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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趣向谁言

2009-12-10唐雪莹李彩霞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9期
关键词:妙玉曹雪芹宝玉

唐雪莹 李彩霞

关键词:雅趣幽尼畸人

摘要:妙玉是《红楼梦》中一位独特的女性形象。她身为女尼,却又是性情中人,有着自己独特的情感追求,而她的“情”超越了男女间的情欲。妙玉追求的是高雅的才情——雪水煎茶、品茗参禅、比仙的才华,高洁的性情——雪中红梅、如兰的气质、“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纯洁的友情——邀宝钗黛玉品茶、赠宝玉等人红梅、续黛玉湘云之联句。妙玉之“妙”在于:空门中的性情人,世俗中的高洁士。

《红楼梦》中名列“金陵十二钗”第六位的妙玉是个比较难解的人物。她的身份、地位、行为都很特殊,正面出场又不多,并且亮相不久即倏然隐去。正如宝玉所言,“超然如野鹤闲云”。这样一个“世人意外之人”的内心世界是怎么样的?妙玉对宝玉的感情是大多数人所理解的爱情吗?本文尽量忠实于原著,主要以曹雪芹所写的前八十回来讨论妙玉的情感追求。

一、妙玉初识:道观里的“妙”女

曹雪芹对妙玉的判词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可见“畸人”妙玉在作者心目中占有很重的分量,作者在妙玉身上寄寓了自己的审美理想。

《红楼梦》前八十回,具体涉及妙玉只有六处:

一、十七至十八回借“林之孝家的”之口介绍,妙玉的身世遭遇跟黛玉很像,她的年龄要比黛玉大些,性格更孤傲。二、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妙玉首次正面亮相。贾母等人游园路经栊翠庵,并进入庵内喝茶。妙玉客气地接待了贾母诸人,还偷偷地拉了宝钗、黛玉二人去“喝体己茶”,宝玉也“悄悄的随后跟了来”。这一段的正面描写初步展示了妙玉的品性:清高、孤傲、雅洁。三、五十回“赠梅”,通过侧面描写,隐曲地传达出妙玉就是一株傲世独立的白雪红梅,而她的冷艳寒香也只愿意与少数几个知己(如宝玉)共享。四、六十三回写宝玉生日,妙玉打发一位老嬷嬷送来“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此举透露的信息是,妙玉引宝玉为知己,同时也表现了妙玉不拘礼法之性情。五、还是在这一回,借与她半师半友的邢岫烟之口,对她作了“深度”介绍:“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说明了妙玉的孤僻、怪诞的性情天生如此;其次认为妙玉在拜帖上别号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再次,说她认为“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一方面说明妙玉确如曲文所唱:“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她确是“欲洁”、“云空”的,另一方面展示了妙玉独特的人生感悟和对生命的理解:“妙玉追求的是人格平等与独立,追求精神境界的绝对自由。”畎、七十六回的“续貂”联诗,一方面固然是在展示“才华馥比仙”的妙玉“一挥而就”的才思敏捷,另一方面也通过“箫增嫠妇泣”、“空帐悬文凤”、“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等诗句,揭示其内心难以排遣的孤独。如此卷帙浩繁的一部大书,对位居第六的“畸人”女子妙玉仅涉笔止六,“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真实而又生动地写出了妙玉如何在袈裟下呻吟、挣扎,如何在生活的吸引下逐渐由一位心如槁木的幽尼而变为向往世俗并且踏进世俗的官宦家小姐的心态”。

二、妙玉之闺阁面目:空门中的性情人

妙玉一出场便是以一个女尼的身份,被贾府由“西门外牟尼院”而聘请入“栊翠庵”当住持。但在《红楼梦》前八十回有关妙玉的文字描写当中,极少看到妙玉打坐诵经、参禅悟道等出家人修行之事,反而在字里行间处处看到她官宦小姐的“闺阁面目”。

