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妹妹
2009-12-07郭海燕
郭海燕
如果我的小船沉没,那只是到了另外一个海洋。
——(美)爱默生
“三床,叫你哥去郑医生办公室。”
醒来不久的平多茫然看着护士。
护士长脸窄额,表情像下凡的天兵天将,俯身时,那些冒油的青春痘如同千百只小眼睛:“你叫什么?”
“平多。”
“嗯——脑子没撞坏。”她嘟哝出病房。
一个白净敦实男人进来。左手抱新脸盆,里面堆着卷筒纸、毛巾、香皂等,右手提黄瓦罐,热情得淹死人的笑。他将东西搁平多床前。
“你是谁?”喉咙里仿佛坠有东西。声音都弯曲了。平多试图动裹得像巨粽的腿,徒劳。
男人往方便碗倒腾瓦罐内容,“我?——你哥啊!买了些东西,看看,缺什么?”
红枣、枸杞漂着,热气腾腾,是乳鸽汤。
“你——你叫什么?”平多皱起眉,轻咳。
“平少!”
她一下笑起来,绷带里脑袋拉锯样疼,赶紧收住。
哥哥!平少!这名字倒很好,平家少爷,父母不是总想有个儿子么?!可惜最终落她一个。红枣乳鸽汤,她爱喝。
男人小心喂平多汤,平多温顺喝,有点酸,味道不错。渐渐,一些东西如碗里的乳鸽骨架,浮出,完整起来。长长隧道,黎明的《今生不再》,车祸……
“你送我来医院的么?”平多停下来。
“……你再喝一口。”陌生男人不停,不回答。
平多没有很稳定的职业,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跳槽就是被老板炒鱿鱼,如同大湖小汊蹦蹿的野鲫。总的来说,平多被炒的次数多,因为她有一个改不了的老毛病:迟到,早上迟到。平多早上迟到通常是这样的:七点一刻闹钟响了,咬牙切齿躺会儿,再躺一小会儿,终于还是极不情愿地像被一把大铁铲铲起:今天干些什么呢?先去地税局,再到宏发公司收货款,回来赶制报表……等她呵欠连天套上衣服,七点半过了。火急火燎洗漱。抓包出门,发丝被门勾住——一团草顶头上呢,又奔回梳妆台。
平多是披肩碎发,好打理。对着镜子,握着梨木梳子,拢刘海的平多忽然就分神了。平多出神的时候双肩前耸,她像被野花迷乱眼的蝴蝶,不清楚往哪儿飞了,她在一地的春光里忘乎所以,旋舞、陶醉着,仿佛薄薄双翅被不明快乐轻易射伤,被没有源头怅惘隔在了昨夜梦里……镜子里的脸木木的,像没内容的纸,几粒雀斑跳出来变成醒目标题,标题又幻成了泠泠淙淙小溪,一路响着寻找山脚……这样一发呆,平多就不由自主了,有另一个自己穿着古装白衣趿着水晶拖鞋,飘飘曳曳往镜子深处走,走——她想抓。抓不住:她很好奇,想看清又看不清……如此反复、纠缠,七点四十五了,狂奔下楼,拦的士,在司机身边涂口红,赶到公司,迟到了!
问:为什么不把闹钟定在七点呢?不知道,平多不愿意吧。平多不喜欢早上七点起床。
其实,每次闹钟一响,平多就醒了,彻底醒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啊,她不糊涂。迟到是迟到,总得上班,“上班是一个人的尊严”,一个她敬重的朋友如此说。的确,假如不上班,她拿什么从脚趾到牙齿武装得像个不折不扣美女?又拿什么每月向干里外的父母表示一下可怜的孝心呢?虽然咽惯青菜、吃惯粥的父母在乡下显得不那么缺钱。可这事关尊严!——如同黄鼠狼热爱着仔鸡,老鼠恋着大米,平多由衷热爱这东西。剥开尊严外壳,啥?独立、自重——那是孤军奋战、君临天下的朝霞啊,是将遗体埋藏得钻石样罕见、令人不得不敬畏的大象!平多深深体昧年轻生命带给她尊严的巨大乐趣,这乐趣里当然包括耍耍小脾气,比如偶尔偷懒,比如恋恋早床。
“小孩子!”这是男人听平多讲述后的第一句话。
“你一出生就长了胡子么?”
