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调查日记

王青石

2009年8月16日(行前小记)

明天就要启程去松原,名副其实而又陌生的家乡。

从小就听父亲讲述他16岁下乡插队到农村时所经历的种种乡野趣事,立下了略而淡的概念:穷苦之境,却又独有其乐,乡土之味,却蓄累累伤痕。但那毕竟是四十多年前的描述,现在的中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偏远的乡村也会有所发展了吧,很快,我就要真的身临其境了,不知会目睹到怎么一番景象。

在历史课上,Mr.Mark给我们讲过苏联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发展思路,要促进国家发展就要有工业力量,要发展工业力量就要增加工厂,要增加工厂就会需要大量工人,要大量工人就要更多人口,要更多的人口就需要更多的粮食,粮食来自农村,所以农村自然成了促进国家发展的基石。

中国的情况不完全相同,但是农村对于国家发展的重要性是不容置疑的。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理解这个问题。第一,作为人口总量第一的大国,对于粮食的需求也是最大的。据说中国每年的粮食自给率约占需求的百分之九十五,另外百分之五靠进口,主要是外国产的榨油大豆,听老爸说,如果中国粮食总需求的百分之二十依靠进口时,全球粮食市场会立马崩溃。可见我们种植粮食的农村对于国家和全世界的重要性。第二,便是要从政治角度来看:自古以来每当朝廷昏暗,政府无能时,起义的全是农民;当年毛泽东打蒋介石,都是靠农村的武装力量,我们现在的国土,全是那时农民们努力拼下来的;现在当然也要对农村的发展与农民的生活水平重视,否则可能重演许多历史画面。第三,更重要的是,我们天天倡导和谐社会,农民在社会中虽然没有占到很高的地位,但也是最重要的一份子,没有农民,哪来的粮食?没有粮食,一个国家哪能站稳脚?再说了,中国的城市发展相当飞速,若不抓稳农村,恐怕会加大城乡贫富差距,使得经济发展水平更加不平衡,造成非同小可的棘手问题,到时候就后悔莫及了。

所以发展和建设好农村是中国实现强国之梦的重要环节。

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中国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自成功主办北京奥运会以来中国更是令世界刮目相看。但是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中国现在还存在很多的问题。如贫富差距较大,仇富心理严重,农村发展作为一个因素也参与到了其中,而且是占了很大一部分。我的加拿大老师Brett朱子敏也曾经跟我讲过,他认为民工问题和腐败问题是可能触发中国社会危机的两个隐患,能否妥当地解决这两个问题是中国能否继续顺利发展的关键之一。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前郭县的苏玛村——父亲40年前插队落户的地方,一个典型的东北农村,那里有中国第一大草原湖——查干湖,旅游业大概有所发展,但是,那究竟是一片怎样的土地?生活在那里的农民到底是怎样一种状态?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们对城市有着怎样的憧憬?总之我要争取探究个明白。

现在,我对于农村的认识依旧是一片空白,也因此这次农村调查使我充满期待,跃跃欲试,希望不虚此行。

2009年8月18日

早上起来,身在沈阳。在酒店里用过早饭后便重新踏上去往目的地的路程。

大概还需要赶路若干小时。这一路上雨明显小了,修路工人貌似也发慈悲了,夏末绵绵的雨中我们稳坐在越野车上飞驰着,于陡峭的道路上诠释了人类的智慧结晶。

昨夜太劳累,笔记本、手机忙乱中都未充好电,在车上无奈地玩了不久就耗光了元气。剩下的时间我与外教谈论政治问题,将各自有新意的见解发表出来,尽可能地长,以使到达目的地所用的时间显得更短一些,成效不显著,但是至少熬过了几个小时。

终于在下午的2点半钟左右进入了松原市——家乡县所属的城市。与我父亲的朋友一同吃了一顿丰盛得令人仰天长啸的午饭,之后又驱车行驶了约40分钟,总算到达了真正的终点——前郭县查干湖。

路边竖立着一块表皮略显破旧的广告牌,但字面与图画并不显得落伍:“欢迎来到前郭尔罗斯,旅游者的天堂”。我有些质疑,因为之前父亲向我描述过一些有关家乡贫困落后的情形,但对这个牌子上的文字如果以开门见山理论来理解,家乡大概不会差到什么令人震撼的地步。中午吃饭时招待我们的人曾提及过现在这里有严重的旱灾,不过目前还没有感受到。

