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八特古镇(上)
2009-12-08赵立春
赵立春
我一直以为我对八特村是很熟悉的。
八特位于邯郸市西南峰峰矿区和村镇,是北方很常见的一座村庄。我的孩童时代就在距离八特不远的一所中学度过,那时我的父母在那所学校任教,我们便居住在学校的向阳院,说是院,其实只是两排房子而已。父亲和母亲有很多学生都是八特村人,而且,学校还有两个老师也是八特人,都姓韩。在那个使用布票和粮票的年代,多数人穿着补丁衣服,而韩老师的衣着不仅没有补丁还总是干净利索,发型也总是梳理的油光整洁,我们暗地里都叫他韩老阔,对他另眼相看。听大人们说,他们的祖上是八特最有钱的人家,我们深信不疑敬而远之,在内心中距离他们越来越远了。距离产生美也产生神秘,对我们这些孩子们来讲,韩家和八特的神秘几乎伴随着我们度过了整个童年。另一个韩老师也是一个整洁利索的人,而且,身上透着一股有别于那个年代的文气,后来这个韩老师成为我的语文老师,他的文采直接影响到我后来的写作。
再后来我们举家迁往那个著名的北方陶瓷之都彭城,童年的记忆也渐渐疏远。但多年之后儿时的伙伴偶尔遇到一起,还总会絮叨起那个阔卓老师和他的女儿。末了酒至酣时,还会“感叹”一番:八特村出人才呀之类的话,这才怏怏而散。八特在我和伙伴们的记忆深处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庄概念。
八特再次引起我的兴趣,是在2000年。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我独自在书房阅读吴先宁先生著的《北朝文化特质与文学进程》一书,书中引用了很多原始文献资料,对一些生僻字我不得不查找字典,但有些字新华字典里都没有。这时候我心疼地拿出了我爷爷留下来的唯一的一套书——已经发黄发脆的清版《康熙字典》,每一次翻阅总要掉落一些纸屑,所以很少翻动。当我打开书卷,居然在书中翻出了同样发黄的一张爷爷的照片和一张纸片。打开纸片,上面用毛笔写着“武安八特村公益坡煤窑股票”,落款是“民国三十八年元月”,上面还密密麻麻地盖着些红印章。那个生僻的文字没有找出来,这张纸片又把我给弄懵了。爷爷当时生活在磁县南涧城,距八特至少还有几十里步程,而且,我们家在八特也没有亲戚,爷爷怎么会在那样一个小村庄购买股票呢?后来我问爹,爹也说不清楚。一张股票,让八特又多披了一层疑问和神秘色彩装在我的脑海中。
见证:古镇•古碑•古桥
听说八特是个古镇我也有些吃惊,可这是八特的老支书张宪云亲口对我讲的。
到达八特的时候已经是上午10点,在南八特村口,张宪云早已等候在那里。张宪云今年70岁,上世纪七十年代曾在村上任过干部,退下来后专门研究八特村的历史,现在已经是村上有名的“村史专家”了。老张直接领着我们来到南八特村委会大院里的一块石碑前,石碑的文字有些漫漶。老张指着碑上最后一排文字说,这是清代同治八年(1869)的碑记,碑上记载着八特的历史。碑的上面还有一首诗:“左鼓右行日悠悠,临磁背洺几度秋。前朝拜相人何在,后世封神殿自留。”左鼓即指的是鼓山,右行指的是太行山。临磁背洺是说八特村北依洺河,与著名的有7500年历史的磁山文化隔河相望。老张一边解释这首诗,一边讲起了八特的历史。
八特村旧属武安,后划归峰峰矿区管辖。相传春秋战国时期,赵国的大臣蔺相如和廉颇来到八特,二公看到这里“山水锦乡,河渠潺潺,林木参天,果实累累”,而且,牛羊遍坡,骡马成群,农田庄稼喜人。这里的人勤劳而知理,有世外桃源之象,非一般农田庄户可比。蔺相如和廉颇在村边的地头上还遇到了来自八个村庄的八位老人,八老“言语出众,儒行礼教,素习彬彬,有高贤逐士之风”。八老请廉颇和蔺相如给这八个村庄起个名字,廉颇和蔺相如在得知这八位老人是曾子的学生后,感慨地说,“尔等学遇明师故特然于异人也。如是,命此村为八特而以为如何?”八特村自此而得名,且一直沿用至今。
其实碑上说的只是八特村名来历之一。张宪云小的时候听老辈人说,过去八特有八个村、八大姓、八座山、八道河,有八种色彩斑澜的奇石,有八种奇异少见的树木,还有八位圣贤儒雅的老人,所以叫八特。在20世纪70年代北八特村村民王秀文曾经对八特早已消失的八个古村名和古树木进行过考证,这八个小村庄是西南庄、庙台村、中台村、西台村、耿家谷栋村椿树谷栋村、常家谷栋村、东寨村。八种生长茂盛的奇树是菜树、柏树、杨树、槐树、柳树、椿树、练子树、楸树。现在八特人很少知道这些古村落和古树的名称了。