“林之孝家的”说,“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人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十八岁,法号妙玉……”。从“林之孝家的”话可以看出妙玉的出家不是出于看破红尘,也不是出于宗教信仰,而是用出家的方式来消除“命中所带的灾难”。“她的滞留佛门不是要摆脱人世间的苦恼,求得‘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更不似宝玉的‘参禅、惜春的‘慕佛,而是出于一种被形势所迫、被环境所逼、一种无路可走的选择。”而且修行而带发,这本身就是“六根”不净,未了尘缘的体现。正因为妙玉的出家不是因为看破红尘,这就决定了她不是个真正的出世者。

精演先天神数的师父圆寂时留给妙玉的遗嘱也暗含了此女非我佛中人之意:“不宜回乡,在此静候,自有结果。”师父用了世俗语“结果”而不是佛门语“正果”。可见,师父是了解妙玉的。自幼就伴青灯古佛,听晨钟暮鼓,虽使妙玉修得几分佛性,但其心仍不忘俗世。不仅师父认为妙玉仍有世俗心,连王夫人、宝玉、岫烟等也从不把妙玉当作真正意义上的出家人。当“林之孝家的”介绍完妙玉后,王夫人立即说:“我们何不接了她来”,“她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下个请帖请她,何妨?”在王夫人眼中,妙玉的身份是官宦小姐,觉得“下请帖请她”是符合礼数的。宝玉也曾说过妙玉是“世人意外之人”,却从未说过她是出家人之类的话。与妙玉有半师之分的岫烟则说她“僧不僧,俗不俗”。

在日常生活的行为处事中,妙玉常自觉不自觉地显露其闺阁面目。妙玉听从师父遗言,静候在西门外牟尼院中。当贾府初邀时,妙玉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断不相从。这当然反映了她的孤高和白重,但从中也看出妙玉心中仍不愿失其官宦小姐的身份。在生活排场上也体现这点,妙玉身边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想当初,贵族之女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只带了一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贾府的小姐们每人也只是一个老嬷嬷,两个贴身丫头(粗使的下人不算入内)。妙玉的排场与贾府小姐是一样,但在生活情趣上却高其一等:烹茶之水须梅花雪,品茗之器具是古玩奇珍,珍贵的宋代成窑五彩小盖钟,只因被刘姥姥喝过,便嫌脏而丢弃。妙玉这种高人一等的生活情趣和洁癖从哪里来?当然只能来自于她自幼所受的家庭教养,在她的身上深深地打上了官宦之家的烙印。出家之人本应苦修行,本应消除物欲,但妙玉把自己珍藏的古玩奇珍——颁爮斝,点犀盉、绿玉斗,拿出来玩赏,并以此为傲,这不也是一种睹物增情梦旧家的表现吗?

另外,只要是高洁清雅优秀之人,妙玉是乐于主动与之交往的。在中秋之夜,妙玉步出了禅关,无意窃听到另外两个孤女——黛玉与湘云的联诗。妙玉对黛、湘的“联诗悲寂寞”,不仅心领神会,而且还奋笔为之续了十三韵。可见其才思敏捷。“这十三韵句句紧扣中秋夜景,句句‘真情实事,可以令人感到官宦家小姐心灵的律动,而与幽尼的禅心却是一点也不搭界。”“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此乃点睛之笔,把诗人难以排遣的寂寞和苦闷之情怀表露无遗。妙玉续完诗后,不仅邀黛、湘明日再聚,还“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可见,妙玉在与高洁清雅的闺友交往时,是真心实意、任情任性的。

三、妙玉与宝玉的关系:世俗中的高洁士

出身名门而从小被迫出家带发修行的妙玉尘

缘未断,其虽自谓高蹈世外,不与流俗,性情也孤僻到“人皆罕”的地步,但是妙玉并不是否定一切,拒绝与一切人交往。她请宝钗、黛玉吃“体己茶”,参加黛玉、湘云的联诗,这些都说明她是喜欢与同是高洁清雅优秀的人交往,甚至主动地与身为男性的宝玉结交,由此带来了一连串的误解攻讦。她“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赠红梅、送“生日贺卡”,这些富有“暗示”、“象征”意味的行为,加上判词中的“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曲词中的“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的描写,很容易使人们认定妙玉对宝玉产生了爱情。到底该怎样看待妙玉跟宝玉的关系,评价妙玉的这些“有失身份”的行为呢?