男人不在意平多冲冲的口气。他其实没胡子,下巴刮得泛青,一颗痞子突出在左颊上,像轻点的口红,平多冲那赭红痦子微笑。
“又气又笑,鸡飞狗跳!”男人抽纸巾,替她擦嘴,平多没反对这动作。真的像哥哥呐!手心像有汗,她递出手,要他擦。擦完男人去洗碗。
自称哥哥的男人很会照顾人。他甚至买来了一件中号睡衣,蓝底碎花的,平多不讨厌。一床股骨骨折的病友和男人搭话,男人木讷,眼睛紧盯住自己膝盖。像与亲人失散的惶恐孩子。病友陪护是个老太太,喜欢盘腿坐在空着的二床上,她试图用北方话和男人唠家常,男人永远酷呆模样,不作反应。
但平多一开口,他就画龙点睛,活了。如同千里外赶来扑火的粉蛾,投入热烈得令人动容。
术后仰面朝天的平多对从天而降男人不得不产生久违的信赖,那种涂满甜酸果酱的信赖,到后来明显有依赖——喉咙里久坠的东西放松,卸落,如蚕蛹破茧,平多试图说点什么,对陌生人说,说久卧的人想说的,渐渐不可自抑……一切,如乱云飞渡、万川归河,争着涌过喑哑、语速不均的嗓子。
平多养过一只龟,掌心大,她专门从河边淘回细沙,均匀铺在卫生间,做成它闺房。每天,花心思准备碎馒头、菜心、香肠丁、巧克力饼干末,它从不理,即使山珍海味也顶多嗅嗅,像胃口极刁的官员,让人绝望。僵持了两个多月,平多认输,将它放生了。万物之间均有神秘距离——平多懂,不逾越。她尊重苍天写下的。
平多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卖汽车零配件公司里做出纳。业务员去外地购货,说好次日清晨带汇票,她老毛病又犯了,上班迟到,她拼命催的士司机,结果与前面出租车追尾了……等她千辛万苦将汇票送到机场,安检结束了。秃顶经理将她喊进办公室,一言不发盯着,好一会儿,从地底下进一句:“你晚上少穿点,去‘香蜜湖,看能不能为那儿带来客源!”“香蜜湖”就在上班路上,笙歌夜夜,三陪小姐如过江之鲫。“那我用这个招待你!”一心认错的平多将桌上残茶猛地泼对方脸上……次日,她就舒舒服服睡大觉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承认被炒了,难过。
这样难过N次后,平多遇到了王国强。
王国强有钱,有多少,平多不知道。平多只知道他有两辆小车:奥迪、标致,一条耳朵比驴耳还长的黄毛狗,还有一栋风声穿进穿出显得空落落的别墅。第一次踏进铁门紧闭、青砖院墙高矗的别墅,平多被施了魔法,定住:鲜艳欲滴、惊心动魄的玫瑰们牵扯她!朝霞至柔至纯之色溶落这里,深浅交映,连枝干上小刺都娇媚如伤口,太阳下水珠盈盈的,似幼儿刚止泪的眼。抬首,满院红玫瑰啊,熙熙攘攘吵吵闹闹,浓洇淡染盛妆粉面……羞答答的,大方妩媚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搔首作怪的,东南风吹来,它们你推我搡你退我进,似歌舞正酣盛唐宫女,气喘吁吁呈现着惊人丰美……风息,有秩序地安静,端立,接受阳光热吻,猩红的嘴唇鲜润饱满如云似潮,平多情不自禁迈步,抚爱它们……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变成其中一朵,颤颤伸展,随着满院红节奏,摇曳、舞动!——那红都红出了节奏啊,她阵阵晕眩。“知道你要来。每一朵都拼命灿烂!”王国强搂着她腰,很得意。平多感到,主人王国强不扶她,她就要倒了。
有哪个女孩能抵挡住这样的一院红玫瑰?
王国强皮肤白,酒喝多了,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平多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酒桌上,婚宴酒桌。“你眼睛很像一个人。”平多没想理会这毫无特色搭讪。可莫名其妙的,她和搭讪的发福男人拼起酒。她喝了六瓶,最后两瓶对着瓶口吹:王国强吞下十二瓶,还喝了不少白酒……酒喝多了的平多异常清醒,像没事人,所以她记得不清醒的男人喃喃酒话。他说他有个神仙弟弟,每次显形总是在饭桌上——就像这样一桌,嫦娥、七仙女、白娘子、何仙姑相陪,美女如云、如云美女啊!……不食人间烟火的弟弟总当着美女面,说哥哥是牛魔王,欺辱了铁扇公主的牛魔王,他要护天道与牛魔王决斗,将牛魔王烧死在火焰山,烧得灰飞烟灭!好几次,他都被弟弟打得法力尽失、头破血流……一脸常态的平多突然呕吐,四邻避之唯恐不及,独胡言乱语喋喋不休的王国强不避。王国强歪过来轻拍她的背,顺便将头上疤指给她看:“瞧!我弟、弟打的!”平多摸那个疤,“你小时候偷鸡蛋被人揍的吧?”王国强摇头,将她手往下拉,“火、火焰山烧的!”平多就摸到一颗痣,在敞开的胸前,像少女乳头,她很好笑,掐一下,“铁扇公主饶、饶命!”王国强往椅子下溜,伸出的脚差点将平多绊翻,平多从没见过那样大一双脚,一双小船样的男人脚,触目惊心搁那儿。
之后,两人三天两头见面。那些酒桌上的胡话趣话,平多后来再没听过,因为王国强也再没醉过。不醉的男人说出的都是醉人的话,平多喜欢听。
王国强出手大方,吃穿用的,给平多买了不少,他还送过她一张银行卡,平多不要。
王国强在郊区别墅和市区轮流住,他没要求平多搬来同居。这个问题上,两人很有共同语言。王国强不喜欢整天对着独木林,平多更愿意有如风自由……感冒了,王国强陪她看医生。出差了,派车接送。瞧中电视导购的某物件,不出一周,东西快递到手。一切体贴入微。王国强真的宠她。被一个有钱男人宠着是快乐的,即使他大她一轮,有过短暂婚史,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可是要问平多是不是真的就很满足很幸福了?平多又答不上来。
——因为,她还是爱那样对着镜子出神,出神的时候会想:还有没有更深、更大的欢乐?像烈马在风中狂奔踩下深深的蹄印,像午后的猫追逐着数也数不清的五光十色线团,或者像一瀑春水欢叫着跃下高高悬崖……平多不知道,无法回答。
王国强毕竟不是工薪族,所以他不大喜欢陪平多去灯火通明的夜市大排档,不喜欢逛儿童公园、看热闹的广场展览,他喜欢去霓虹闪烁的娱乐城,进生意兴旺的盲人按摩院,或到啸聚的某位“绿林”朋友家——这种类似家庭聚会场合,他爱带上平多,平多也不讨厌。一次,王国强一位做珠宝玉石生意的邓姓朋友别出心裁,组织名为“孔雀开屏”聚会,要求每位男宾带一个女孩过来。先麻将、扑克牌热身,再切入主题,从当晚女宾中评选出“孔雀皇后”,当选者奖赢家捐资的价值万元项链。平多一听,来劲儿,跟着王国强就去了。
“像宠物选美!”
