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俄狄浦斯王》中的悬念与反讽艺术
2009-12-10卢普玲方红
卢普玲 方 红
关键词:悬念反讽可靠的叙述者预述延宕
摘要:《俄狄浦斯王》是一部经典的希腊悲剧,作者出色的叙事技巧是其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本文尝试以后经典叙事学的方法,探讨人物叙述的可靠性与不可靠性,以及因此造成的作者、人物和观众之间的微妙距离和欣赏效果,从新的角度分析该剧的悬念艺术。
《俄狄浦斯王》是一部古老的希腊戏剧,选材于一个神话故事,索福克勒斯在本剧结构上的精细布局,技巧上尤其是悬念技巧的精心设置,和许多注重人物复杂心理活动的现代作品一样,使作者的读者(观众)在欣赏该剧时,处于一个极具挑战性的伦理位置,叫人不得不叹服索福克勒斯的匠心独具。
《俄狄浦斯王》中的悬念不止一个,如果我们把“悬念”用“谜”这个词替换一下,很容易发现,在剧中,既有忒拜城的瘟疫之谜、先王被杀的凶手之谜,又有俄狄浦斯王的身世之谜,还有狮身人面之怪所出的难解之谜。这些谜之间原本有着密切的因果联系:忒拜城的瘟疫是因为先王被杀、杀害先王的凶手是俄狄浦斯,而先王正是俄狄浦斯的亲生父亲,这种巨大的罪恶污染了忒拜城,使城邦受灾;俄狄浦斯破解了狮身人面之怪的难解之谜,化解了忒拜城的第一次灾难,也得以迎娶新寡的王后,成为忒拜城之王,而王后正是俄狄浦斯的亲生母亲。但所有这些重要的信息,都被索福克勒斯刻意制造的断点遗失在岁月的河流中——索福克勒斯没有按照上述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安排戏剧的开端,而是选择了现在时的叙事点即忒拜城面临第二次灾难之时——所有和主人公相关的信息都成为过去无法了解的历史事件,观众只能通过人物在对白中以回忆的倒叙方式获得。这正是《俄狄浦斯王》中暂时断点制造的妙处:观众不可能按照事件原来发生的时间和逻辑顺序去建构这个故事,观众甚至无法将它们建构成一个有关联的同一个序列的完整故事。对观众而言,俄狄浦斯破解怪兽之谜拯救了城邦成为新王是一个序列上的故事;先王被杀,此事件在十多年后引发了忒拜城另一场灾难是另一个序列上的故事;现在,前一个序列故事中的英雄俄狄浦斯正竭尽全力要解决后一个序列故事中的凶手之谜,这构成了一个新的故事序列。索福克勒斯不仅借助叙述在时间上的特殊方式造成信息的延宕或压制,使剧中最大的悬念(俄狄浦斯王的身世之谜)被成功遮掩在忒拜城的瘟疫之谜下;并且,在一切可能引起观众疑窦的地方作者都作了细致合理的安排:首先,索福克勒斯以人面狮身妖怪危害忒拜城百姓为由延缓了先王被杀一案的追究;其次,剧中最重要的、也是唯一一个知晓所有事实真相的知情人——先王拉伊俄斯的牧人不仅释放虚假的信息,告诉国人杀死老国王的是一群强盗,更在俄狄浦斯登基之后,立即向王后请求,让他到远离王宫的牧场去生活;再次,神示的不明(并没有直接说出杀死先王拉伊俄斯凶手的名字)和先知忒瑞西阿斯的迟迟不肯现身等等,这些细节的安排都造成戏剧中一系列断点的存在,重要的信息成功地被一再遮蔽。断点的存在造成了微妙的观赏体验,观众只能在猜测中根据自己已获得的信息去建立对戏剧阐释的配置,并且随着悬念的一点一点消失,这种配置也有所增减和改变,观众对戏剧的阐释也随之发生着有趣的变化,有时甚至和自己预先设定将要感知到的结果相差万里。作为暂时断点的结果,《俄狄浦斯王》一剧中的悬念成功地激发了观众的欣赏欲望,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关注主人公的命运;同时,在使悬念渐次消失的过程中(真相一点一点凸现出来),索福克勒斯还利用预述的策略,使悬念变得更加奇妙,让隐含的作者、人物和观众之间的距离呈现错综复杂的情况。虽然最早提出“预述”概念的叙述学家热奈特在《论叙事文话语》一文中表示,具有“叙述的悬念”构思特点的“古典小说”不适合于作预述,但实际上预述和悬念并不冲突,预述甚至本身就具有引起和解决悬念的功能。《俄狄浦斯王》中的预述情况即如此。剧中在两处出现了预述的现象:一是神对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预示;一是先知忒瑞西阿斯对俄狄浦斯悲惨结局的预示(对凶手的预示)。但剧作家在采用这种委婉间接的方式向观众透露事实真相的同时,又想法设法地阻止观众将预示和自己猜测到的真相联系起来,这种隐含式的预述,使悬念变得更具挑战性。爱玛在自己的文章中认为阐释是“对已然事件的一种理解形式”,“对事件的阐释是在回顾中进行的”,而叙事里的信息延宕和压制造成了读者在阐释过程中一种奇妙的认识论效果。但是爱玛忽略了这种对未来之事的提前叙述情况,这种信息的提前释放以及与信息延宕或压制相结合的情况对读者,观众在阐释作品时又会造成怎样的认识论效果呢?作者在自己的叙述中又是怎样去影响读者,观众对预述的反应呢?索福克勒斯难道直接将观众导向了正确的谜底吗?
