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生之恶 新生之恶
2009-12-10徐萍
徐 萍
关键词:乌蒙风情乡村传奇原生之恶新生之恶双向批判
摘要:夏天敏的小说主题,表现为乌蒙山风情。大山的独特地理环境,产生了奇人奇景,以及前定的苦难。作者具体偏重于山乡苦难与传奇,结合现代化过程,围绕着乡村的原生之恶和新生之恶,进行了双向批判。在批判过程中也表现了作者自己的内在矛盾。
夏天敏是云南昭通作家群中很有特色、很出色的乡土小说作家,其作品《好大一对羊》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产生了广泛影响。虽然,他也创作一些非乡土小说,比如《无言》、《北方心绪》、《绚丽的波斯菊》、《在无聊的日子里》等,但只是有限的几篇。留给我们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魂牵梦绕的乌蒙山和那些大山褶皱里的乡村故事。阅读他的小说,仿佛听一个阅历世事、机智诙谐又略带沧桑的山里汉子给你讲故事。于是,你认识了大山的子民,看到他们的吃喝拉撒睡,他们的尊严与豪情,挣扎与怠惰,进而你终于感受到了大山的精魂。这正是夏天敏小说的魅力所在。
一、从前现代走向现代:乡土风情和传奇
夏天敏的乡村小说,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乡村传奇,侧重于写乌蒙山区奇景奇人,奇异的风俗,奇特的风情。代表作品有《留在金沙江畔的传奇》、《猴结》、《土里的鱼》、《岩顶上的牛》、《地盘村》、《洞穿黑夜》、《黑村》等。另一类是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的乡村百态。作者把眼光聚焦于农村的贫困,农民的落后性以及在经济建设中出现的官员贪腐状况。这类小说夏天敏写得最出色。代表作品有《好大一对羊》、《随水而去》、《乡村雕塑》、《飞来的村庄》、《好大一棵桂花树》、《断头桥》、《牌坊村》、《贫血山乡》、《残骸》、《换位》、《村长告状》、《接吻长安街》、《冰冷的链条》等。
乡土小说不可没有异乡情调。正如赫姆林·加兰所言:“显然,艺术的地方色彩是文学生命的源泉,是文学一向独具的特点。地方色彩可以比作一个人无穷地、不断地涌现出来的魅力。我们首先对差别发生兴趣;雷同从来不能那样吸引我们,不能像差别那样有刺激性,那样令人鼓舞。如果文学只是或主要是雷同,文学就要毁灭了。”神奇深邃,雄浑壮阔的乌蒙山,一定会有别处没有的奇景奇人和独特的风俗,这也是边地文学所具有的优势。夏天敏是个深具忧患意识的作家,即使在写带有传奇色彩的乡村故事,他也不会把乌蒙山写得那么浪漫传奇。山区人民的苦难生活,使夏天敏生就独特的使命意识和问题意识。在谈到他当年到基层挂职为老百姓做些实事的时候,他强调,“多年后,谈到那段经历时,夏天敏依然说,一看到那些还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乡亲,我就心疼,我觉得为他们办好一件事,其实比写好十篇小说还要重要。”“在这里,没有安静平和的田园风光,没有人心向往的世外桃源。有的只是自古而来就一直伴随着大山子民前定的命运:在险山险水中讨生活。大山是那样高峻雄伟,大山又是那样粗粝无情。”“金沙江边的山崖,高得令人头晕目眩,山崖壁立垂直,钢蓝色的崖壁,使人想到冰冷、坚硬、钢浇铁铸,万古不变等词汇。山峰一座接一座,峰峰陡直,仰头看山,看得自己渺小,看得自己压抑,看得自己缺少自信。可山上有树木、有人家,零零星星,三三两两,在大山的缝隙里生存,被云雾遮蔽,江边也有人家,是在某一处江边的河滩地,金沙江猛的一扭身,把山崖劈开一尺半步,把一块土地留给人们。”这样的风景在乌蒙山区再普通不过了。