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鱼(二)
2009-12-08殷健灵
殷健灵
第一集A面
2004秋·婴儿睡
《橘子鱼》,一部摆渡青春迷茫的小说。
夏荷和艾未未是两个不同时代的少女,却有着十分类似的成长轨迹。单亲家庭的残缺与代沟,内心的孤独与惆怅,对爱的疑惑与渴望,还有温和与涣散中的反叛激烈的性格。所幸的是,她们都没有因此而坠入深渊,当她们在泥沼中几近绝望地挥舞着求救的双手时,有人看见了,并伸过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她们——夏荷遇到了她的老师秦川,秦川拯救了她,并以惨重的代价保护了她;而艾未未则遇到了长大后已成为知名作家的夏荷。夏荷走近艾未未就像走近了少女时代的自己,是那么的自然甚至宿命,相同的经历与处境,使得她们心意相通。
1
“我承认你很与众不同,”我对电话那头的艾未未说,“可是你这么做,对你父亲不公平!”我没有办法回避未未的求助,她最近似乎有点麻烦。
从杭州回来后,未未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缓和,甚至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父亲把女友带回了家,父女俩寂静单调的生活被打破,也让父女间隐忍的矛盾浮出水面。
“我无法面对她的脸,”未未始终以“她”来指代父亲的女友,她坚决不肯告诉我这位护士的名字,“被她碰一下,我都会感到恶心。”她的声音显得很不安。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远处的霓虹灯已经在黄昏的天幕下闪烁,同事们开始陆续下班。
“你……能见我吗?”未未轻声轻气地说。
我不忍拒绝她:“好吧!”
“太好了!”她喜出望外地说。
“那就在‘西堤吧,45分钟后见!”
“不见不散!”我听见她欢天喜地撂下电话。
“西堤”的门是透明的,又沉又重。我费力地拉开门,一眼看见未未孤单地坐在拐角的地方,蓝绿色的头发衬着她的小脸,半个月不见,瘦削了不少。
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柠檬水,热切地抬起脸看着我。
“晚上好!”我故意愉快地招呼她。
她挤出一丝笑,但难掩眉眼间的愁容。“告诉我,究竟怎么了?你总是让我不放心。”我说。
“她给我洗了双袜子,我把袜子从水里捞起来,扔了。”未未手指颤抖着敲击放了冰块的水杯,“她和老爸出去给我买了一堆衣服,我把它们全都丢进了废纸篓。”
她观察着我的神色,吐吐舌头。
“为什么这么做?”我努力掩饰自己的吃惊。
“不为什么。他们越是这样,我越难受。我宁愿他们不理我。”
“如果他们真的不理你,你会怎样?”
“我会很放松,想干吗干吗。”她耸耸肩。
“哦,原来如此,”我说,“你还可以每天吃饼干度日。”艾未未曾告诉我,父亲出差的日子里,她曾经赌气不吃父亲给她准备的饭菜,吃饼干吃到吐。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仿佛做了坏事,被别人窥见了。
“你觉得这样做很愉快是吗?”
“……”
“既然你并不感到愉快,你父亲和她女朋友也不感到愉快,这件事就没什么意义。至少,得有人感到愉快才对。”
她忽闪着眼睛望着我,嘴唇微启,欲言又止。
“如果我是你父亲的女朋友,绝对不再理睬你!”我继续激她。
泡菜拉面上来了。未未似乎饿坏了,大口喝汤、吃面。
“怎么样?好吃吧!”
“啊啊。”她点点头,嘴里咀嚼着,没空说话。
“是不是又吃了几天饼干?”