“八特从明代开始到清代一直到民国,都是洺河南岸的一个商贸重镇”。张宪云如数家珍地介绍。“从八特村南山庙顶存的一块《重刻八特镇始初之由碑记》中可以知道,八特至晚在明代嘉靖三十年(1552)就已经是镇,到民国时期八特作为镇的地位开始衰落。民国二十六年编纂的《武安县志》记载,当时武安有十六个镇(八大镇和八小镇),八特镇已经沦落成武安的八小镇之一。民国晚期,武安县撤销了八特的行政镇设置,改设八特村。自此结束了八特四百年古镇历史。在我开始关注八特村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八特其实就是儿时记忆当中的那个很普通很普通的北方小村,根本不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背后会隐藏着如此大的历史变迁,更不知道八特延续了近四百年的古镇传奇。
八特镇在民国晚期走向了衰败,衰败的因素除了跟战乱有关外,最重要的因素便是水源。水是维系一个聚落生存的最主要条件。民国时期,镇北的洺河干涸,大河没水小河干,穿流在小镇中间的渠河也随着干涸,这对八特古镇的发展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此时位于八特咫尺之遥的和村镇因为濒临近水,人口居住环境和生存环境明显优于八特而逐渐得到发展,和谐稳定的居住环境使和村镇在商业方面也迅速发达,一跃成为武安的八大镇之先。“武安八大镇,数了阳邑数和村”,当地流传甚广的口头语可以说明和村镇在那个时候的地位。和村镇的崛起无疑对八特作为镇的地位是很大的冲击。一个地区的行政建制不可能在一步之遥的弹丸之地设置两个镇,八特在这样的竞争环境下逐渐沦落为一个被和村镇管辖的普通村庄。“八特古镇”这一名词,也逐渐被尘封在历史的灰烬中,只有张宪云这样的老人,偶尔会掸掸覆盖在古镇上的尘土,晒一下古镇真容。
八特从明代古镇的地位跌到了武安八小镇之一,又从武安八小镇一下子跌落到村的地位,沧桑巨变使八特显得有些尴尬和不安。尽管如此,八特作为村却庞大起来,毕竟八特的气质和气势都不是普通的农庄。人口众多,土地广阔,这样庞大的村庄百里之内也很难找到。由此也导致了管理的很多不便。尴尬的八特,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再次尴尬,1961年八特村又被分割成了南北两个小的行政村。自此八特彻头彻尾地变成了我童年记忆当中的那个普通北方小村。
南北八特的界线是村中的泓济桥,这是一座建造奇特的古石桥,相传最早修建于战国,后历代曾有重修。从泓济桥现存的风格来看,这应该是一座明代的古石桥。桥下层为单孔拱券式,拱券上面又为双孔拱券。桥面两侧望柱上雕刻狮子、绣球等造型。“九个狮子仨绣球,六个和尚俩平头,廿四条石栏杆,廿四块石枕头”。老张边数着桥上的构件边说,“和尚、平头、狮子、绣球都是指桥上的望柱头,石枕头是桥上的栏板”。道光十年彭城大地震,石桥丝毫未损,而桥南侧的石堰却坍塌了。“桥断路不通,路不通则商不流”。古桥是维系南北通衢的主要命脉,镇上商户很快便集资九十四千文将大堰和路面修葺一新。补修的石碑还镶嵌在古桥东头,泓济桥是八特现存最早的建筑,古桥陪伴着古镇经历了两次尴尬也见证了八特的历史变迁,现在的古桥有些残破不堪,像一位饱经风霜风蚀残年的老人。桥上的栏杆有些毁坏,桥下的河道里堆满了垃圾。老张说,他正在与南北八特两个村的村干部商量古桥整修清理的事情,现在还没有眉目。看来古桥又将遭遇一场尴尬了,不过,这次尴尬古桥不孤独,因为有张宪云这样几个爱好八特历史的老人坚定地陪伴着它。
大户:韩家•龙家•王家
在八特像张宪云这样爱好八特历史的老人有好几位,他们利用业余时间,自费收集和整理八特的有关历史资料。早在2000年左右,张宪云和北八特的申海顺以及我的另一个韩老师就开始对八特的族人进行调查,通过那次调查,得知八特古镇在过去主要居住着42个不同姓氏的家族。其后又陆续迁来温、邓、史、荚、贾、陈、冯、肖、何、任、吕、郜、甄等13个姓氏,目前八特共有55个姓。在众多的族姓当中,韩家、龙家和王家在八特古镇可谓是大户人家了。