“那时觉得好玩!项链摆在客厅吧台上,很漂亮!孔雀开屏镶钻吊坠!”平多瞥插嘴的男人一眼,“你不说话我不会当你哑巴!”她嗓子较自如了,末一句说得飞快。
“这话耳熟——”男人丝丝吸气,“女人为什么总要比男人霸道?”
平多睨他,“我嫂子就是这样嘛!”
“嘿嘿。”男人低头。
窗外扑刺刺响,平多追出目光,一只鸟儿离开爬山虎荫翳的对面平房,很快飞过,忽略脚下杨树、草坪、有栏杆水池,黑尾巴拖得老长,长得像久久不散的谎言的阴影,男人也看,两人瞧着鸟儿在门诊大楼尖顶处消失。一时安静。
“继续说啊!”男人回眸,口气像医生,给平多做手术的郑医生。郑医生查过房,建议平多少说话、多静养,平多就直愣愣看郑医生,异乎寻常看,看他检查完自己情况,又看他检查一床股骨,大概看得郑医生后背发麻,出病房时,郑医生扭头说了和男人一样的话,继续说啊。
平多就继续说。
那一晚,群芳荟萃。男人们压抑不住地兴奋。打麻将、玩扑克,赢家眉开眼笑,输家慷慨潇洒。女孩们在各自男人身边掠阵,她们像细雨后的果蔬,争先恐后鲜嫩惹人,其中一位尤其招人,超过一米八身材,通体银色,拿一只金黄手袋。猫步娴熟,冷冷眼神,大概是模特儿。说不清的香味无处不在。
平多穿立领丝质旗袍,藕红色。《花样年华》里张曼玉旗袍百变,她眼睛都晃花了。还有另一位张姓名人,书里的照片穿越了岁月风烟,雍容旗袍与蕙心兰质如影随形,她叫张爱玲。平多精心搭配一条珍珠项链,一双珍珠耳环,套一支水红手镯。参差纷披头发拾掇服帖,由一根酒红珠钗紧紧管住,平日的散漫、野性被剔得一干二净,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时代的女子。她端庄下楼,久候的王国强盯着她傻笑,车开到第一个红绿灯处,王国强发现公文包落下了,又倒回去拿。
麻将、扑克牌收了,女孩们随身带的手机也被集中,堆在吧台上,邓老板的保姆守着。游戏有点意思了。男人们三三两两,对女人花指手画脚,谈笑风生。有个女声像哨子,每隔几分钟吹一次,每吹一下四周就开水样沸腾。还有一位像喝多了。和每一个男人拥抱,男人们就摸她脸,趁机亲一下。更有几位似吃风尘饭的,笑声浮荡、动作撩人……光灿灿项链躺在黑丝绒上,和女孩们同样光灿灿眼珠不时对视。男人们后来聚到一张大圆桌边,不让女人靠近,他们烟腾雾绕。面红耳赤的,仿佛联合国讨论经济制裁问题。眼睛有血丝的王国强总往平多方向瞟,他很少盯别的女人,王国强表现不错,平多脸上一直挂着笑,温软的笑。她坐在靠窗沙发,翻报袋里的杂志。
“谁知道拉宾是哪国人?”
一个粗哑的声音。居然有人出考题。
“哪位公主知道?”
叽叽喳喳女孩们忽然没了声音,像一群嘈杂出行的蜜蜂遭遇一场猝不及防的雨。
“法国吧!”“美国。”“意大利。”“马来西亚!”……此起彼落回答像油炸兰花豆。开始是抢着的,后来势微下来。
男人们这回很统一,很守纪律,他们没有一个人插嘴。他们瞪着盛装的跃跃欲试的女孩们,高瞻远瞩秃鹫样。
有人猜远在大洋洲的巴布亚新几内亚——真是难得。
越说越远。
快过去半小时了。好像拉宾不是地球上的人。
男人们不住地起哄。“头发长见识短,切!”“猪脑!”“日他妈,她们知道了才怪!”……“到底有没有人知道啊?”“再没有人知道,我们换好东西去,换一屋避孕套!”男人们嘎嘎爆笑。
“该带张世界地图来!”一位左耳穿五只耳环的女孩说。她们紧急团结。“有台电脑就好!”“屁话!到底有谁知道啊,我们叫她大姐大!”……铂金项链被一盏壁灯柔和打着,孔雀开屏展出的红黄蓝钻粒华丽非凡。
“真令人遗憾,看来没人想拿这条项链了!”
“我知道!”
所有目光涌到靠窗沙发。
平多站起来,抚弄腕上手镯,“拉宾是以色列人,以色列前总理,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四日他在一个祈求
和平的群众性集会上遇刺,被一敌视中东和平的男子用九毫米贝雷塔牌手枪打死,”平多对着最近男人比画开枪,“就这么——”
男人们齐刷刷鼓掌。平多身边的模特儿也鼓掌,渐渐,女孩们都鼓掌了。全场掌声雷动。
王国强说他那晚手掌拍肿了。
平多成了那次聚会的“孔雀皇后”,她赢得了孔雀开屏项链。后来才知道,聚会的男人们好不容易圈定了几个女人,平多属其中之一,可大家心中各有美人图,最后争得不可开交,只好出一个女人们不太关心的国际考题……王国强的朋友们后来都说王国强真有艳福,找了这么条中西合璧美人鱼。
真是扯淡!