“我绝食,不吃她做的饭。”她仍是恨恨的样子。
“看你能坚持多久。”我说,我知道现在对她说什么都是废话。
“你觉得我烦你吗?”她用筷子指了指我,似乎觉得不妥,马上缩了回去。
“没有。”这是真话,对这孩子,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怜爱,尽管她的外表看上去似乎特别坚强。
2
艾未未竭尽全力,在黑暗中横穿深夜的空地。在空地另一边的仓库式酒吧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走到门口,沉重的大门被人推开,音乐声铺天盖地地倾泻出来。
艾未未用右手捏了捏左手关节,咽了口唾沫,努力镇定自己的情绪,才慢慢地从别人的目光里穿行过去。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尽管周围充斥了朴巍的音乐……这个让她痴迷的音乐才子。
聚集在这里的,都是朴巍的乐迷,他们定期在这里举办松散的聚会,相识的不相识的,做沙龙式的交流。他们与其说是在谈朴巍的音乐,不如说是在这里寻找熟悉的自己。很偶然的机会,朴巍本人才会出现在沙龙里,和他的乐迷作近距离的交流。但这样的机会非常少,更多的时候,这位害羞的歌手更习惯藏在安静的角落里,通过自己的博客袒露心声。很明显,这里的乐迷都比艾未未年长,多半是上班族、公司的白领、媒体从业人员、自由职业者、艺术家……朴巍苍凉而另类的音乐似乎应该属于上一个年龄层。艾未未却意外地被它击中了。她来到这里,就像小孩闯入大人的世界,会有一些大人用调笑的眼神注视她,但她从来不理会,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地倾听别人的话。
在这里,她并不忐忑,反倒有踏实的安全感。她相信那些人不会伤害她,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他们喜欢朴巍的音乐。
今天,音响里在集中地播朴巍的新歌。
艾未未要了杯果汁,小口地抿。
“我一点点长大,看见世界说谎的脸,青春在谎言的两边,我在谎言里寻找遗落的花瓣。”
“别让泪水撕开你的脸,你的脸是雨幕后盛开的莲花……”
“我的布袋熊在床底蒙了灰,它衣服上的针脚,是我笨拙的手留下。”
深入灵魂的音乐自然而然地带动了大家的情绪,艾未未伏在桌上,用手指打着节奏。即兴表演很快就要拉开序幕,这是每次乐迷沙龙的保留节目,艾未未期待地望向舞台中央。追光灯开始转动……像平静的湖面泛动银光。
一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走向舞台。当他走到灯光下,艾未未才看清他的脸——居然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高中生的模样,穿着黑色的镶银扣的短夹克。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害羞,走到一半,他试图退回去,但没有成功——掌声起来了。于是,他不得已打消了退回去的念头,继续往前走。舞台旁的小乐队开始有节奏地呼唤他,他们奏起轻快地曲子召唤着他。
他终于成功地站在了麦克风前。
“我本来想退回去的,”他的声音还处在变声期,艾未未在心里笑,“不过,我想,说不定我退回去就没有人敢上来了,所以,还是决定站在这里。”
下面有人在善意地笑。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松山,在青冈中学上高二,大概是这里年龄最小的。”居然是艾未未的学校1此刻,他已经很放松自如了,“前几次,我都坐在角落里听别人唱,但是今天,我想上来试试,说不定,我会把你们镇住的……”
下面又有人笑,仿佛在逗小孩玩。
松山却一脸严肃:“在朴巍所有的作品里,我最喜欢这首《面对婴儿的睡眠》,我想我会找到知音的。”
钢琴手弹起了前奏,鼓手和贝司手紧跟其后。人们鼓掌。
松山起了个头,断了。但他没有气馁,重新和着节奏唱起来。
“你睡了
纯洁安然
如浮在水中的
一朵莲花
如睡意沉沉的月芜
你的梦里
有月色的银波轻漾吧
有幻想的大杠
里面裴满奇异的浆果
而我所有的大人
再也不能拥有
这样的睡眠
这个世界哭声太多
孩子你不懂
我多想
到你的睡眠里游泳
和星星一起
享受一条鱼的自由
我们在安静的水域里
低回
寻找被放逐的梦
还有遗落了的新鲜与单纯
我多想
回到生命的最初
和你一样
与精灵拉着手
走向未知的荒原与河流
那样
我就可以重新选择
想要的人生
过滤掉太多的悔过与泪流即使是害羞地唱着,也无法掩盖他几可乱真的朴巍式的音色。乐队停了,松山继续无伴奏地演唱,大家失神地陶醉在他的歌声中。
酒吧里一片沉默。松山环顾四周,仍然有些害羞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就在艾未未的斜对面。
有一些人走上去和松山说话,音乐弥漫着,未未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内容。后来又有人上去唱歌,仍是以前的老面孔。未未没有太在意,她和对面的乐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眼光不时朝斜对面的方向瞟一眼。那个松山,也在和同桌的人说话。艾未未看指针指向11点,音乐沙龙已近尾声,决定起身走了。
她推开酒吧的门,把音乐的潮声拦在了身后。并不想走得太快,她试图慢慢地从刚才的音乐氛围过渡到现实中——父亲和她的女友现在在干嘛呢?看影碟?护士一手端着托盘,另一只手拈着托盘里的小刘瓜子往嘴里送'咔吱咔吱,这声音莫名地让她想起动画片里啃坚果的松鼠。
令人厌烦的夜晚。
未未蹙起眉,埋头往广场的另一头走。还有10分钟,停在站台的104路末班车就要开走啦!
“请慢走!”