入住酒店,刚刚放下行李,外面便突然下起来瓢泼大雨,声势浩大,联想到午饭时听说的旱情,顿然心生庆幸。雨停后,我们一行去参观了在家中时父亲成天引以为荣赞不绝口的查干湖,湖面很浩瀚,很壮观,并且时至夕阳落下,拍了几张照片自认为艺术感与绝伦度相当使人赞叹,但却没有任何惊喜的意思表示,毕竟已游历过了世界上许多以美丽景色而闻名遐迩的地方,不足为奇,但实是欣赏。

晚饭,更为丰盛更为隆重,让我充分领略了蒙族乡亲的豪放和热情。晚餐的内容正是我爸吹嘘描述过无数遍的“家乡全鱼宴”,一个硕大的餐桌,转盘上摆满了以各式做法烹饪的菜肴;唯一的肉类只有鱼——来自查干湖的无辜的鱼。虽然品种繁多,但吃起来差别甚低,丝毫没有享受到老爸的那种满足感,还小小地感到不可避免的腻,无从敞开来痛快地吃,只好省着肚子看他人大快朵颐。

Brett朱子敏因为是加拿大人,所以每顿宴席都被招待者视为珍奇之士,不是很情愿地喝了很多酒,我觉得他比我更加地感到郁闷,之后他也这么告诉我了,为的是倾诉以释放自己的情感,不过却给我个人带来了同病相怜的欣慰。

晚餐开始后不久,在沈阳开完会后直接驱车过来的父亲到达,由此加入我们的团队,接待的人们于是更加地热血沸腾,满怀激情的言论使得我有些尴尬,于是提前回到了酒店。

现在多兰女与Brett朱子敏正在篝火晚会上狂欢,其他人已归房休息,我在辛苦地工作,记叙着一天的事情。

今天或许可以称为农村调查之旅的第一天,不过还没有感觉到任何乡土气息,来这里真正的意义将在明日得到充实,once again,期待天明。

2009年8月20日

今天我们正常地起了床,在雨中又来到了苏玛村。

经过昨天近半天的逗留,我已经对这里很适应且很熟悉,此一行真正的目的在今天正式开始了:我们已经为进行一次正经的农村调查准备就绪。

(一)

在预计的时间安排内,我们走进了第一户人家,一走进屋就知道是村里稍微有些钱的:洁白无瑕的瓷砖与墙壁,高级的暖气,有些自家中的意思,刚在外面的大道上蹭了满鞋的泥,连把蹭鞋的毯子弄脏都觉得惭愧。我们从家中的男主人开始采访,使得这个程序有头有尾;他是名三十九岁的汉子,穿着朴素,但依旧看不出是普通农民,肤色乃复古的铜黄,显得老气横秋,我向他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不知为何语调不受控制地生硬。

反正是经过调查,我们了解到:

人口:家中共有5口人,老母亲,夫妻二人,一个儿子,19岁(初一就辍学了,自己不想学,学不会,家长认为再读下去就是浪费钱,不如早点回家务农),一个女儿,7岁,下学期上一年级。

居住:今年春天刚刚盖的新砖房,共四间半。预备给儿子成家用的。房子的面积130平米左右,院子的面积有650多平米。原来的房子是土坯房,还没来得及拆。

生产资料:总共种了3垧8亩地,其中1垧8亩地是包的村里的机动地(通过公开竞争得到的),全是旱田,种玉米。没有养牲口,有一辆1985年买的四轮车,能凑合用。

收入

主业:种玉米的净收入每年有3万元左右(扣除了种子、化肥、农药以及包地的钱)。

副业:农闲时捕鱼去集市卖(主人告诉说属于偷渔,因为查干湖归国营渔场管,不允许个人在湖中捕鱼,虽然听起来好像不可告人,但其实大家都知道,就很平常地看待了),每年大概能收入1万元左右。偷渔基本在浅水进行,有时会去稍微深些的水域,但不敢划船,是用“骑胎”的方式。多的时候一天能捕上来400到500斤鱼,能卖2000来块钱。

农业生产:家里所有农活都自己干,不雇人。只是在翻地时会租用翻地机,全部费用500元左右。4月中旬开始启垅、施肥。4月25号左右,给旱地放水。5月1日前后播种,家有播种机(很便宜,300元/台处理),大概四天左右能播完。现在播种不需要间苗,因为玉米的出芽率很高,种子买回家后自己再筛选一遍,出芽率基本能达到100%。现在种地不需要铲地,都使用除草剂,也不用追肥了,使用一次性深施肥。然后进入农闲,开始干副业——偷渔。