但那一晚,平多觉得做有钱人真好,做被有钱人爱的女人更好。靠着王国强软软的啤酒肚,捧着赢来的礼物,平多有了那么一种陶然,那么一种飘飘然幸福的味道,像一只刚离母体不久的小蜜蜂掉进一团蜜里,她在恍惚的甜香里挣扎,软软挣扎……
此后,大凡聚会,王国强都会带上平多,展示最得意的作品样推介:“我女朋友,平多,孔雀皇后。”于是夸赞声声,“真不错,钻石王老五这回拿真钻给我们开眼了!”
生活像条熔化的金项链,灼目流淌。平多怎会拒绝呢?
直到认识付加。
付加警告平多:“姓王的不是什么好鸟。除了搞建材五金,他还涉足色情娱乐业。富士天堂是他产业,那地方你听说过吧?坐台小姐非常有名……他在临湖路的那栋楼,有一院漂亮玫瑰是吧?千万别让那些花儿迷了心,这城里每一片树叶都知道他那些破玫瑰是用来哄女人的,他车里经常坐着不同的女人,和他关系很密切那种……”
“付加又是谁?”
男人削一只梨。
“别打岔!”平多挥着没受伤的手,连同半根香蕉,她能自己吃东西了。
“还想吃吗?”男人摇摇肉梨。啰嗦!平多将头扭向一床病友。一床一吃药就睡觉,现在睡得正沉,死了样。说北方话的老太太带劲搓洗衣物,她真是个热心人,平多腿不能下床的那些天,她主动帮平多取放便盆甚至擦澡,平多指挥男人买回一大堆中老年钙片、蜂蜜什么的送她。
一个面生的护士换吊液。取空瓶,挂新药,转身时肘部擦过小推车,一大团纱布落下来,砸平多伤腿上——平多猛吸冷气!“兽医!兽医!”男人弹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护士拾起肇事纱布。“对不起就行了?一声对不起就对付了?”男人眼珠红了,声音愈来愈尖厉,“我要找郑医生,找你们领导!严惩,一定要严惩!要让你记住犯错后果!”男人像条愤怒的眼镜蛇,昂头堵住了欲走的护士和小推车,“还想溜?扔下后果溜?不负责任地溜?做梦!”男人脸上痦子血红,平多注意到他握刀的手也在抖,抖得厉害。那刃上还有梨汁,她本来为男人替她出头而感动,现在,她有些害怕了,忘记疼了,“没事,我没事啊,让她走吧!”“伤口有问题,再找她算账也不迟呐!”老太太帮腔。一床被惊醒了,愣愣瞧。护士终于脱身。
“她是兽医,我可不是兽!”平多冲男人笑。脑袋上的伤好多了,不再扯得生疼。
“你眼睛,很像一个人呐!”男人声音恢复平常了,温和看平多。
平多怔怔,这话谁说过?曾有人对她说过的。
平多的脑子灌进了老米酒,混沌。
富士天堂?挺有名的,听说黄风猖獗,三番五次都没治下来,有人说治黄的公安都被拖下水了。王国强从不带她去那种地方,他说她该去的地方是茶楼、健身房、影剧院……那也是为她好啊。王国强做娱乐业,一没影响她生活,二没妨碍她工作,至于其他,关她什么事呢?平多只关心王国强对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像付加描述的那样,只是他车上的女乘客之一吗?
这可不是减肥、做面膜的事儿。
平多认真地想了一晚上。一晚上烙着煎饼。
王国强来了,照例在宿舍楼下按喇叭,“嘀——嘀”一长一短。他没带司机,那个跟屁虫样的司机总是均匀按两声。平多花半天工夫盖住了一对黑眼圈,下楼时遇到对门寡居的圆脸蔡。圆脸蔡拎着黄瓜、鱼、酸奶,满脸汗,“你真有福气,找一个大老板!嫁过去可要记得我这苦命人哦!”平多敏捷捞出一杯酸奶,晃晃,“归我啦!大老板——送给你!”她风样走了。圆脸蔡张着嘴。
“去哪儿?”
“你说呢?”王国强熄了烟,看平多。
平多看窗外的树,黄昏的绿化树像刚下班的矿工,灰头土脸,一只红塑料袋挂在枝杈,像某个女人使用过的卫生巾,平多盯着那东西。“富士天堂。”
“哪儿?”