疾步行走的未未转过身来。
居然是松山。他站在一棵粗大橡树的影子里,双手插在裤袋里,冲她微笑:“我没想到还有和我~样的学生来这里,我刚才没机会和你说话。”他夹克上的银扣在夜色下闪着寒光。
“是吗?”未未歪着头看她,心里滑过一丝莫名奇妙的不悦。
“下次你还来吗?这是我的手机号,我们就算认识了。”这家伙居然递上一张事先写好的卡片,未未看也没看就塞进了书包的侧袋里。“我要来不及了!”她头也没回,就朝即将启动的公车跑去。跳上车,下意识地往橡树那里望,已经不见松山的人影。
3
青冈中学里的一株梨树居然在秋天里开了花!
电视台来拍新闻,艾未未挤在人群里看,一个女大学生模样的女记者站在梨树前对着镜头说:“大家都知道,梨树是在春天三四月份开花,可是青冈中学里却有一棵秋天开花的梨树。这所校园里,一共有三棵梨树,其他两棵长得较高,但在寒冷的深秋里已经枝枯叶败,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而这棵虽然长得较矮,但枝繁叶茂,花开正盛,显得很有精神……”女记者的衬衫上有一根飘带,随着她说话的节奏在微风里飘,不知怎的,看着看着,艾未未就高兴起来。一棵梨树居然让默默无闻的青冈中学出名了,艾未未忽然觉得这是件幽默的事情。确切地说,青冈中学是一所民办中学,进这所学校的都是中考时离重点中学分数线差一截的孩子,因为这所中学聘请了不少经验丰富的退休高级教师,升学率比起普通中学来就高了很多。
家长庆幸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了自认为保险的学校,而进了青冈中学的孩子却难逃自卑的阴影。也是因为中考失利,父亲交了几万元钱,艾未未才进了青冈。虽然在这里,她进校分数名列前茅,但这似乎并不能给她安慰。
艾未末离开人群的时候,步子走得比先前轻快了。
她微眯着眼睛,在夕阳里面走。眼前有黄色的光影在跳动,仿佛无数只萤火虫在飞。当然不是萤火虫,是有人在她眼前晃动。
艾未未睁开眼,见松山单脚撑地斜跨自行车挡在了她面前,一手扶车把,一手拿着一本书在她眼前扇动。他旁若无人地停在校门口的阅报栏那里,戴着耳机,在朝她微笑。艾未未想闪开,但没有成功,一只袖管被他拖住,拉到了一边。
无奈,只得睁开眼看他。他孩子气地趴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全然不是那天音乐沙龙上的羞涩表情。他直视着她,没有躲闪的意思,这么明朗,叫那些灰暗的心思齐齐地往后退。夕阳绕过校外的摩天大楼,投了一抹在青冈中学里,被树枝扯碎的光影撒在松山的藏青色校服上。很干净,不同于任何一个穿校服的青涩的男孩子。居然可以把难看的校服穿成这样,艾未未想。
但她只是微微皱眉,略略停顿了一下,准备继续往前走。“别走!”
艾未未回头,第一次与他的眼睛对视,清澈的眸子居然让人讨厌不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再次停下。
“其实,我早就注意你了,觉得你与众不同,因为你的头发……我知道你是高一(1)班的。”他说,“那天在沙龙,我就这么想,所以才追上来……”他似乎想解释什么。
艾未未觉得周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她特别不情愿进出校门的人看见她在和一个陌生男生说话。一旦不自在,不好的情绪也上来了。她再次转身,大步流星往前走。
松山没有追上来。艾未未的心里略微有一点松。
“那个人是谁?”小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
“不认识。”艾未未摇摇头,不置可否,心里特别不愿意小萍再提起他,于是把话题扯到文学社的事情上。
下午的班会课上,傅老师说起办“草木”文学社的事情,并且点名让艾未未去参加。从上高一以来,艾未未都表现出“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从她的头发、穿着到参加集体活动的态度,好像都在无声地抗议着什么。至于抗议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的成绩时好时坏,整天捧着小说和哲学书,脑子里总想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傅老师让她参加文学社,明摆着是要“挽救”她。不是人人都能参加文学社,能去,似乎是一种荣耀。
“你去吗?”小萍问。
“我不知道,”艾未未晃晃头发,“都是和高二和高三的人在一起,不过,也许会很有趣。”
“你的文采肯定盖过他们,你是我们的小才女啊!”