10月1日之后开始收地,11月初可以把玉米收回家,夫妻二人和儿子一起用剥皮机对玉米进行处理,大概要辛苦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才能完成。然后等待玉米行情好点的时候把玉米卖掉。苏玛村村民种植的玉米品质距国家标准还差不少,虽然有美国的好种子卖,但是太贵,每斤要30元左右,一般的种子只要3～4元/斤。每年大概要买300多斤玉米种子。现在玉米卖给谁农民自己能做主,但是粮贩子和粮站都有关系,粮站的人也不是很公平,尤其是化验员。

家庭支出:全家人一年的生活费用大概是1.5万左右。基本日用品和粮油米面都得买,还要加上水电费和孩子上学的开销。

小女儿教育费用:一年需要4000元左右,包括每月130元的车费,80元的午饭费,还有300元的学前班管理费以及零食、衣服等等开销。男主人非常希望女儿能好好读书,“能读出个样来”。

每年开春时花销最大,要买种子化肥,但不需要借贷,都能有现钱购买。

现在家里的现金大概有3000元左右,没有存款。

因为盖房子同亲戚借了6万元(盖房子总共花了约11万元钱),没有利息,明年秋天就能还上。

礼份子:每年大约支出4000～5000元。

未来打算:下一步的大事就是给儿子说亲。

现在娶个媳妇的费用:不算房子,男方要给女方现金大概6～7万元。

文化生活:基本没有,就是打打麻将。家里有电脑,儿子会用,但主要是上网玩游戏,和朋友聊天。

养老:老母亲现在由兄弟二人轮流供养。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家人一年的辛苦,也可以得出勤劳致富这个结论。但谈话时我总隐隐约约感觉到男主人有一丝不安,不知是否因为我们是北京来的或者有个加拿大人?在聊到卖粮这个话题是,他显得从容多了。他告诉我们,他们知道每年国家都给足了粮食收购款,但是,农民却很少能够全额拿到卖粮款。粮库的职工(包括化验员,因为化验员一句话决定粮食的品质,尤其是玉米)和粮贩子勾结,用各种方法克扣应付给农民的卖粮款。每年来村里收购的粮贩子总是固定的那几个,出的价比粮站低。如果直接把粮食拉到粮库去卖,也很少能够当时就拿到现款,粮库总会以种种合理借口给农民打白条,农民雇车把粮食拉到粮库,不愿意再花钱拉回去,而且拉回去后还怕粮食坏掉更卖不出价钱了。农民拿着白条走出粮库后,就会有些“能耐人”拢过来,号称可以马上把他们手中的白条转成现金,但要收一定好处费,因为总是觉得白条不可靠,所以农民一般都会同意,通常1000元白条要支付10%左右的好处费。

听到这里,我们异口同声地问:“你们为什么不去告呢?”男主人回答:“有啥用?哪儿都这样,这些人都有关系,告也白搭,少就少点呗,从分产到户时起就这样了,俺们知道现在国家政策都是对农民好,但是叫中间那帮人给整坏了,好处落不到农民头上,吃亏的总是老老实实种地的农民。”

对于我们谈论的这些内容,朱子敏完全没有听懂,因为我根本没功夫给他翻译,所以当我们完成调查走出门来时,他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很难知道这些村夫是怎么想的,他们有能力在村中建起如此富丽堂皇的屋子,却连一个正经的茅坑也不愿意修,他们难道就甘心一辈子都在后院里的那个混屎坑子里排泄吗?中国人真是诡异得无法猜测。(全部直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参观了这家人的“厕所”。

(二)

村书记带我们转入了一个覆满泥汤的道路,准备去村中较穷的那户人家调查,路上我不断地想象与猜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会来到什么地方。

众人边走边说,突然老妈和陪同的张阿姨同时停下了脚步,“看,这家小院多干净!”,“那菜园收拾得多利索!”