清代的《红楼梦》评点家陈其泰认为“世俗之人,横一团私欲于胸中,便处处以男女相悦之心,揣摩书中所叙之事。如妙玉之于宝玉。亦一迹涉狎昵,真隔尘障千百层,无从与之领略此书旨趣也。……余少时读此回,亦不能不疑于妙玉,彼时只因未识得宝玉耳。及反复寻绎,将宝玉之性情行事看透,方能处处领会作书者之旨趣。眼光稍一不到,不免冤枉杀妙玉,即是冤枉杀宝玉,且并黛玉亦冤枉杀也”(第四十一回总评)。“处处领会作者之旨趣”需从宝玉、妙玉之性情行事处着眼。在小说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作者借警幻仙子之口概括了贾宝玉的情感特点:“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在闺阁中,故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宝玉的“意淫”,不是出于性爱,而是一种尊重女子的人格尊严和意志自由的至纯至洁的情感。“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必务求女子之利,除女子之害。利女子乎即为,不利女子乎即止。”所以,宝玉对于女子来说,是闺阁良友,是知己。妙玉因过于高洁而“世同嫌”,但宝玉对其却十分体贴和尊重,觉得她“超然如野鹤闲云”,是“世人意外之人”。妙玉也因为宝玉如此“微有知识”而对其另眼相看。“知识”是佛家语,在《华严经》、《妙法莲花经》、《坛经》等佛家经里都有,指知人之心识,可引申为知己、知心、知音。

妙玉与宝玉的相知是因为两人不仅具有“聪俊灵秀之气”,而且还有着共同的审美趣味和思想意识。在审美趣味上,妙玉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宝玉也曾说过相似的话,“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所以,在栊翠庵品茶时,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宝玉的这番话自是契合妙玉的心意。妙玉精茶道,认为好茶配“天泉”才相得益彰,品茗用古玩方赏心悦目。妙玉执壶。向竹根大盏中斟了一杯茶给宝玉,“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赏赞不绝。”可见宝玉也是品茶高手,他平日在怡红院常备普洱茶,偶尔也喜欢喝枫露茶,深知“那茶是三四次才出色”(宝玉语)。

在思想意识上,妙玉、宝玉二人都是坚定的封建社会的叛逆者。涂瀛在他的《红楼梦论赞》里说:“妙玉壁立万仞,有天子不臣、诸侯不友之概。”妙玉以自身“美如兰”的气质和“馥比仙”的才华作为傲视权贵的资本,同时也因为她看清了那个“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的社会的狰狞面目,所以她决心做一朵怒放于寺院寒塘的“可远观而不可近亵”的白莲,用“孤傲”、“高洁”去抵抗世俗的肮脏。封建社会的正统思想是孔孟之道,然而妙玉似乎更钟情于主张“绝圣弃智”、“殚残圣法”的《庄子》,她认为“文是《庄子》的好”。宝玉同样喜读庄子的《秋水》、《逍遥游》,厌恶“国贼禄蠹”之流的“饵名钓禄”,甚至主张把历代那些所谓代圣贤立言的书籍一烧而光。所以,在反封建这一点上,妙玉、宝玉是同道中人。但妙玉跟宝玉的这种相知相契只限于“同类相证”式的友情。在世人眼中,宝玉不也是个“偏僻”、“乖张”、“似傻如狂”、“迂阔怪诡”的人吗?