无论什么时候,小萍都是她的忠实支持者,这常常让艾未未感动。
“嗯。”艾未未点点头,和小萍手拉手去校门口的“街客”喝珍珠奶茶。
4
“草木”文学社的第一次活动是在周末的下午。艾未未硬着头皮跟傅老师去学生会。学生会在校园东北角的一座小洋楼里!外墙斑驳得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走进去,水汽和凉意扑面而来。一楼是琴房和练功房,二楼最顶头的一间是学生会的办公室,兼作社团活动的场地。艾未未曾经来过这里一两次。
进了洋楼的门,傅老师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你很有潜力的,年纪还那么小,别总是做出颓废的样子。你这彩色的头发也该去整一整了,老师不说你,是对你宽容,觉得你底子好……”
艾未未“嗯嗯”地答应着,心里想,你为什么不能换个方式和我说话呢?好像你们都是救世主,我是被救赎的。
艾未未跟在傅老师后面推开了门,里面扑出一股热浪。已经有十多个男生女生聚在那里,或站或坐,彼此熟稔的样子。见到有人进来,他们都不说话了,巴巴地看着门口。艾未未一眼看见松山斜倚在靠窗口的电脑桌旁,正戴着耳机听音乐。看到艾未未,他把耳机摘了下来。
“哦,我们班上的艾未未,你们认识一下吧。”傅老师说着,就把门掩上了。
“你们老师真周到,还特地送你来。我叫彭家辉,高二(3)班。”离她
最近的一个男生马上凑近说。艾未未点点头,笑了笑,眼睛却不自觉地瞥了一眼窗口的松山。
辅导老师是学校的团委书记,刚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姓洪,看上去和高中生差不多。她说了一下近期文学社的活动安排,比如办一份社团刊物、请作家来作讲座、定期组织观看演出和画展之类,听起来很有诱惑力。然后,便让大家为社团刊物出主意。
刊物的名称就叫《草木》,早就定下来的。商量完了栏目和分工后,就决定由谁来写刊首语。有人说了松山的名字,其他人没有异议,便定了下来。看起来,其他人都熟悉松山,只有我孤陋寡闻。艾未未心里想。
接下来,商讨刊物的栏目。轮到艾未未时,她说可以考虑有个诗歌栏目,把一些经典歌词也包括进去。“这个主意好,很多歌词绝妙,不亚于诗歌呢!况且,我们自己也可以创作歌词。”松山第一个赞同,自从有过两次简短的对话,两人之间似乎不再陌生。艾未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你准备在刊首语里写什么呢?”回去时,两人同路。艾未未一边走,一边问旁边推自行车的松山。
“还没想好呢。”松山说,“也许想写写音乐和文学的关系。”
“哦?很新鲜呢。”艾未未抬头看他,她发现松山只要闲着,耳朵里一定插着耳机,“看来你对音乐比我痴迷。”
“嗯,孤独的时候,躲在音乐的房子里,就不孤独了。”松山苦笑。
艾未未第一次从松山的眼睛里读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忧郁。路边的梧桐叶倏然飘零,有一片飘到了她的心上,无声的,瑟瑟悸动着。
5
11月底,我一直被牙疼所扰,食不甘昧。人一没有胃口,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写了一半的小说也搁在了那里。有好几个晚上,居然疼得睡不着觉。
口腔病防治所离我工作的报社并不远,但因为从小对治牙病的机器恐惧,几乎到了讳疾忌医的地步,不到万不得已,捱一天是一天。终于到了捱不下去的时候。
那天中午,吃过午饭,我便步行去诊所。诊所在襄阳路口,一路走去,遍地梧桐落叶。有一些时日不来,街边开出了不少别致的小店,卖服饰、文具、礼品和包袋的,布置得非常特别,色彩和店招都让人眼前一亮。从店门口走过,里面飘出几缕音乐,听来也都清新悦耳。这一路就走得很开心,牙痛也仿佛减轻了几分。
这家口腔病防治院我似乎是来过的,那时还在上大学。也是秋天,从所在的学校倒了好几趟车才来到这里,因为据说这里的牙医是上海最好的。我在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不小心把门牙磕坏了,就是来这里做的烤瓷牙。烤瓷牙做得不错,很好用,几可乱真。多年不来,诊所的房子明显陈旧了,外墙爬满了枯黄的爬山虎,内部倒是装修得更现代了。我在底层挂了专家门诊的号,导医告诉我,专家门诊在三楼。我知道自己的牙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挂专家号,可以让自己的心理负担轻些。自我安慰罢了。诊所里病人不多,显得很清静。三楼的专家门诊是日式装修,病人需用鞋套方可入内。我将病历给了服务台的护士,就坐在转角沙发上等。约摸等了一个小时,才轮到我。
一个年轻的穿淡粉色护士服的小姐将我领了进去,带到靠窗的座位。一个男医生正背着我做准备工作。护士小姐说了我的名字,男医生很快转过身来,他口罩后的眼睛在向我微笑。我觉得这双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夏小姐,请问你的牙……”声音也在哪里听到过。
我猛然想起他是谁:“艾医生,居然是您,这么巧!”
