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诗人车前子、江弱水在拙政园喝茶

王明韵

三月，春色迷人，触手可及

三月，刚孵出的阳光，在掌心开花

天空和佛界顷刻间缀满圣果

我、车前子、江弱水，三个诗人

在缠绵的昆曲中坐定于拙政园的古木之下

曲是好曲，唱曲的女子

风摆杨柳，让溪流里的鱼群浮出水面

茶是好茶，明前雨后的碧螺春

浸透琵琶的音符和雨水的丰沛

而老车，我的车前子兄弟，爱茶如命

他爱茶，一如爱他的一副拐杖爱不释手

他把100℃的沸水，冷却到60℃

再加入少量的阳光、月色和冥想的诗句

一杯上等的好荼就漫过了唇色

像母亲的话语和情人信笺上的文字

让我生命深处浮冰渐融

我的泪水，一瞬间，不可抑制

我体悟到了热泪盈眶时的幸福

稍远处，杜鹃丛生

雀子斑、埃尔西、凤冠和山麓

以来自花萼的邀约让我们深陷其中

古人潘岳，正在吟哦他的《闭居赋》

“筑室种树，逍遥自得……”

江弱水，浙大教授，我的安徽乡党

起身向潘岳敬茶，他说：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让我们这群迁客骚人，在拙政园

一起慢慢虚度光阴吧……

唱昆曲的女子，弯腰沏茶

每一盏杯子里都暗香浮动

竹坞曲水间，一树茶花之上

薄雾、轻风、闲云、微雨一应俱全

而我仿佛还看见了日出、云海、雪霰和佛光

车前子，胸前挂着钢笔。怀里的拐杖

像他岩石般坚硬又饱含血泪的筋骨

此时的车前子，是一个诗人还是一棵草?

长于山野、路旁、沟渠和田圃

道当，牛遗，驴耳朵菜是他的笔名

蛤蟆叶，钱贯草和猪耳朵穗子是他的笔名

草和诗人，草木诗人，草根诗人

多年生植物，有着略显凹陷的种脐。

微苦，可入药，优秀的品质。从一而终

我们用良心喂养灵与肉

用一根草的命运，诠释爱与苦难

我们是拥有背影而没有阴影的人

我们是一群在阳光下捏泥巴的孩子

捏出硬币，送给乞丐

捏出光。送给盲人

捏出梦幻，送给枯木和鸟巢

捏出汨罗江，万千弱水中

我们只取一瓢汨罗之水泡茶……

二

我刚从九华山到苏州，拙政园里

一杯茶水，洗刷着内心的郁结与悲伤

我们举杯，浅碰即饮，漂浮的叶子上

我看见一个生命。正由蛹而蝶在蜕变

我看见了自己经书般被揉皱的脸

我命悲苦。从幼年至天命，死神一路追踪

外公呵护我。拽紧我的手和衣襟

不让死神靠近半步，母亲呵护我，用爱

一次次把我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现在，外公已去。他为我讨药求医时的跪姿

依然雕像般屹立在我的心中，母亲也老了

白发三千，每一根都因我而沧桑!

我服药，一日三餐，日煎夜熬

我针灸，万针穿心，形同刺猬

我失眠，夜晚恍若白昼

我逃逸，背井离乡却又无处可逃

我认命，酒中诗中得过且过……

那天，我伫立九华之巅，隐身宝鼎，留下遗书——

“我，一个迟钝的诗人，一个不合时宜者

将在观音的慈航中起程……”