让我们来看《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与先知忒瑞西阿斯争吵的这场戏,在这场戏中,俄狄浦斯一再请求先知告诉自己杀害先王拉伊俄斯的凶手是谁,忒瑞西阿斯却迟迟不肯透露秘密,令俄狄浦斯大为生气,指责他就是罪行的策划者,忒瑞西阿斯因此说出了事情的真相——俄狄浦斯王就是杀害先王的凶手,并且用隐语的形式道出了俄狄浦斯的身世之谜,两人不欢而散。在这里,作者本已借先知之口道出了杀害先王的凶手谜底,并引出了隐藏在后的俄狄浦斯身世之谜,但是,观众一定会相信先知所说的这些吗?他们会把先知当作可靠的叙述者吗?索福克勒斯所处的希腊时期,虽然正值雅典民主政治繁荣时期,唯物论和无神论的哲学思想已经萌芽,但神在一般人心中仍是宇宙的万能主宰,作为神的仆人,先知的话本来应该是可靠的。但是别忘了,从一开场作者就把俄狄浦斯王推到了让观众备受信任的位置上:自从破解了妖怪之谜、拯救了处在灾难中的百姓之后,俄狄浦斯已经统治了忒拜城十多年,在臣民的心中,正如开场时祭司所说,俄狄浦斯王是他们心中的“天灾和人生祸患的救星”;从俄狄浦斯自己对凶手的诅咒中也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对忒拜城的担忧以及想再次拯救百姓的决心。这样一个全心全意、旨在为百姓消灾造福的国王,又怎会使观众不和他一起关心忒拜城的命运?他又怎么可能是祸害城邦的凶手呢?从经典叙事学角度来说,作为一个限知叙述者,俄狄浦斯对观众来说应该也是可靠的叙述者,他并没有在事实/事件轴上作不充分的报道;但是,因为断点的存在,重要的信息被延宕,俄狄浦斯又成为了完全不可靠的叙述者,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经误杀的旅客就是忒拜城的老国王,并且因为他在伦理轴上对先知的误评直接误导着观众。俄狄浦斯的确没有故意瞒骗观众,但因为他在知识和感知轴上对先知叙述的误读,有可能导致观众对先知的误评:先知的信息是错误的。这使得戏剧的观赏呈现出一种有趣的现象:一方面,作者有意借先知之口告诉观众真相,使观众在事实上接近隐含的作者,这原本也是作者对理想的观众的一种期待,但这种事实上的接近却使观众在感情上被迫远离了俄狄浦斯——他不是英雄,是凶手;另一方面,作者又让观众笃信俄狄浦
斯是可靠的叙述者和可信任的引导者(俄狄浦斯在剧中可是一个猜谜高手),使观众在事实上远离隐含的作者——俄狄浦斯绝对不可能是凶手。随着俄狄浦斯对先知的绝对信任到完全不信任,观众也陷入了一种伦理判断的矛盾中:先知的话不可信吗?难道先知不是代表着神吗?神是不可怀疑的呀!俄狄浦斯的话可信吗?难道先知和克瑞翁真的要策划谋反吗?如果谁都没有撒谎,那么,又是什么在捉弄人呢?难道真的像歌队长所说,他们仅仅是在说气话吗?悬念因此达到一种极致,敬畏、恐惧的心理从一开始就产生了。这样,不仅是俄狄浦斯随着剧情发展陷于命运的痛苦挣扎之中,观众也在这种带着预期又否定预期结果的种种猜测、怀疑中拼命挣扎。
重要的信息因暂时断点的一次次形成被延宕,又应和着预示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悬念一环扣一环,成了《俄狄浦斯王》剧最大的发展动力。同时,因这些悬念在作者、人物和观众之间制造的微妙的距离,使主人公俄狄浦斯与观众内心的挣扎和痛苦都随剧情的一步步发展愈演愈激烈,当最后牧人出场证实了之前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预示已成事实,戏中人和观戏人的痛苦都达到了最高顶点!俄狄浦斯究竟是否有罪?应不应该受到严厉的惩罚?神一定是正义的吗?观众在伦理上的取向显然是复杂的。或许,就连剧作家本人也是困惑而痛苦的。一方面,作者极力证明神的万能和不可违背,因为神是正义的;另一方面,在作者的另一部悲剧《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索福克勒斯又明确表示俄狄浦斯是无罪的,那么,神的正义何在呢?也许,已经萌发唯物思想的雅典无神论者从中所感受到的恰恰是神的崇高意义的被瓦解。
