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阳王子”到“太阳王”
2009-12-10李子良
李子良
海子在诗中自述“太阳是我的一生”①。考量海子的诗论和诗歌文本会发现,无论是他的诗观,还是诗歌理想,甚至死亡仪式,都是对太阳的自我表征。海子的诗人之路是从“太阳王子”到“太阳王”的心路历程。以此为基点进行探究,会还原出一个诗品与人品、思想与行动统一的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的本真的诗人形象。
一、海子的诗观:太阳“元素”论
在海子的诗学理论和诗歌文本中,“火”和“太阳”是同一的。海子把“火”(太阳)作为诗歌的“巨大元素”。
“元素”这一概念是海子在1987年写下的《诗学:一份提纲》这篇论文的第一章《辩解》的开篇中提及的:“我写诗总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种巨大元素对我的召唤,也是因为我有太多的话要说,这些元素和伟大材料的东西总会涨破我的诗歌外壳。”这种“巨大元素”是什么?海子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中说:“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它“甚至不是语言,她是精神的安静而神秘的中心,是那种本质的事物”。因为荷尔德林曾在他的《希腊》一诗中写道:“在草地岸边已经燃起/火焰和共同的元素/对于真正的沉思天空却长存上方”。海子深爱着这位诗人,他说:“荷尔德林的诗,是真实的,是自然,正在生长的,像一棵树在四月的山上开满了杜鹃,诗,和,开花,风吹过来,火向上升起,一样”(《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如果进一步从哲学渊源来考察,海子与赫拉克利特又有一定默契。赫氏把“火”看作是宇宙万物的本源,“万物统一的世界,既非神所创造,亦非人所创造,而是(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永恒的活生生的火,合规律地燃烧着,同时又合规律地熄灭着”。②在他看来,宇宙自然是由地、水、风、火四大元素组成的,其中最主要的元素是火,因为火最能引起事物的运动和变化。海子在《辩解》中说:“在我看来,四季就是火在土中生存、呼吸和血液循环、生殖化为灰烬和再生的节奏。我用了许多自然界的生命来描绘(模仿和象征)他们的冲突、对话与和解。这些生命之兽构成四季循环,土火争斗的血液字母与词汇——一句话,语言和诗中的元素。”由此,我们可以回答:一些元素组成了海子的诗歌,“火”(太阳)却是海子诗歌的“巨大元素”,也是最主要的元素。
二、海子的诗歌理想:从“太阳王子”到“太阳王”
“海子是死于不可能的伟大梦想”④,这种梦想来自从“太阳王子”渴望上升到“太阳王”的悲剧历程。成为太阳的一生,觊觎诗歌王国的千年王位,这种宗教般的执著一念,使“一颗年轻的星宿,争分夺秒地燃烧,然后突然爆炸”。⑤
在诗歌的王国里,海子自认为是一个天才,一个王子(海子在自己的诗作中多次以“王子”自称)。海子在诗歌行动中,曾为自己申诉:“我通过太阳王子进入生命,因为天才是生命最辉煌的现象之一”(《王子·太阳神之子》)。这说明海子心中的诗歌王子,是以诗性天才为标志的,带有造化之神所赋予的智慧光芒。依此标准,海子将他敬佩的王子列出,并称作“王子·太阳神之子”。海子说:“我所敬佩的王子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串: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坡、马洛、韩波、克兰、狄兰……席勒甚至普希金。马洛、韩波从才华上,雪莱从纯洁的气质上堪称他们的代表。他们的疯狂才华、力气、纯洁气质和悲剧性的命运完全是一致的。他们是同一个王子的不同化身、不同肉体、不同文字的呈现,不同的面目而已。他们是同一个王子,诗歌王子。太阳王子。”(《王子·太阳神之子》)然而,这些“王子”虽拥有疯狂的才华,但是他们抗争的结果却是悲剧性的,在海子以为是带有宿命色彩的,因为他们都是短命天才,“他们美好的毁灭就是人类的象征。我想了好久,这个诗歌王子的存在,是继人类集体宗教创作时代之后,更为辉煌的天才存在。我坚信,这就是人类的命运,是个体生命和才华的命运。它不同于人类早期的第一种命运,集体祭司的命运”(《王子·太阳神之子》)。尽管王子们最后的结局,不可避免地走入宿命,成为象征,可是王子们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卓越,矢志不渝的挑战却激励海子去勇登“王位”,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⑥,“海子期望着从抒情出发,经过叙事,到达史诗,他殷切渴望建立起一个庞大的诗歌帝国:东起尼罗河,西达太平洋,北至蒙古高原,南抵印度次大陆”⑦,把诗歌重新带入人类集体宗教创作之中。
这样庞大的诗歌帝国,使海子的创作道路发生了改变:从麦地走向天堂,从水走向火,从母性走向父性。1986年开始,海子诗歌的意象转向了父性的太阳,这从海子诗歌创作历程可以看出:《河流》(1984)、《传说》(1984)、《但是水,水》(1985)、《太阳·断头篇》(1986)、《太阳·土地篇》(1986)、《太阳·大札撒》(1987)、《太阳,你是父亲的好女儿》(1988)、《太阳·弑》(1988)、《太阳·诗剧》(1985-1988)、《太阳·弥赛亚》(1988)。海子在他的《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1986)中这样说:“如果说我以前写的是‘她,人类之母,《诗经》中的‘伊人,一种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静的劳作,那么,现在,我要写‘他,一个大男人,人类之父,我要写《楚辞》中的‘东皇太一,甚至《奥义书》中的‘大梵,但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和我一样。”海子的挚友西川,写过一篇怀念海子的文章可以作进一步的佐证:“我们可以以《圣经》的两卷书作比喻,海子的创作道路是从《新约》到《旧约》。《新约》是思想而《旧约》是行动,《新约》是脑袋而《旧约》是无头英雄,《新约》是爱、是水,属母性,而《旧约》是暴力、是火,属父性;‘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同于‘一个人打你的右脸,你要把左脸也给他。”⑧海子的这种火焰般复仇性质的父性的爱的选择,这种宁做无头英雄也在所不辞的行动,既然是对史诗性的诗歌帝国的宏伟构建,那么他就必须承受与占山为王式的诗歌流派,甚至众多原始史诗的较量,在海子以为这是光明与黑暗的较量:“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祖国(或以梦为马)》)。