在《红楼梦》里,能得到“天生成孤僻”的妙玉青眼相看的人并不只是宝玉一人。妙玉与家境“寒素”的邢岫烟交往长达十年,还用心地教她读书认字。钗、黛更是妙玉的闺中知己。可见,妙玉是以谦和纯真,任情任性的态度来对待高雅灵秀的闺友的。

正因为妙玉有着任情任性、不拘礼俗的性情。所以她坦荡荡地当着宝钗、黛玉这两位与宝玉有特殊关系的面,用自己日常吃茶的杯子斟茶给宝玉喝。宝玉访妙玉乞红梅时,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人反不得了。”心思细腻的黛玉对情敌钗、湘二人常常提心吊胆,旁敲侧击,却从不疑心妙玉。这既是因为“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黛玉深知妙玉之性情,也是因为黛玉理解宝、妙二人那份互相尊重、相知相契的友情。

至于赠梅给宝玉、在宝玉生日那天给他下帖子,这都是普通的交往,算不上是妙玉爱的“铁证”。唯一可以说是妙玉向宝玉发出所谓“爱情信号”的是她用自己日常吃茶的杯子斟茶给宝玉喝这个行为。其实这个行为也不难解释。曹雪芹笔下的一花一草、一字一词皆非闲笔。“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这句话若去掉“前番”二字,也并没有改变原句的意思。那作者为什么要在此句中加上“前番”二字?“前番”一词,在《红楼梦》中有“上一次,或以前”之意。这句话可以换成“仍将以前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颁爮斝、点犀盍、绿玉斗、五彩小盖钟都是稀世奇珍,妙玉从苏州到西门外牟尼院再到贾府,无论路途多远,旅程多苦,她一直都带着它们,可见妙玉对其的珍视。妙玉平日喝茶喜欢用绿玉斗,那是否偶尔也会用颁爮斝、点犀盉呢?另外,当宝玉向妙玉讨取成窑小盖钟送与刘姥姥时,“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给他。”这里,妙玉是“想了一想”才回答,并且思考后的结果是“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这说明妙玉吃茶不专限于用某个杯子,只要茶具能与香茗搭配,她就会用它来喝茶。

其次,中国的茶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尤其是风雅之士最懂得饮茶的真趣:藉茶吟咏、各极其妙、评茶论器、修身养性。“才华馥比仙”,情趣高雅,品格修养超凡脱俗的“宦家小姐”——妙玉自然是精通茶道的。她认为茶是要“品”的:品茶香,品茶道,品人格。名茶,好水,美器是“品”之基本,同时,气氛、环境、知音则能增加品茗的趣味。妙玉有她自己的一套品茶标准:好茶配“天泉”、名器保茶香、品茗邀知音。贾母,一个享尽荣华富贵、尝遍世间百味的贵妇人,她的品味自然比一般人高。妙玉亲自奉茶与贾母,茶叶用上贡的名茶——老君眉;茶杯是宋代珍贵的成窑五彩小盖钟,烹茶之水是旧年蠲的雨水;茶色碧绿澄清,茶味清淡爽口。这杯好茗给贾母喝是很合适的,但是,贾母居然把这杯茶递给刘姥姥。粗俗的农家老妇“一口吃尽”此茶,这般驴饮,不仅白白糟蹋了好茶,连带的还“腌臜”了名器——成窑小盖钟。妙玉之所以丢弃小盖钟就源于她那追求高洁和完美的性情,也正因为如此,妙玉决不会

为了避嫌而随便拿个茶碗斟茶与宝玉。因为这不仅是对好茶好水的亵渎,也违背自身的原则。而且在那个清净淡雅、茶香四溢的禅房里,妙、宝、黛、钗四人已脱去世俗之衣,怀着虔诚的心情,沉浸在茶与禅的世界中。此时此刻,四人心中只有雅洁之念,而无男女之别。