清朝光绪年间,当著名的红顶商人胡雪岩的生意走向没落时,位于中国北方不起眼的八特小镇上,韩氏家族的韩锦城正在接受朝廷敕封的“五品翰林院待诏”。此时韩家的家业已经步入辉煌。韩锦城弟兄九人,他排行老五,乡人们习称他为韩老五。“出南门(武安城南门),三只虎,谁人不知韩老五。”这句至今仍流传在武安南乡一带的顺口溜可看出韩家在当时的影响。今年57岁的申海顺,对韩家的历史很有研究,据申海顺讲,韩老五在鼎盛时期拥有耕地500余亩,房屋100多间。韩家主要经营绸缎和旅馆生意,同时兼营农业和土地。仅在八特古镇就开有药行、粮行、酒店、绸缎庄、车马店、染坊、面坊、油坊、山货行等店铺,同时韩家还在苏州、开封、郑州等地开有绸缎庄和旅馆等商号。
位于北八特的韩家大院是韩老五遗留下来的唯一财产,高大的门楼还可以看出当年的繁华。韩家大院坐北朝南,青砖黛瓦。大门东西两侧各有十几米长的廊檐,廊檐坍塌,柱础还在。墙上一溜拴马石,使人似乎看到当年韩家车来人往的景象。大院门口青石雕刻两只石狮,张宪云告诉我,那对石狮是对脸笑,在方圆百里内都很难看到。可惜,狮子的头已经被砸掉了。韩老五大院的建筑结构为珍珠倒卷帘式,现在还保留有两座完整的院落,盛满吉祥如意的月亮圆门和东西两院的门楼上保存着精美的砖雕图案。今年70岁的韩庆奇是韩老五的后裔,尽管是农民出身,看上去颇有几分书卷气,使我脑海里闪现出我的两个韩老师的形象。讲起韩老五的故事韩庆奇滔滔不绝——韩老五为人厚道,乐善好施,为商而不奸。有逢镇上修路架桥,盖庙建学,韩老五总是毫不吝啬地施舍钱财。至今散存在村子里的很多石碑上都刻有韩老五捐资的银数,韩老五对佣人和邻居以及乡人也都是以礼敬之。每逢夏秋农忙季节,韩老五就命佣人将自家骡马等牲畜栓在门外的廊檐下,并将犁耧耙耢等农具摆在大门口,专供购买不起农具和牲畜的乡人免费自取使用。韩老五每年还要拿出一部分银两专门资助镇上贫穷的孩子上学堂。他一生经商,富甲一方,如今除留下这数十间青砖瓦房之外,所有财富都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而韩老五的操行却在八特村人的口碑中代代相传下来。
从张宪云给我提供的资料来看,龙家在元朝就已经定居于八特,是八特村较早迁来的户姓。据传,山西、陕西、湖广等地的龙姓先祖龙元朱,为求家道发达,四处寻找好的风水地理,一日来到到武安南乡的红山之侧占卜,看到这里山环水抱,明堂清秀,暗藏龙脉之象。遂不惜重金买下此地,并在此定居下来。其后,龙家一门三科,俱受皇封。在南八特龙家祠堂门口,龙姓第二十世孙龙泰洁正在等着我们到来,今年59岁的龙泰洁精神健硕,只是耳朵有些背。他拿出珍藏的《龙氏家谱》,家谱上记载元朝至正年间,龙家先祖因得龙脉而发达,龙氏先祖龙资官升御前带刀。龙家曾经的大院已经不在,现在只留下三间残破的龙家祠堂。龙泰洁说,过去三乡五里的龙姓每年都要来这个祠堂祭祖,祭祖仪式和规模都很壮观,文革开始后再也没有人搞这一套了.龙家祠堂早已失去往日的光彩,腐朽褪色的木门上隐约刻着“龙家祠堂”几个大字,透过门缝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祠堂内已经长满了齐人高的蒿草。
八特镇另一大姓是王姓,现在的八特村里还有一条街的名字就以“王家街”命名。王家后裔王世昌介绍,王姓在大清顺治元年迁到八特,始祖王美,字德修,是恩赐登仕郎,敕封赵孺人。至清朝末期,王家九世王步廷、王步殿已经发展成为八特首富,自有耕地八百多亩,骡马成群,房屋数百间。当时八特镇有一句顺口溜:“进南门,往东瞧,王家粪堆比房高。”王家涉及多种贸易,并开有钱庄票号“永兴成”,是当地颇有影响的唯一一家地方票号。
在王家街不远的一座宅院内,保留着一块完整的砖雕富贵影壁。影壁上雕刻两株盛开的牡丹,牡丹之上一只灵动的凤鸟正在啄食。砖雕工艺精湛传神,文物价值极高。宅院主人说,这是目前八特保存最完整的一块影壁墙,像这样的影壁在八特过去的大户人家中都有,可惜大部分都在破四旧时毁掉了,这块影壁当时涂满了黄泥所以被保留下来。站在宅院主人身旁的张宪云有些感慨,“八特古镇的遗迹越来越少,古镇的影子只能从这些残存在家家户户的砖雕、石雕、木雕中去寻找,不定几年,连这些恐怕也看不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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