两个层次,一是飘渺的目的,一是无途径的迷茫,存在的虚无如同豹子一样,这样借助豹子体现出哈里的“八分之七”。外放即是将视点扩散开来。由一个主视点与几个散视点结合,这很像象征。但没有象征那么明确的意义对应,许多地方仅仅是把读者的目光拉开,造成较大的艺术空间,使作品有较大的跨度,无形中形成心灵的无限回荡,“八分之七”就在这无限的回荡之中得以体现,因而有的貌似象征之处却是“外放”,这是海明威借以表达“八分之七”的手段,是视点的外移。如《白象似的群山》中的主人公们的对话:

“这酒甜丝丝的就像甘草。”姑娘说,一边放下酒杯。“样样东西都是如此。”

“是的。”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像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像艾酒一样。”

“喔,别说了。”

“是你先说起来的,”姑娘说。“我刚才倒觉得挺有趣。我刚才挺开心。”

“好吧,咱们就想法开开心吧。”

“行啊。我刚才就在想。我说这些山看上去像一群白象。这比喻难道不妙?”

“妙。”

“我还提出尝尝这种没喝过的饮料。咱们不就做了这么点儿事吗——看看风景,尝尝没喝过的饮料?”

“我想是的。”

姑娘又眺望远处的群山。

“这些山美极了,”她说。“看上去并不真像一群白象。我刚才只是说,透过树木看去,山表面的颜色是白的。”

这篇小说是表达海明威的“八分之七”的典范之作。小说中没有明显的象征,小说分为对话和外景两部分,而景物是借助人物的对话表达出来的,是人物对话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人物的谈话和视线的外移,主人公为了回避话题而有意识地转移,这种外移意不在景物,而是侧面地表达出女子复杂的心理,“白象似的群山”在这里没有多少象征的意义,它意在外移和拉开之中以回荡和起伏的方式表现主人公之间的微妙和难以直接言传的心理。也就在这起伏和回荡之中给读者无穷的回味。海明威以省略,象征和外移勾勒出一个较大的艺术空间,从而使读者在这个艺术空间中得其不尽之意,心灵得以扩张,自由心灵也就得以实现。

中国传统美学对“意”的态度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意”是中国文化心理模式的一个部分,是氏族专制和礼乐文化的心理补充,是伦理心理的调节,在这一意义上,“意”是心灵的扩张,是自由的追求手段;另一方面,“意”又是追求绝对的一种手段,是在“言”“意”“道”的升华过程中必不可少的媒体,因而它更多的是一种超越。“冰山原则”因其表现20世纪美国青年的复杂而难言的迷茫心理而具有现实性,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意”因其哲学意味而具有超越性,它在更大程度上贴近于哲学和宗教,即“道”“朴”“佛祖西来意”,这种哲学、宗教的意义,比起海明威的“八分之七”的内涵更多,形式上的意义也更丰富。

海明威的“冰山原则”一方面增加了作品的含蓄程度,扩大自由心灵,另一方面又借助一种形式力量加大其扩张,这是理性的理智,即以一种理智的冷静营造一个情绪化、心灵化的艺术世界。看似矛盾的东西,但在海明威那里得到了完美的结合。海明威一方面借助“冰山原则”反对理性,另一方面又借助传统的理性形式运用“冰山原则”,因其冷静,许多现实才被压缩,因其不动声色,“八分之七”才被活生生地展示出来。

中国美学强调意义的不可分离,即完整性,尤其强调意义的不可传达,即含糊性。同样的理性,因为内涵不同,所创造的艺术观念也不尽相同。包括“言意”的中国美学是一个完全成熟的伦理理性表现系统,相对中国历史久远的表现理论,西方的表现论尚处在萌芽状态。海明威的“冰山原则”以理性反理性。强调内向性和自由内涵,表现出的是西方文化向东方的靠拢。未来的西方美学或许在海明威的“冰山原则”的基础上走得更远。一个心灵新秩序的表现美学或许在“八分之七”之上建立起来。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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