“是啊。”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开始仔细检查我的牙齿。动作很轻柔,我紧张的肌肉慢慢放松。
有几次,我的目光和艾医生的目光相遇,或许因为艾未未的缘故,尽管只是第二次见面,彼此却仿佛很熟悉的样子。
他指点助理护士做这做那,语气和缓。那护士的动作很麻利,与他配合得很默契。虽然戴着口罩,但也看得出是一个清秀的女子,偏瘦,个子也不是很高。我听见艾医生叫她“小冯”。
一个小时后,我闭上了张得酸痛的嘴,两颗蛀牙已经修补妥帖。
“可以了。”小冯护士给我递过一个纸杯漱口。
“谢谢你!”我冲艾医生说。
“谢什么,我应该谢你呢。”艾医生解下口罩,“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晚上请你吃个饭,有事和你商量,关于未未……”他说得很小声,是怕周围的人听到。
小冯也微笑地看着我。
“……好。”我看了看表,已经四点半了,“等你们下班吧,我顺便去附近的小店逛逛。”
五点半,我看见艾医生和小冯一起走进了饭店。坐落在襄阳路拐角的这家饭店不大,装修得很有风格,主营本帮菜,音响里播着清幽,的丝竹音乐。都已经是下班时间,饭店里还没有什么客人、用餐的高峰时间还没有到吧。这样也好,可以坐着说话。
艾医生应该算是典型的上海男人,举止文雅,把自己收拾得千千净净。不是那种攻击性强的人,遇到问题,也多半自己隐忍了。这样的人,往往甘于生活的现状,很难主动去做些改变。
小冯说普通话,她介绍自己是金华人,毕业后留在了上海。她穿一件米色风衣,里面是玫红色的薄开衫,黑色及膝裙,眉眼柔和,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并不十分年轻了。
“我总觉得应该和你好好谈一次。”艾医生挑了一个比较恰当的说法,“我和我女儿之间有点问题。”
“我听说过一些。”我说。不过,最近未未似乎比较平静,隔几天才来一个电话,她说自己过得不错,没有和父亲发生过冲突。
“是这样,她最近……偶尔不回家过夜。如果今天不遇上你,我也会想办法打你电话……”艾医生吞吞吐吐地说,“我出去找了几次,都找不到。她的手机也关了,可第二天放学就好端端地回来了。我问她去哪里了,她说在小萍家。但我不相信,我没有给小萍打电话,怕伤她自尊。”
小冯在旁边听着,一直没有说话。
“是这样……”我有些吃惊,艾未未从未对我说过自己夜不归宿,她的情绪似乎比过去稳定,我还以为她和父亲的关系缓和了。
“怎么说好呢?我的情况你肯定知道一些。未未的妈妈在她上小学一年级时就不在了……”
“是出国了?”
“没有。”
我心里一惊:“那是……”
“她就在上海,但我和未未都没见过她。”
“她不愿意见你们?还是……”
“她到美国去了几年,现在回来了……或许,她不愿见吧……”艾医生低下头。
“未未知道她母亲回来吗?”
“我也不清楚,她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她母亲,我也不提。”
“您带未未去找过她吗?”
“为什么要去找她呢?”艾医生抬起头,眼睛有一点红。
“可是,您也很少和她沟通,她或许很需要有个人说话。”
“没办法,”他摇摇头,“孩子大了,很难亲近起来。”
“难道不希望你们父女之间能亲近一些吗?”
“当然希望,但我发现做到这点不太容易。她现在对小冯也充满敌意,要知道,我也需要正常人的生活。”艾医生已经喝了一杯啤酒。
“而且,我从来不知道该跟孩子说些什么,尤其是现在。”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冯。
“慢慢来吧……”我说,“我会和未未好好聊,但是,您一定要尽到努力。回避可能并不好。”
“这我明白。我很担心她会学坏,你看她那样子,头发,她还居然在腰上刺青……”
“那是她想在身上留个记号,以后万一走失容易被找到。”我打断他。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吃菜。”艾医生说。
“我觉得,未未挺可怜的,她需要帮助。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消除她的敌意。”小冯终于开口说话。
“她会慢慢体会到你的善意的。”我说。我对小冯颇有好感。
她点点头。
“未未妈妈出走,对您和未未都有伤害。我会让未未和您谈的。”话是这么说,我心里并没有太大把握。对未未的夜不归宿,我一点都不明所以。看来,未未对我还藏有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