“富士天堂!”平多一气吸完酸奶,咚地扔出奶杯。
这不是王国强熟知的女孩。平多不容置疑的口气让他讶异。
商场上呼风唤雨的王国强从来爱惜自己,包括自己语言,所以他仅愣一下,便专心开车,往平多指的方向开。
快到时差点闯红灯,车子贴着交警停下。年轻交警冷着脸,目光子弹样射过来,王国强赶紧掏烟,交警厌烦地摆手,放行了。
果然,“孔雀开屏”聚会上的好几个女孩都在富士天堂,浓妆艳抹。她们见了王国强很亲热,王总长、王总短,嗲嗲叫,不避讳平多,好像平多也是她们的姐妹,她们对姐妹淡淡一笑,耸耸肩。
王国强领着平多轻车熟路径直进一个包间。大堂经理一路跟进来,安排技工洗脚。男技工给平多洗,女技工给王国强洗。女技工洗脚时,平多毫不费力就看到一对白兔子在她没穿奶罩的胸前跳跃。王国强不看白兔子,他半躺着和大堂经理说话,刚说几句,接了一个电话,匆匆起身,和大堂经理出去了。平多被足底按摩弄得龇牙咧嘴的,直冒汗,端茶时,才发现旁边多了一个人。一个和大堂经理同样穿制服的清秀女人。
“王总不在么?”女人含笑问。却并不等平多回答,“我叫采采,管这儿的美女。”
“是妈咪吧。”
采采挑挑眉,掏烟,递过来,平多摇头,她自顾抽上,“她们喊我采经理。听她们说,那次晚会——你独领风骚,是你吧?……气质不错,做什么的?”眼影复杂眼神缤纷的采采乜斜平多,像打量应聘的女郎。“财务。在纺织贸易公司。”平多飞快回答,浑身不自在,一种窥探欲亦随之增强。
“你的项链——我看看,可以吗?”采采最后盯着她脖子。
平多就取下了项链。
“其实,它不值那个价……五千五,我陪王国强挑的,在广州珠江边,邓老板带我们去买的。”“你和王总很早认识?”“最开始我在杭州。他去我们那儿唱歌,将《你在他乡还好吗?》唱了一夜……我随他闯荡时,刚十九岁……”一杯茶工夫,平多知道了口音芜杂的采采老家在湘西,念过高中。她喜欢晃荡腿,两条光润的腿在蓝色套裙下雨打芭蕉样动。穿制服的她不动,端庄,一动,就风尘味儿十足了。平多琢磨着那张沧桑无限却艳丽尚存的脸,到底多少岁呢?实在看不出来。但至少二十六七了。洗脚技工走了,剩下两个女人,剩下一时静默。
“你真的不错,知道拉宾是以色列人,我们这儿不知道拉宾,只知道拉客!”采采吐着一个一个烟圈,看她。平多从采采肆无忌惮、幽幽如磷的目光里,读出了
一些女人间才懂的东西,平多昂首挺胸坐端直,看对面电视里热闹的故事。采采忽然低下头,笑出声来,“哈哈,鞋!你的鞋,你脚上鞋——本来是我的,王国强买的,我穿过一天,崴脚了,脱下来甩八丈远!左脚鞋底梅花纹擦了一块,是不是?”采采男人样弹飞烟头。
平多穿的栗色松糕鞋是两个星期前王国强送的,她记得打开时,抱怨王国强粗心,鞋底花纹掉了都没发现……王国强只是嘿嘿笑。
如同一脚踩进了陌生的沼泽地。
在明明暗暗、暧昧如狐的人群里,平多觉得自己站在荒无人烟的菜市场,没有了喧哗声,没有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挤挤挨挨全是各式各样待售的新鲜果蔬,荤的、素的,大棚长的、野生的……复杂、古怪,那一霎,印证了她心里长久以来萌动的一个想法:和王国强在一起不会长久。她和他根本就不是一层或一维的人,他们分属两个世界。
采采给他赚钱,我给他争脸,挣面子。那一刻,平多无比清醒。
血往上奔涌,燃烧……
王国强回来了。
“聊什么呢?”王国强浑身洋溢着笑意,胖人特有的那种面善的笑意,他大概收入了一笔不错的生意。“噢,我问她还需要什么服务。”采采站起来,扭着细腰走到门口,“小妹妹很可爱,”拉门时又回头,“王总可要怜香惜玉噢!”
“下个节目——洗桑拿?”王国强腆着大肚,成竹在胸样子。
“哦,我该走了。”
“这儿可是你要来的。”
“你的世界,我已没兴趣看完全部。”话到嘴边,平多吞回去。她意兴阑珊。
她真的想回去了,回去躺躺,理清小山样的一些事。就让山直耸入云吧,让水重归漫漫河川……
她现在需要一把铁齿巨梳,一面不让人分神的纤毫毕现的镜子。
“要不,我们去‘小天鹅看水上表演吃消夜?”
“不饿。”
“逛商场吧,你不是要买个双肩包吗?”钻进车的王国强一只手示意。
平多拒绝。
王国强终于沉默了,歪歪倒倒、蹒蹒跚跚,将车驾到她宿舍楼下。
次日,平多整理出两大包物品,从邮局寄走了,寄给王国强,包括那个孔雀开屏项链。
男人摸出烟,征询目光看平多。平多对一床方向努努嘴,他笑笑,去外面走廊了。
平多己躺了四天。除了腿有时火烧火燎地疼,有男人陪着,也不怎么闷。不就是骨折了、皮外伤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咧咧嘴。
她不让男人通知她认识的任何人,尤其亲人。亲人们离她遥远,她不想让乡下的父母为她担心……最后一次探家时,家里多一条站都站不稳的乳狗,母亲给它取名小少,现在,母亲也许正坐在后院槐树下。补衣物筛拣米虫呢,小少跳起来该能咬到人鼻子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平多一口气请了一个月病假,等她销假,岗位还在不在,就不知道了。她不担心这个。云马风牛生活,平多早已习惯。不就是要换一个工作么,平多举起手,指头根根圆润,只是失了血色,看上去自得离谱……男人大步进来了,提一个瓦罐。
“今天什么汤啊?”
“野菌乌鸡汤,你嫂子怀孕时很爱喝!”男人拿碗,哗哗倒,“老板眼光真毒,将汤铺开在医院对面,我一大早订的,现在才拿到手!”老太太响亮噢一声,“我订墨鱼牛蒡汤,前一天就得跟老板打好招呼……眼窝就是钱窝呢!小伙子,做生意就得学这样!”
“病人口味最刁,饮食禁忌又多,生意那么红火。说明人家艺高人胆大!别以为病人钱那么好赚!”
“丫头,脑子独辟蹊径嘛,有想法!就是有时爱顶撞师长,否则打满分!”男人抬眼,手里汤匙仍搅着热腾腾汤。平多咕咕笑,“我哥是老师?我怎么不知道啊!”
