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底片
2009-12-09水蓝
水 蓝
这不过就是一些时光的碎片,散落在风里,有模糊而失真的影子,如胶片,需要经过显影液的处理才能还原真实的面目。
1
皖中江北,有温泉的汤山脚下,我度过了三年的读书生活,那是我最后的寒窗岁月。那三年里我们曾随手拍了好多照片,用一架老式的海鸥相机。我们凑钱买胶卷,处处留影,至今打开相册还能看到一些幼稚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们,笑得傻乎乎的,没心没肺的样子。那时,我们都还没有学会演戏,不知道对着镜头该隐藏什么该显摆什么。
有一张黑白照片是预设了情景拍出来的,校门口,3路车的站牌下,四个女生装模作样地摆出了各种姿势和心情,等车。一个在看表,笑嘻嘻的,看不出应有的焦急的样子;一个一手插在衣袋里一手摸着头,转向了车来的方向,好像在说,咦,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另外两个在说话,打发等车的时间。
那三年,我们经常在学校门口等3路车,尽管那车破旧却能把我们从清寂的汤山带到热闹的市里。其实,我们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直在等车呢?等一辆能载着我们去更加符合自己心意的地方的车,一生的时间就在等待中和路上过去了,而能留住我们的那个地方似乎还在别处。只有等人生的末班车拉着永无知觉的我们去往火葬场报到,我们才算止息了奔腾的热望。不管生时有无最终目标,那就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站了,别无选择。
2
入学之初,为了通过校报记者和文学社的考试我写了一篇小文章,《我从田野走来》,记述了贫穷的家庭如何举债上学的事,并表明自己不会因此自卑,也不会与别人攀比。后来文章发在校报的副刊上,还在校广播站朗诵了。于是,很多人知道我是一个贫穷而有志气的女孩子,于是,老乡为我捐款,于是,班里的一等困补给了我,而我的骄傲和自尊也从此被践踏。
室友过生日,邀我们一起去,游玩的过程中,她们要买票进所谓的鬼屋去看,我说不想看,一个同学说不就五元钱吗我给你买票;文章发在校报上,有小小的稿费,一同学让请客,我说钱还没有拿到呢,而且那点钱实在不够请她们的,她说,小气;平时她们嫌学校食堂的饭菜不好,经常提议出去下馆子,我说我不去,有人说,干吗老是委屈自己……
我一点点地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和距离,别人眼里,我是异数,自己心里,从此孤独。我说我能坦然面对一切,其实不能,因为自己实在不够坚强而又太敏感,没有想到的表情很多,而哪一种都能伤害到我的自尊。
一等困难补助,三年里我尽数享受了,也因此承受了许多的心理负担。那时班里还有一个女生,据说家庭也很困难,我们全班曾为她捐款。就在那次捐款的过程中我听到一个平时相处很好的室友说,其实困难补助应该给那个女生,只有她才真正的需要这样的帮助。我不知道这些话是否别有用意,但我那么敏感,立刻把影射的对象联系到自己身上。忍着眼泪和羞愤,跑向了教室,把水粉盒重重地掼在地上。我不能冲任何人发火,只能把别人给我的伤害转移到不能言语的物事上。
我把自己扮成刺猬,张牙舞爪的样子,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敏感脆弱而又胆小的小东西。伤害不了别人,也保护不了自己。
3
那时,我们喜欢在晚饭后沿着学校门口的路去散步,聊天。有时几个人,有时,我也自己去。因为,那时候大大小小的人儿都在谈着恋爱,我的爱情在江之南,所以,很多时候就落了单。落单的我在冬天的小山坡上织过毛衣,在秋天山坡下墙边的深草丛里看过张爱玲,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写过日记,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一个人画画,在春雨楼头吹过箫,也曾在繁花凋零的树下感叹,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由热烈到冷静的爱着爱情,别的情侣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时候我用大把的时间去勾画我和另一个人的未来,家的样子,窗帘的颜色,饭菜的香味…… 一个黄昏,我孤单地坐在水塘边,看到一只鸟儿披着浓重的暮色往南飞,我想到了自己,感觉那是命运的预演。不知道别人的爱情是否得到过类似的暗示。
那时的爱情,都有热闹的甚至隆重的开始,都觉得会用一世的光阴去纠缠,结果,我们寝室里八个人中只有两个修成了正果,其中一个还在毕业四年后才结婚,两年后,那男子就得病撒手而去。
这校园的爱情啊,单纯得可爱,也傻得可笑。不管当时的心情和最后的结局如何,我依然怀念那段时光,那段爱和被爱的岁月。
4
记忆里,那段岁月从一开始就有背景音乐,是我们自己制造的一些忧伤的曲子。
我曾买了一管箫,闲来吹那些呜呜咽咽的曲子,一颗心慢慢往沉静里滑去,而热闹被一寸寸地隔开。
楼上中文系有个女生喜欢二胡,每到黄昏就坐在阳台上拉练习曲,没完没了的曲子,再高兴的时候听着都觉得压抑,无端的就郁闷了。我想她是把自己的情怀寄托在那简单的小曲里了吧,表达的不是曲中意,而是心中意。
能够记得的还有一些断断续续的吉他声。一个秋日午后,我在自己的位子上临帖,后面两个男生在拨弄着吉他,轻唱一首伤感的歌,因为不熟悉曲子,所以弹得不连贯,唱的也不经心。我听着听着就恍惚了,提着笔久久不能落下,心里有万千感慨,仿佛听到岁月从窗外汩汩流过。墨和泪一起滴落在毛边纸上,那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忧伤。