再见了!我的阳光、爱与苦恋

再见了!我的岩石、药罐和艾草

再见了!我的月亮、枕头、失眠和怀抱

再见了!我的诗歌、耳鸣和秋风中一只蟋蟀的乡愁

福兮祸兮，皆为过眼云烟

祸兮福兮，皆为红尘所困

我将像瀑布从岩石上舍身而下

我将像落雁在下降中折断翅膀和羽毛

大雨中，我祈祷，为大地上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

大雨中，我忏悔，为肉身上的原罪和灵魂中的尘埃

大雨中。我抱紧一棵树又一棵树

檫木、红椿、紫树、旱莲和花榈木

长生洞旁那棵15米高的大香果树呵

老虎洞旁那棵5米高的小香果树呵

多像我和我的女儿，多像母亲和我

守望中尽是幸福、不安和牵挂

我弯腰、垂首，泪流满面

一株开花结籽的佛子草开口说话：

“我是九死一生的九死还魂草

生命如歌，我从未尝试过放弃或自残”

我来到甘露寺，古代寺都临僧常思

正以香汤沐浴，更衣礼佛。端坐蒲团，他说：

“孩子。生命来之于父母天地，你无力扯断它

悲苦同缘，菩萨心善，去爱你的兄弟姐妹吧

像我一样，活到适当的年龄，辞行众生，顺其自然”

我无语。倏然间想到了车前子。一棵草和一个诗人

想到了一根拐杖的根须、花萼和果实

想到了生命的隐忍、刚毅、纯美和博大

啊!风息雨止，‘甘露寺，满目松针尽挂甘露

朵朵白云仿佛奶牛

滴滴甘露仿佛牛奶……

三

茶过三巡，高山的云雾仍缭绕于杯盏

舞蹈的叶片幼兽一样静卧在灌木丛林

八分之茶，十分之水，百分之百之情谊

山水之间尽是寂静与和融

江弱水说，盆景充庭，诗画满壁，鼎樽盈岸

清人龚炜的人生飘逸而惬意

老车说，斋中无所有，惟药罐、茶臼、经案、绳床

王维的境界乃我一生之所求

我则想到了老子的见朴抱扑，佛陀的淡泊宁静

只想回到书桌前，回到白纸上，回到月光下

以血为墨，书写诗歌和梦境

我看见一只豹子，在岩石上舔伤、梳理皮毛

我看见一条蚯蚓，在泥土里点燃油灯

我看见一株芦苇，在芦花中绽放思绪

我看见日月山川，都融入了庄子的美学

也是三月，去年昨日，西子湖畔

我，车前子，江弱水和一群诗人品茶吟诗

巧遇一条蜥蜴要过马路

车前子立刻收拢拐杖，=和我们固成一个椭圆

护送着蜥蜴向马路对面走去

蜥蜴从此知道，诗人也是一个可爱的物种

啊!爱别人，亦爱自己；爱自己，更爱万物

我们的幸福细微而具体

我曾为一棵盆景，拆除过深陷筋骨的钢丝

把自由还给每一个叶片、枝芽和花朵

我曾把书房的空调拆了，让两只

恋爱中的麻雀住在了墙洞里

我曾在雨夜，在狗畎声中走近一个笼子

放飞一只被囚禁的苍鹰

它的翅膀像风一样辽阔和自由

我曾牵着一匹马上山，我舍不得骑它，鞭策它

它像我的亲人一样亲切、善良、勤劳和忧伤

我曾为追逐一只塑料袋，越过两个山冈

我们没有权力弄脏每一寸草地和溪水

我曾在耶路撒冷的哭墙上

画满无数祈祷的手、和平鸽和橄榄枝

我们不要战争，不要流血和死亡

我曾在黎明，在鸟的啁啾中

为失眠的我轻轻哼着催眠的曲子……

我要把流浪的狗，抱回家

我要把生病的猫，送回诊所

我要让哭泣的蟋蟀，学会歌唱

我要让风中的种子，充满幻想

我要重返九华山，在一缕佛光中

去救赎自己。并为众生而活，活着，活下去

把每一滴甘露，分送给黑非洲饥饿的孩子

我将在窗前品茶，写诗，读圣贤之书

即使停电了，即使擦不亮火柴

我的窗前，月亮还亮着，她用母性的光

抚摸我的脸，在我的生命中普照……

2007.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