大家都停了下来,朝小院里张望。朴素平整的土坯墙将院子同邻居家隔开,色泽新鲜的蔬菜田生机盎然。田后有两只大黑驴在吃干草,看到我们后露出好奇的眼神。住人的屋子很是古老,但绝不显得破旧,门开了,一位苍老但慈眉善目的奶奶级人物乐呵呵地走了出来。

经过介绍她得知我们来自首都,便很是开心地把我们领进了朴素整洁的小屋。

进了屋子,我很震撼:这里所呈现的正是我从小所坚信的温馨生活!整个屋子很小,墙面、家具以及摆放的物品都散发出遥远亲切的气息,丝毫没有破旧的意思,全都那么令人赏心悦目。虽然是水泥的地面,古木的残门,土砖的大炕,但却透出一种和美好生活息息相关的味道。墙上挂满了这家男主人(当时出门去打草了)的艺术作品,不是画在什么高级画纸上,也不是用的什么高级油墨或画笔,更谈不上精美的装帧,仅仅是用商店里供小孩买去乱涂鸦的水彩笔与蜡笔在村里乡亲们给的旧挂历的背面作画,但却画出了许多自命清高的艺术家也难以匹敌的境界,鹰、狗、舞会上的女孩,都那么富有灵气和活力。女主人说:“老头儿就爱画画,没人教,自己琢磨,有空就画”。

简单地聊过之后,我们了解到老两口现在的生活谈不上富裕,但悠闲自足快乐逍遥。两个儿子都大学毕业工作了,两个女儿都出嫁了,生活很安定。

女主人说:“俺家两个闺女,拿笤帚疙瘩打也不念书,两小子念书念不够。人到啥时候都得有文化,你说是不?”这是我们几天来遇到的第一个强调读书重要的家庭。

后来老头子外出割草回来了,只见一张更加慈祥写满快乐的面庞出现在窗户边,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哎呀我的妈呀北京的大将都驾到了还有啥说的!我这屋子如此简陋,实在对不起各位了哈。”我开始喜欢上了这个人。他进了屋,发现还有一位来自加拿大的国际友人,更加热情,连连握手,真诚友好又爽朗的表情,感染了我们每一个人,包括朱子敏,他盘腿上炕,仔细听我翻译我们同老人聊天的内容。

老妈和阿姨问:“现在日子是好过了,那会儿供孩子念书时是不是挺困难的?”

“别提了,难!真是难! ”,女主人回答说,“两个孩子念大学大概花了有4万多块钱,那时候我们有1垧8亩旱地,四个孩子全念书,还供着两个老人,玉米那时候价贱,才0.17元/斤,每亩最多也就产1000斤左右。靠种地根本供不起孩子念书,那时我俩人啥都干,谁家缺人了,我俩就去,插秧种地啥农田活儿都干,两人一天能挣50～60块钱,有点钱就攒下来,搁那儿,咋都不能动,还不够咋办?勒紧肚子呗!我俩有时一天就吃俩玉米面饼子,锅里一丁点油都没有,就为了保证孩子上大学的钱够用。”虽然讲述的是艰难往事,却看不出丝毫的悲伤,语气甚至颇为自豪。

“我家那会儿虽然过得困难,但从来没让人觉得寒碜过,人只要勤奋,就不怕,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始终坚信这一点。”老头接过活茬,“我读书那会儿成分不好,虽然想读,也没法念,我就喜欢画画,喜欢艺术。我个人好强。画画全靠自学,没老师教。”

的确是非常有意思的老两口儿。他们自己过着快乐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不图着赚钱。虽然经历了很多坎坷,遭遇过许多不幸以及不公,但他们从未悲观和抱怨。“我俩从来对生活都是充满信心,充满希望。人遇到坎坷的时候一定要挺住,要想得开。”

正是这种生活态度让他们拥有了今天让人羡慕的幸福日子,这种幸福与金钱物质无关,它源自精神的充实,源自对生活执着的热爱。我坚信,这就是幸福的真谛。

很值得说的还有,这位给我留下如此良好印象的苍颜男子还认识我老爸,通过他的描述我了解到老爸年轻时还是很潇洒的。

更要说的,是厕所,我们转遍全村,所见全是恶臭无比令人发指毛骨悚然不堪入目的屎坑,但在这个清贫而快乐的老夫妇家中,我们见到了令众人触动的景象:简陋的小土坯厕所中依旧是那个农村最常见的蹲坑,但地面四周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坑下的污秽之物被一层草木灰细心地铺上,臭气全无,在一面土坯的墙面上,主人细心地还砌出两个凹进去的小台面,整齐地放着两沓卫生纸!

这个厕所也深深触动了朱子敏先生。

中午再一次享用美味的农家饭菜,感觉不错。

下午3:00左右返回酒店,休息片刻便开始记叙整理这绝对难忘的调查活动,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