烈日烘烤的人行道边,一棵结满布艺品的大乌相,见过吗?白布扎制的小人儿,细绳勒出脖颈、两臂、腰,一阵风拂来,它们跳荡在绿阴阴繁枝上,天使降临得如此简拙却如此醒目,风情独具,路人们谁不慢下脚步?何况粗大树干上还歪七扭八绑几块原木板,红墨涂描:茶、咖啡、睥酒、矿泉水……
树脚砌了水泥围子,四周散落细格布盖的小圆桌,几把黄蓝塑料椅,总有人坐那儿,小憩,喝东西。饿了,就钻进树后超市,买八宝粥、饼干,还有人买酱油、卷筒纸、打火机什么的。露天茶座和超市一个名字:绿树。
平多第一次去绿树,是和王国强叫TIGER的长耳狗一起。狗焦躁转圈,要方便,王国强让司机停车。平多牵狗下来。狗径直往大树脚跑。平多跟着喊:“TfGER,不行!TlGER,TIGER.NO!”水泥围子上正坐着三个年轻人,喝啤酒,满桌的花生米、牛肉干。“超市里有卫生间,跟我来。”扭头,平多看见一个清瘦小伙子,温文尔雅立着。从卫生间出来,平多顺手捡一袋开心果,小伙子收银。接找零时,多一片纸——是张名片:“绿树”国国王,付加,下面是电话、电子邮箱什么的。背面是钢笔速写大树,郁郁葱葱。
“你家的树?”平多饶有兴趣。“不是。政府的!它是爷爷辈乌桕呢,我签了植保合同!”小伙子牙齿闪亮。“负责用它赚钱?”“算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吧!”……
车开了,平多发现购物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袋酸杨梅。
数日后,平多一个人逛到“绿树”茶座。
刚坐定,那个国王来了,端两杯咖啡。“我好像没点东西。”“我自己研磨的。尝尝!”“那我请你吧,谢谢上次的杨梅。”“客气啥?我是国王,给你最惠国待遇!”“我又没跟你建交,凭啥?”“嘿嘿,王国强曾是我的老板!”“你是007,调查我?”……咖啡下肚,余香不尽。
付加真的是007,爱情007。付加离开王国强的时候,平多还没出现,毕竟主雇一场,付加一直关注着原来老板的事业发展,包括他不断发展的女人们。王国强的车隔三差五从绿树经过,付加就时不时见到高声大气、有点张牙舞爪的平多。第一次瞥见,他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高热激得心头一荡:这样的女孩,也上了王国强的车?……他想方设法摸清平多资料,籍贯、学历、喜好、跳槽经历等等,了解愈细,愈牵肠牵肺。向来勤谨的他变得不爱待办公室了,喜欢在露天茶座干活儿,算账、盘存、接待、交友……只要王国强车经过,不管忙什么,他都会放下手头事,盯着那车绝尘而去。“你不知道,有时,我真想变成树上的小天使,全天候守那儿!”
“我也不是每次都在车上啊,干吗不直接找我?”
“老板妻,不可欺!”
“切!”……
这些,都是很久后平多与付加闲聊的。
当然一开始,他们聊的不是这些。那时,总是平多说话,付加只管听,顺便剥松子、递颗话梅什么的。付加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平多很快对他说起自己的情感近况,和王国强争执啦,旅游啦,看电影啦,和好啦等等。付加不插言,除非平多缠他,非要他给出裁判意见,他才会瞧瞧树上的小天使,笑笑,开口,而口气永远像高速公路上不偏不倚、无限延伸的绿化带……究竟在绿树喝过多少回咖啡了?平多不记得。总之,她喜欢
上这个街头憩园——心灵绿地了,包括琳琅满目超市,包括那个王,付加。
那次,平多对着菊花茶,一言不发。付加过来了,擎一大杯扎啤,像从撒哈拉沙漠赶来的,叹口气,牛饮。听着响亮放肆的吞咽,看着欢快滑动的大喉结,平多忍不住扑哧笑。 “你改喝茶,我只好喝酒了!”听到笑声,付加说话。“茶怡情,笨蛋!”“酒解愁。小姐。”“我在生气!喝茶顺气!”“知道你心情差啊——”付加又牛饮,“所以我喝酒,替你化干干结。咋了?”树顶上多了一串蓝色风铃,风吹来,叮叮当当,平多看着被天使环绕的国王,“知道我笑什么吗?我在想,你那喉结上挂只小铃铛,什么模样?”“TIGER兄弟呗。”付加说完狠狠补一句,“被你开开心心搂着!”
长耳狗兄弟,倒有些像,平多就盯着付加有些招摇的大耳朵,往里面灌不开心。在专卖店试内衣时,王国强旁若无人说她腰粗,“你看你,这腰,没箍的桶样!”叨了几遍,导购员掩嘴笑,两个女顾客老不走,旋来旋去的。平多忍不住,“您肚皮的专用语,我哪敢用!”王国强咦一声,“还听不进批评了?保龄球馆的张老板都说你腰粗!”“我的腰粗不粗关他什么事?”事实上平多算不上胖,但的确与时尚的骨感美有出入。“别浪费了资源哦!”王国强有点不悦。很少有人同他顶嘴,尤其公众场合。“身体是我的,我的地盘我做主!”“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缘身在此山中啊——你也不算庐山,超级大盆景!”平多从试衣间出来,竟不见王国强人了……所以平多是从步行街走过来的,走了四十分钟,越想越生气。
“牙尖嘴利丫头!”付加搔搔脑门,“王国强将你的腰比作什么?”“没箍的桶!”