对俄狄浦斯来说,他竭尽全力想摆脱自己弑父娶母的宿命,他的智慧和才能却使自己在无意识中应验了这种厄运,这对俄狄浦斯而言本身就是最大的讽刺。当一切悬念的谜底被揭开,如果观众们再回想或第二次观看这简短的三场戏。细细品味,就会发现索福克勒斯在人物台词上表现出的精彩。无论是俄狄浦斯为拯救城邦发出的独白(尤其是对凶手的诅咒),还是先知和他的争吵,以及其他人物的述说如祭司开场时对俄狄浦斯发自内心的赞美等等,一个句子甚至一个词语,都隐含着作者对主人公命运的反讽意味以及因此所引发的复杂情感。比如在独自中,俄狄浦斯发自内心地要求任何知情人告发凶手,并且诅咒凶手:“定将过着悲惨不幸的生活”,他还发誓“假如他是我家里的人,我愿忍受我刚才加在别人身上的诅咒”,殊不知,他将自己逼向了绝路——他自己诅咒了自己。此外,在俄狄浦斯的语言里,因为信息的遮蔽,很多句子都具有了双关语的特点,如“不论杀他的凶手是谁,也会用同样的毒手来对付我的”,这“手”正是日后弄瞎俄狄浦斯眼睛的他自己的手。而这些都是暂时断点的结果——悬念造成的反讽效果。体会到这点的观众,对俄狄浦斯的命运际遇更加感到沉痛、挣扎、同情和不幸。
W.C.布斯曾经在《小说修辞学》中说过,“卓越文学不是要引起关于‘什么的悬念而是要引起关于‘怎么的悬念”,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堪称是此类作品中的经典,他运用各种技巧,比如叙述时间、剧中每个人物甚至包括歌队都具有的叙述作用等等,使这部戏中的悬念艺术和因悬念引起的戏剧性反讽艺术达到了一种极致,也因此制造了一种具有巨大感染力的悲剧效果,并且使每一位观众在每一次观赏《俄狄浦斯王》时都有自己不同的情感和价值取向,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后人难以企及的悲剧高度,值得我们学习。
(责任编辑:水涓)
①③⑧参见戴卫·赫尔曼主编:《新叙事学》(第一章),马海良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②按照爱玛-卡法勒诺斯的说法,“悬念就是暂时断点的结果”(《新叙事学》,第27页),笔者虽然不完全同意这一观点:有时候,永久性断点也会造成悬念,因为有些悬念是没有谜底的,但非常同意其认为暂时断点会自始至终地影响着读者的阐释之观点。并且,毫无疑问,《俄狄浦斯王》中的悬念全是暂时断点的结果,因为它们最后都显示了事实的真相。
④参见热奈特《论叙事文话语》中“预述”部分,出自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5月版。
⑤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5月版,第210页。
⑥傅修延:《讲故事的奥秘——文学叙述论》,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1月版,第145页。
⑦爱玛·卡法勒诺斯:《似知未知:叙事里的信息延宕和压制的认识论效果》(《新叙事学》第一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6月版,第9页。
⑨参见廖可兑:《西欧戏剧史》,第一章第一节“概述”,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3月版。
⑩《外国剧作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10月版,第62页。
⑾参见廖可兑:《西欧戏剧史》,第一章“索福克勒斯及其悲剧创作”部分,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3月版。
⑿⒀《外国剧作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10月版,第67页,第70页,第66页,第71页。
⒁W.C.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10月版,第2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