这里只有一块石头平地的村庄,好不容易养大一条牛却无法运到山下(《岩顶上的牛》);有隔着大江与世隔绝的乡镇,千辛万苦修桥的故事(《断头桥》);一些人占岛为王,组成了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的公社式独立的村庄,村民就是为了逃避当下的腐败和社会不公正(《不准出生的村庄》);当然有天灾,山体滑坡、火山喷发在高原很常见(《地缝》、《地盘村》);比较特别的奇景在《猴结》这篇生态小说中,通过传说中的“猴结”,写出传统的人性之美,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反衬了今天乡村的新生之恶——拜金主义和人际关系的异化。
这里的人物同样传奇,胆色过人的大家小姐,凭着自己的勇气带领男人运发电机过铁索桥(《留在金沙江畔的传奇》);一辈子活得皱巴巴,可是却为了父亲的一桩心事,花了所有积蓄,用电灯照亮枯坟荒野的犟汉(《洞穿黑夜》);不顾一切奉献到底个人掏钱兴修水利的秦超华(《利民闸》);大恶大善的廖叔(《岩顶上的牛》);以一身之力抗争拯救文化站的老陈。可耕地少,交通不便,地质灾害频繁,常年缺衣少食,使得大山子民不得不在这里辛苦挣扎,以求得生存。在这里,生存是第一位的。在他的小说中,经常有这样的风俗画的描写:“石柱家婆娘是个最难缠的人,天一黑就钻进床上睡觉,一连干出四、五个娃娃来,个个娃娃红耗儿样的,天一冷就钻在灰洞里取暖。一撮箕洋芋抬出来,一眨眼工夫就啃个干干净净。上面一来人,她就缠着让他领人去她家,上面的人一看她家那境况,心酸得直摔眼泪。”这样把大山的荒芜粗粝和人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贫困一笔就勾勒出来,给人很深的印象;由于生活的艰难,有些妇女竟然无师自通地用最古老的手段——性贿赂,来达到自己生存的目的(《不准出生的村庄》、《贫困山乡》)。写风俗比较典型的是《土里的鱼》,这是一个古老的地方恶俗:先人死以后,在棺材下厝鱼,如果鱼几年以后还活着,则预示着大富大贵。通过这个故事,作者鞭笞了这块土地的原生之恶:愚昧,懒惰,非人性。通过大山的风景,边地人民的风俗,夏天敏写出了独特的大山风情。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他的小说,都是满纸氤氲着苦难。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传奇,这里的传奇不再是浪漫的,更没有惊天动地的伟大功绩或者伟大爱情,它直接和生存苦难联系在一起。这是独特的乡村苦难传奇。所有的故事,都是以苦难的结尾收场。不是山民们不够勤奋聪明,而是面对那万古矗立的高山,他们显得多么渺小和无奈,不得不在苦难中挣扎徘徊。
二、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的乡村百态
商品经济的大潮正冲击着社会每个角落,乌蒙山区也不例外。传统的乡村经济、文化、价值观都受到现代经济的巨大冲击。从前现代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转换,已经成为必然。“就中国的社会文化结构而言,它已经走出了农业文明的羁绊,在现代化的‘补课中,逐渐完成工业文明的全面覆盖,而且,随着后工业文明的提前进入,社会文化结构的某些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提前与西方社会一同进入了人类新的文化困境命题的讨论之中。因此,与之相对应的文学艺术在90年代以后所发生的质的裂变,也正是其在摆脱农业文明和封建文化体制过程中的症候反应。”那些背负着沉重历史负担的大山农民,他们走进现代社会必然会遇到更多的困难,要经历更多的挣扎,必然有更多的血泪故事。随着静止的小农经济的结束,农村那传统的温情脉脉、静态人情关系已经成为过去,而新的秩序还没有完全建立。农民的一些传统观念、美德和价值取向都受到重重挑战。难免会出现一时的混乱