“他是从农村出来的吧?”“是呀,湘西的,出土匪也出文人的地方,他家里穷,很早出来做苦工……咦,你以前是他的人,不知道?”
“我就说嘛……他从不跟我们讲他的过去。他给我的印象是从石头缝里蹦出的孙猴子,所有的人他都当山猴,目中无人,唯我独尊,非我族类!”付加说到最后双目如电,这是他第一次放言,言之凿凿。平多耳目一新,解气。
说着说着饿了,两人去餐馆,那一顿吃到食物涌上喉咙,直打嗝儿。
此后,付加的话像开闸的河水。他常主动提起王国强,提醒平多注意身边人的陋习、缺点。果然,平多就发现了王国强的不少劣迹:爱在马桶上留污渍、豪赌、用烟头烫人(对她倒没做过)、夜生活不节制……直至最后说到富士天堂。
平多从邮局寄走两包物品出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付加。她给付加打了一个电话,只说一句,“王国强和我完了”,就挂了。
她想付加一定很高兴。
就在两周前,付加郑重其事地送她一件礼物,是本包装精美的书,一个民国女子的传奇故事。“爱情传奇噢!”他神秘笑。晚上翻书,发现里面夹一枚别致书签,干花压制的——是百合,守心守志百合——也是书中女主人公名字。付加曾问过平多,是不是最喜欢玫瑰?她回答百合,如雪百合。书签背面手书:百合有情,绿树有思。不知洒了什么香水,整本书竟散出一缕咖啡焦香。平多花两个晚上看完了,结局美满。
“很有心的小伙子啊,加油!”男人往杯里冲水,“欲擒故纵、步步为营,嘿嘿,有心计,好手段!”
翠叶酣舞,凌空定格窈窕之姿,男人捧着玻璃杯:“不赖,真不赖!”他摇头晃脑样子像春眠后的诸葛亮。
“怎么样,我介绍的地方茶叶不错吧?”
“不赖不赖啊!”男人喃喃的。他嗜茶,已憋了几天,“附近卖的都是陈茶、茶末!”男人抱怨好几次,平多就介绍了河关路的“红墙”茶庄。一大早。男人出去订汤,将三峡毛尖茶也买回了。“红墙——绿树,你是冲着这名字介绍的吧?”他迫不及待啜茶。
平多微微一笑。
绿树超市和茶座的茶就是从“红墙”茶庄进货的,一直有口皆碑,好茶曾带来不少好利。
一股植物加雨露的气息迸发出来,空气中弥漫了山水,平多盯着那茶,她觉得自己又坐回了清风徐徐、天使流连的露天茶座……
断断续续讲述,使她苍白的脸渐渐泛起血色。
平多和付加在一起后,都不再提王国强。
生活升起新的太阳,日子如惊丸。
付加在城南有一套二居室房子。第一次去,站在午后强光中,平多感到一阵局促、不安,这是和王国强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她觉得羞愧。平多收入里除了寄给父母的小部分,其余都花在美容美发、购物、健身上,到月底总是赤字,糊涂账:单枪匹马闯荡这个城市的付加居然能攒下一笔钱,一个赤手空拳创业的年轻男人买房、置业了,还没欠房贷什么的,平多打心里服气。如同雨水欢喜江湖,落叶情归黑土,她愿意和他靠近,亲近。
付加房子在一个安静的小区,盛夏楼道里没有腐烂的垃圾味,更不三天两头地停电停水,迥然于平多宿舍楼的混沌、纷乱。小区并不小,四通八达甬道植满人高的夹竹桃,花色多浅红,朵重枝沉时。走在里面人感觉被拥得深深的,呼吸都变粉红、绵长了,有时愈行愈有恍若隔世感——平多熟悉这感觉,类似自己对镜发呆一瞬呢……这儿的垃圾箱也与众不同,草房状,带圆烟囱,黄门蓝窗很少污脏。仿佛这儿是桃花源,唯沉积的时光潋滟波动……从东门出去不到二百米就到了平多的公司,只要过来,平多上班从不迟到。所以,每每踏入这个小区,她是心境澄宁的,走向付加的房子,身轻如燕。
平多不爱下厨,可不知为什么,一跨入那扇湖绿“盼盼”门,她就洗心革面了。择白菜、洗泥藕,炒回锅肉、红烧鱼块,刷锅洗碗拖地,她干得有条有理像模像样,一点不别扭。每次晚归的付加回来,看到摆好饭菜的餐桌,喜形于色落座,身系围裙的平多就感到一阵从内心洋溢而出的满足、欢欣!这快乐远远不同于她从前向往、琢磨的带有迷离虚光的那种——也许就是幸福吧。油盐酱醋调理过的幸福。和王国强在一起时,永远在餐馆吃饭:之前接触的男朋友,是他们为她忙碌平多由此厨艺大长,看电视时,碰到饮食节目她半天不换台,付加当然不反对,他悠然看报纸。
但有一样活儿平多始终培养不出兴趣,熨烫。架板、加水什么的,太耗人。付加不嫌烦,“刚入门跑业务那阵儿,我每个晚上熨烫,白天气宇轩昂的,多接不少单呢!”他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打理得笔挺有型,顺便修理平多的,平多的睡衣都被他熨过。他还爱干一样活儿,有事没事擦鞋。“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干这行吗?低头看得破!除旧布新,难得一趣啊!”所以,平多的鞋也被他整得光芒万丈,和付加在一起后,她从头到脚从来闪亮登场。平多从不对外提及这些,她独享着蜜制核桃仁的小秘密。
平多的例假有时神出鬼没,丧心病狂。某次被闹钟叫醒,床单桃花朵朵,一塌糊涂……“你上班吧,我来弄。”付加揉眼打哈欠。“糟了,我没准备卫生巾!”手忙脚乱的平多一头扎进卫生间,她没注意付加出门了。等她洗漱完回卧室,桌上多一包卫生巾。“你出去买的?”“是啊。超市没开门,我又跑回来,猛拍
二号楼小卖部门板,嘿。开了!“一大早一个大小伙子拍门买卫生巾!“你不怕人笑话?”“切,谁笑话我用钱砸死谁!”付加满不在乎。平多忽然鼻子一酸,“别对我这么好,行不行?”“不行!你不给我做饭了,咋办?”