第三,妙玉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结合妙玉的性格、行为来看,带发修行的妙尼实际上不纯是佛家弟子,她也受到老庄道家思想的影响。曹雪芹因敬慕魏晋文人阮籍,而取字为“梦阮”。曹雪芹“通过妙玉这个形象,表达了他赞赏不为礼法束缚的女尼。他不仅赋予妙玉有‘美如兰的气质,‘馥比仙的才华,也带有魏晋文人的气度”。想想“魏晋风度”、“名士风流”,再对照妙玉之做法,“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有何妨?“男女授受不亲”、“女箴”、“女诫”等礼教规矩岂是为“名教外人”的妙玉所设?邢岫烟说妙玉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确实没错。“超越了僧侣男女的种种界限规约、名教礼法,妙玉保持着她的独立和自由。因此,常人眼中的‘亲密、‘暧昧举动对于妙玉来说是一种‘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行为,不必非得是‘爱情的表白。”

第四,在中国小说史上,曹雪芹是把“情僧”题作一部巨著之书名的第一人,“情僧”作为艺术形象,既指叙述的最初接收者空空道人,更指作品主人公贾宝玉。曹雪芹对于那些将性与佛合而为一进行的调侃和游戏的淫僧是极度鄙夷的,他批驳那些“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荼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的小说。故曹雪芹笔下的情僧是纯然为情感而情感的。追根溯源,至纯至洁的情僧形象大多出现于魏晋小说和唐代小说中。魏晋小说中的情僧具有两面性的特点,“既超越尘世,不以俗事为念,显示其遗世的一面,而又与同道相互依恋……因佛家慈悲心肠激发起情感的那种道德关怀,变成了为情感而情感,在情的领域求知己,互求安慰。”高僧慧远、慧持两兄弟庐山离别之时,“远苦留不止,远叹曰:‘人生爱聚,汝乃乐离,如何。”一代名僧对兄弟之情竟如此恋恋不舍;《世说新语》中提及的支道林在失去同道法虔后,颓唐,悲伤,直至身亡。一向敬慕魏晋“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名士曹雪芹,就赋予他笔下的情僧(情尼)魏晋风度,让他们以一种至纯至洁的相知之情交往。

综上所述,“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的行为只是为了表现“世人意外之人”——妙玉不拘礼俗、任情任性的性情。若用“男女相悦之心”揣摩宝、妙二人岂不是把曹雪芹归于写“风月笔墨”小说之流?

曹雪芹曾将《红楼梦》命名为《情僧录》。清代的《红楼梦》评点家陈其泰也说:“《红楼梦》,情书也。”既是情书,那么书中之人又岂是无情之辈?排名“金陵十二钗”之六的妙玉,身份虽是女尼,但她也是性情中人。当然,她的“情”超越了男女间的情欲。妙玉追求的是高雅的才情——雪水煎茶、品茗参禅、比仙的才华,高洁的性情——雪中红梅、如兰的气质、“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纯洁的友情——邀宝钗黛玉品茶、赠宝玉等人红梅、续黛玉湘云之联句。身在空门的妙玉从未忘怀其闺阁面目,仍保留着对生命的热爱和执著。

“人愈妒”也好,“世同嫌”也罢,妙玉始终是一株傲雪斗霜的红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知己才能欣赏到她的冷艳寒香。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葛鑫.从玉、梅、茶三方面谈妙玉形象塑造[J].湖北民族学院学报,2005,23(6):88.

②薛瑞生.恼人最是戒珠圆——妙玉论[J].北京:红楼梦学刊,1997,(1):76.

③温景娟.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妙玉叛逆形象之我见[J].阴山学刊,1998,3:28.

④薛瑞生.恼人最是戒珠圆——妙玉论[J].北京:红楼梦学刊,1997.(1):66.

⑤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

⑥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J].引自一粟.红楼梦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4,1:90.

⑦王婷婷.谈后四十回妙玉形象的改变[J].北京:红楼梦学刊,2005,(1):613.

⑧饶道庆,妙玉别解[J].温州:温州师范学院学报,2000,21(2):10-11.

⑨《红楼梦》第一回:“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⑩孙逊.中国古代小说与宗教[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161.

⑾释慧皎.高僧传[M].7:“晋蜀龙渊寺释慧持”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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