在激烈的较量中,海子将传统与现实生活中的神性元素结合起来,试图打破占山为王式的混乱局面,以完成他的史诗理想:“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以梦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如白雪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放在众神之山/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 吐出光辉”(《祖国(或以梦为马)》)。这样伟大的诗歌行动,海子已经预感到会像王子们一样最终落得个悲剧结局,但是,肉体可以归为泥土,火辣辣的“太阳王”的精神是不可战胜的,事业是千古不朽的:“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祖国(或以梦为马)》)。海子以此为幸福:“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夜色》)。这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刚烈的海子,一个“扑向太阳之豹”⑨的海子,一个不惜为“太阳王”而殉身的海子。
三、死亡遵从古老的“太一”宗教仪式:死而复活
古老的“太一”宗教仪式,即是死而复活的仪式。在原始初民的观念里,人类与自然之间存在着某种交互感应的关系,人们可以通过各种象征性的活动把自我情感、愿望与意志投射到某种人们所崇拜的自然力量中去,以达到对对象的控制目的。对原始人来讲,只见到日出或日落是不够的,这种外界的观察必须同时也是一种心理活动,就是说太阳运行的过程应当代表一位神或英雄的命运”⑩。因此,太阳的西落被视为衰老和死亡,太阳的升起被视为生或复生。关于这一点,人类学家利普斯在其著作《事物的起源》中说,原始初民有一种信仰:太阳早晨升起就是出生,黄昏落下就是死亡。{11}著名原型批评家弗莱也曾指出:“阳光每天都要消失,植物生命每逢冬季即告枯萎,人类的生命每到一定期限也要完结。但是,太阳会重新升起”,“所有宗教和艺术的根本要旨,都在于从人的死亡或日和年的消逝中看到一种原生的衰亡形象,从人类和自然的新生中看到一种超越死亡的复活形象或基型。”{12}由此我们看到,太阳是死亡与超越的“基型”,也是艺术精神的核心元素。
海子于1989年3月26日黄昏时分,在山海关至龙家营之间的一段火车慢行道上卧轨自杀。海子发誓要成为“无头英雄”,为“太阳王”而殉身。他曾在诗中预言“我的太阳之轮从头颅从躯体从肝脏轰轰碾过”,“那时我已被时间锯开/两头流着血,碾成了碎片”(《太阳》)。海子把死亡的预言性偈语变成了最后的真实的行动。为什么选择黄昏落日时分?关于这一点,叶舒宪对中国神话宇宙观的原型模式{13}的研究可以帮助我们找到一种解读海子复活诗的方式。
1.东方模式:日出处,春,青色,晨,■谷。
2.南方模式:日中处,夏,朱色,午,昆吾。
3.西方模式:日落处,秋,白色,昏,昧谷。
4.北方模式:日隐处,冬,黑色,夜,幽都。
对照海子在1989年3月14日写下的一首复活诗《春天,十个海子》:“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景色中/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发现,对于生于乡村,学于北大,具有全球性文化视野的海子来说,选择死亡的时间以及复活时间都和太阳的运行有关,海子的死亡与复活是从北方模式的日隐(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进入东方模式的日出(春天,早晨,十个海子全部复活)的过程。如果这种解读方式,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可以作为一种解释的方式而存在的话,那么就可以得出:海子之所以选择黄昏时分自杀,是因为意在死而复活,遵从着古老的“太一”宗教仪式。这与海子所说的“我选择永恒的事业”,“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祖国(或以梦为马)》)是契合的。
骆一禾说,海子的生涯“等于亚瑟王传奇中最辉煌的取圣杯的年轻骑士,这个年轻人专为获得圣杯而骤现,惟他青春的手可拿下圣杯,圣杯在手便骤然死去,一生便告完结”。{14}海子认为,“伟大的诗歌”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15},因此,在艺术追求上表现为思想与行动,人格与艺术的统一,即以太阳为自己诗歌的“巨大元素”,向太阳顶礼;以英雄的方式践道,为“太阳王”而殉身。从这一意义来说,海子形象将与他所追求的太阳的事业永恒。
参考文献
{1}西渡编.《太阳日记》〔M〕.海南:南海出版公司,199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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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陈东东.诗歌烈士.世界华文现代诗提纲〔M〕.周瑟瑟、罗悠主编,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1993:250-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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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燎原.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M〕.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1.
{10}荣格.荣格选集(英文版)〔M〕:第9卷第1分册,1968:6.
{11}利普斯.事物的起源(中译本)〔M〕.四川:四川民族出版社,1982:341.
{12}弗莱.威严的匀称〔M〕.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69:217.
{13}叶舒宪.中国神话哲学〔M〕.陕西: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18.
{14}骆一禾.孩子生涯(代序一).海子诗全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3.
{15}海子.诗学:一份提纲.海子诗全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8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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