那时候,就是有那么多的忧伤,歌哭无端。
5
学校坐落在汤山脚下,山不算太高,我们几个女生曾经一路攀爬登上了最高峰。站在山上往下看,大地如棋盘,河流是线,所有的建筑都成了棋子。什么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就是这种感觉吧。
当时,峰顶坐着那个经常在校园里出现的傻子,传说他也是大学生,不知何故变傻了,偶尔还能听到他说外语。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傻子一声不响的就瓦解了我们的万丈豪情,没有人敢表达在山下酝酿了许久的情绪,我们藏起了那荡气回肠的“啊”字,匆忙溜走。
青春里,太多这样热血沸腾的时候,又太多这样狼狈不堪的收场。
春天里,我们去山上采蘑菇,回来后在寝室里用酒精炉烧菜,味道很是鲜美,至今难忘。采蘑菇的时候还能遇到开紫色花的野生植物,我曾费力挖来一棵,栽在寝室门口,结果怎样了,已然忘记。没有结局的事情太多了,就像那些凌乱的爱情。
还有一个秋天的上午,和老大去山上玩,在半山腰里邂逅了一棵野柿树,树上挂满了小果子,当时还没有熟透。我们用心地记下了大概方位,想过些日子再来摘果子,可是,等再去寻找已找不到了。有时,一旦错过就是永远的失去。
三年,我上了无数次山却没有去看过巢湖。因为他曾经说要和我一起去巢湖边玩,但是,一直忙着,就忘记了,而我,一直记着,坚决不和别人一起去。就这样,当年我与巢湖失之交臂。
一生里,为了一个人,一件事,我们错失的机缘太多了。
6
汤山最有名的是温泉,这天然的泉水养活了附近几家疗养院,而这些疗养院大部分都还算环境优美,成了我们三年来的休闲去处。
那些疗养院年数久了,都有些破旧,不过,还照常有人住进来疗养,一切还都是热腾腾的样子,只有空疗(空军疗养院)是真的空了,人去楼空的空,到处呈现出衰败的破旧气象。
路两边,荒草没膝,杂树擎天,破旧的房屋,一栋栋的静默在荒凉里,不见人迹,一两声不知名的鸟叫更增加了几分凄凉与恐怖。路拐角的电线杆上画着骷髅头,写着,此处有鬼,乍一见,头皮发麻,明知是吓唬人的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地张望。
每次从空疗走过,我心里总假想着当年的热闹,一群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敲着饭缸去打饭,或是肩上搭着毛巾去洗澡。不知为什么,我固执地认为来这里疗养的是年轻人,好像那样的活力更能衬托今日的衰败。
我们平时洗澡除了去学校的澡堂就是稍微绕点路去干疗(干部疗养院),因为价格便宜。干疗澡堂里的莲蓬头多是坏的,水温不好调节,常常,我看到那些女孩子在忽冷忽热的水下躲闪,嬉笑,像一群活泼的小鱼。
干疗的小山坡,工疗(工人疗养院)的紫藤长廊,电疗(电力职工疗养院)的幽篁细水都是记忆里清晰而温暖的画面。其余的几个疗养院都有些人工的景致,我们也经常呼朋引伴的去玩,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没有什么深刻的影像留下。
就是这样吧,同一时空里出现的人也是如此,有的能成为知交有的擦肩之后就忘记了彼此的模样。
那是一种可以被原谅的忽略和遗忘,我们的记忆空间有限,存放的人事物只能是万千中的一部分。就像那长长的三年也不过就留下了这么一些片段算是清晰的,其余的一律模糊,需要费力翻检辨认才能还原。甚至,有些当时就曝光了,成了白片。
7
临近毕业的时候,大家都有了惜别的情怀,仿佛末世,要赶紧表达自己的情感,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而无论怎样的表达方式都能被接受,无论怎样的不理智都能被理解和原谅。
夏夜炎热不散,我们又被毕业折腾得精神亢奋,每天晚上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瞎扯,过去,未来。或者扯开嗓子唱歌,后面一栋楼的女生也在大声唱歌,我们就故意和她们比嗓门,专拣高音部分唱,颤巍巍地往上攀,不愿意示弱。唱完就大笑。那时,哭和笑都有些疯狂的意味。
我们拼命照相,变换不同的组合,试图留住什么,也许是想要一个见证,证明自己的人生经历过这些。寝室里,草坪上,食堂前,操场边,我们在自己走过的每一个地方留影。
还记得一个同时毕业的老乡在一个晚上邀我出去散步,我们买了一个西瓜,一破两半,一人一半,用自己准备的小勺子挖着吃。那天有蛾眉月,我们沿着校门口的大马路走到头又转回来,西瓜也就吃完了。当时说了一些什么已经忘记了。后来我在他的留言本上画了张画,还给他编了一个结子,如意结或是蝴蝶结,也忘记了。
很多的细节都忘记了,走过,就忘了。而有一些还清晰记得,也许永远都清晰着。
8
毕业前夕的一个中午,我躺在寝室的床上,忽然想到要对自己的三年作一个小结,但是,终于没有总结好。胡乱的在日记本上写了许多字,又划掉。好像,我三年的生活就是那样的行状,混乱不堪,没有一个精彩的片段,都是说错的话做错的事,全部需要修改。最后,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号。
这不过是一些青春的场景,混乱,灰暗,颓废,还有不动声色的挣扎,当然,还有看似快乐甜蜜的爱情。
这些场景从毕业的时候就被我用底片的形式封存在记忆里,等待在适当的日子里拿出来冲洗。
今天,我看到那些失真的往事一一凸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