和无所适从。这些在夏天敏的笔下都得到了大量的表现。从历史的传奇中走出来的夏天敏,眼光落入现实,由于血泪就在眼前,更加沉痛,所以他表现了一个作家的良心和批判力度。在这里他展开双向批判,一方面批判原生之恶(如专制、愚昧、非人性等),另一方面批判新生之恶(如道德沦丧、拜金主义、官员贪腐等)。他善于发现问题,提出问题,以此来为民奔走呼号,希望能给已经苦难重重的乡民减轻些痛苦。这就是夏天敏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在写农村从前现代走向现代,从封建经济走向商品市场经济的过程中,夏天敏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现象:本来贫瘠的土地已经让乡民的生活很困顿,基层干部的贪腐更是雪上加霜,二者结合使老百姓的苦难更为深重。所以,写基层贪腐不正之风的作品,在他的小说中占有很大的比例,也是最有力度的一部分。这里边有领导不做调查、不根据实际情况,瞎指挥的故事:那对来自德国的羊不但没帮老汉脱贫,反而使他陷入了更深的灾难(《好大一对羊》);“专员示范田”,在拔掉原来的麦子种上烟草,最终却化成一片泡影(《随水而去》)。有官场不正之风,只要贿赂什么事情都能办成,不贿赂不管好事坏事都办不成《修路》;有官员之间互相拆台掣肘的《断头桥》;有对上阿谀奉承,对下欺瞒的《乡村雕塑》、《突发事件》、《土地,豌豆和二娘凉粉》……请客吃饭下馆子找小姐官场里种种不正之风,氤氲成一股拜金主义与拜权主义的瘴气充斥在夏天敏的作品中。
夏天敏的另一类当下农村作品是侧重批判乡村文化和农民自身的缺点。一方面是农民身上固有的缺点,懒惰、不思进取、安于温饱、缺乏进取精神。《飞来的村庄》很典型地批判了这种思想。另一方面,是在商品经济大潮带来的农村价值失范,表现在农民身上就是道德败坏、拜金主义。牌坊村从过去一个以贞节闻名的村子变成了现在的妓女村,一方面固然是生活所逼,另一方面也是人们拜金的结果(《牌坊村》)。为了得到更多的土地拆迁赔偿,有时为了拉拢领导,不惜使用美人计(《黑村》、《修路》、《断头桥》、《贫血山乡》)。为了发财梦,兄弟逼着嫂子去卖淫,竟然得到哥哥的认可,可谓疯狂(《魂断果园》)。当然,也有《村长告状》中的好村长刘国超,《拯救文化站》中的老陈这些正面形象。这些正面形象也是作为抵抗当下不正之风的对立面出现的。在一些小说中,有些干部也是一心为民,希望能为民做些好事(《贫血山乡》、《断头桥》),这些人是大山的脊梁,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现代化的曙光。
三、双向批判:爱与·限的交锋
一个有良心的作家,一个敢于承担的作家,又从贫瘠的大山褶皱走出来,在苦水中泡过,自然而然地选择大山恒久不变的旋律——苦难,来讲述他的故事。为民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奔走呼号不知疲累。他用一个乡下人的眼光,来打量城市,打量扑面而来的现代化。夏天敏很擅长站在农民的角度来写他们的所思所想。下面的就是一个很经典的例子。在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好大一对羊》中,夏天敏曾这样描写德山老汉眼里的城里人:
一切都仿佛是做梦似的。德山老汉将眼睛擦得看得清人时,他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似乎是在看电视。他看到他家低矮的土房前,站着一群花花绿绿的电视上的人。男的穿着西装,穿着夹克,穿着皮鞋,女的都穿着短袖衬衣,扎着皮带,或者穿着裙子,虽然像那小车样都蒙了一层灰,还是天仙样鲜丽。村子灰蒙蒙的,他家泥土舂的土房灰蒙蒙的,杂草苫的房顶有多少年了也说不清,风吹雨淋,黑黢黢的恶心。门口那堆作燃料的海垡,平时金贵得很哩,现在黑黢黢地像堆牛屎样戳眼睛。这些光鲜的人往门口一站,房子就丑陋得自己都不忍心看了。德山老汉被村支书扯住,往一人身边引,众人呼啦啦地山潮水涌地向一人涌去。那人个子高高的,身体胖胖的,额头很亮很亮,头发朝后梳去,脸色红润,鼻梁高挺,还是双下巴呢,只是看不清他的眼睛。他戴着一架又宽又大的墨镜,乡场上算命瞎子戴的那墨镜,比起来就叫人觉得好笑了,像儿童玩具似的,那人脸上是灿灿的蔼然的笑,伸出双手,就将他的手捉住了。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闪光像旱天扯的火闪。把德山老汉惊得七魂出窍,“咔嚓、咔嚓”的声音响个不停。老汉茫然而站、惊魂未定,又见两台墨乎乎的机器伸出大嘴,在他周围闪个不停。老汉的魂被摄去了,脸木怔怔的,眼里空洞,了无表情。
能将乡下人的内心和表情写得如此入木三分,这个固然是夏天敏的功力深厚的地方,也反映他对农民是多么的了解。
夏天敏经常用农民作为小说的叙事者,但是又自由地跳转出来,时不时地用知识分子的眼光来打量山民身上原有的缺点和新生的罪恶。他毫不留情,展开双向批判。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这个在苦水中泡过的大地少些悲苦,人间少些罪恶。为了这个目的,他甚至轻了文字的作用。这些都是作家的优点,但也正是他的缺点所在。首先,由于过于专注苦难叙事,而忽略了大的时代背景。我们知道,随着国家小康社会的建设逐步展开,一个现代化的乌蒙山区将渐渐成形。一个作家在这样的大时代中,应该看到本地区现代的内在成长因素和外来刺激。当然,现代化本身不是完美的,它必然带来一些与生俱来的罪恶,比如贫富分化、人性贪婪、道德沦丧。在复杂的时代背景下,可能会泥沙俱下,甚至好坏难辨,但是,我们不能否定,这个现代化潮流中所隐含的巨大历史进步:社会毕竟要从静态的前现代社会走出来,走向民主理性科学的现代社会。商品经济,拜金主义带来种种负面的东西,使牌坊村变成了妓女村(《牌坊村》),可是也促成了很多人开始从商,合法致富。也有人在走出大山,出去闯,打开眼界(《接吻长安街》)。使人们从非人性的毫无希望的静态贫穷的状态中走出来。如果能将这两种正负面结合来写,作家能持一种对历史辩证的价值观,那么,会使作家的双向批判更有深度、力度,也使作家的悲愤和悲悯显得更合理。
由于作家过于重视苦难的情节和故事,也使得作品中的人物扁平化,不丰满。所以,人们在被故事情节吸引的时候,往往忘了主人公。主人公往往符号化、程式化。在近期的创作中,夏天敏关注贫困山区的贫苦农民,在刻写他们生存状态、文化意识和社会命运的同时,表现出积极的生命意识,在创作上取得了较大的突破。夏天敏的小说中,很成功的作品就是《好大一对羊》和《北方心绪》。前者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荣誉,后者却表明了:他不仅仅是靠故事来吸引人,在进入无边的人性描写的世界,同样游刃有余。
(责任编辑:范晶晶)
①刘宝瑞等译:《美国作家论文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84页。
②李凌凌:《苦难是我永不背离的主题——访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得主夏天敏》,文学报2005年6月30号第2版。
③夏天敏:《猴结》,《边疆文学》,2004年第七期,第5页。
④夏天敏:《洞穿黑夜》,《当代》,2003年第4期,第102页。
⑤丁帆:《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同步渗透中的文学》。《文学评论》,2001年第3期,第20页。
⑥夏天敏:《好大一对羊》,《名作欣赏》,2005年第21期,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