付加的坐骑是一辆本田125,一匹好脾气红驹,平多也学会了骑。平多常骑着摩托去买菜、兜风,有时奔回宿舍楼。那次骑回去,碰到了圆脸蔡。“真有你的,不玩四个轮子,耍一对轱辘,酷啊!”圆脸蔡长胖了,双下巴颤动似倒立的鸡毛掸子。平多笑笑,叮里当啷掏钥匙,倚住门框的圆脸蔡进屋,瞬间捧两盒酸奶再现,“你能不能——介绍我认识王总啊?”她说着递过来一盒。
“嗯。碰到了我一定说说。他喜欢瘦子哦!”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也许圆脸蔡这次会减肥成功?喝着酸奶,平多偷乐。
不久,她真的就碰到了王国强。
平多和付加一起。王国强带着采采。
在“一生一世”酒吧。
该怎么称呼昔日男友呢?强哥?国强?王老板?平多开口了,“王总——你的女伴好靓!”采采从洗手间款款而来,采采朝平多风情笑着,左腕金镯晃眼,走近,是精美的十二生肖图。平多看中过,王国强当时要买,她拦住了,“金价在跌呢,过几天吧!”过几天,他们分手了。四人热火朝天“摇骰子”,平多不幸摇出最小点时。两个男人异常兴奋,死盯着罚她酒,仿佛她是作奸犯科小偷…-酒酣耳热,付加掌击吧台:“我还没单独和王总喝过酒!今天机会来了,女人们让开,咱哥俩喝!”……
从酒吧回来零点过了。匆匆冲完澡,付加纠缠平多。“你喝多了,睡吧。”付加不肯,付加手四处游动,灼热。急躁,像条刚钓上来的鱼。平多拗不过他,他在她身上驰骋纵横了近一个小时,满布血丝眼珠一直瞪着,像不知疲倦的灯——他把房间灯全开了,顶灯、壁灯、台灯、小夜灯,平多由着浑身酒气的男人,她很不习惯,仿佛还在喧嚣酒吧,听那些倒胃酒话……
“我一直拿、拿你当兄弟,好兄弟!”王国强的脸桃红李白的。倒酒时酒老晃出来。“王总,我真的谢谢你,你教会我打开商场大门!”付加吐词清晰,眼珠是红的,红眼直直盯着王国强。“别看我身边总有女人…女人算什么!算什么!女人如、如衣,常换常新!兄弟就不一样!”王国强伸出一只手,晃着,“兄弟,十指连——心啊,连心!”他另一只手拍胸口。“没遇到王总,我还不知道蹲在哪儿呢!……我付加拥有的,都是拜您所赐!”“那都是兄弟你自己——出息的!……为我做事几年,帮、帮我接了不少好活儿,我心里有本——账!好兄弟!”两个男人都用一根指头指着对方说话,像战场上血拼的两门炮,炮停火,就摇骰子。王国强输多赢少,他不停地灌酒,咕咕灌酒,喝酒的王国强目光偶尔滑过平多,平多轻易就读出了一丝恼怒,也许还有恋意……两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茶聊,谈养颜、明星绯闻、宠物,灌一肚子水。
半夜,平多上卫生间,付加嚷口渴。她给他倒水,喝完水,付加握住她一只乳不放,平多拿掉他手:“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像野马!会踢腾我怀孕的!”这话大概刺激了付加,付加又野性勃发了,翻身上马。
这不是平多熟悉的男人。平多四肢舞动、挣扎着,很快,她被这陌生的野蛮征服了,呻吟起来……付加汗水淋漓,“给我生匹小公马吧!”“要是小母马呢?”“再生一个!我家三代单传,我妈一心要抱孙子!”“封建余孽!”……
阳光进来时,两人还在酣睡。平多被一阵鸟鸣叫醒,她动动身子,发觉双腿间异样,抬腿下床,那异样更清晰了,酸疼酸疼!昨晚,昨晚怎样过来的?
“我手下美女一茬茬!……相中谁,你、你们大胆追!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说是——不是?”王国强眼睛熠熠闪光,和采采的金镯一样,“美女加美酒,世上最、最好礼物啊!兄弟间会小气礼物么?当然不会!……就像现在,你、你有你的好女人,我有我的美女,咱还是兄弟,好兄——弟!”王国强趴桌边打起呼噜。他的酒话再次淹没平多。如此男人啊!她亲密接触过的男人,原来和她的情缘不过是一杯水,不,半杯水,冷月倒影……平多觉察后背掠过一阵风,凉凉的,她绷直腰。对面采采索然于男人们酒话,老朝自己身后挤眉弄眼的,平多回首,九号吧台多了三个泼皮,其中一个满臂刺青,披肩发,还戴一只发箍,他正向这边飞吻,对着平多。
不快的夜晚。全删。
春日余晖像鹅黄飞毯,抵住轻寒。一床开始吃晚饭了,铝餐盘盛的,四样菜,土豆烧排骨、煎鱼、四季豆、蒸蛋,说北方话的老太太喝汤声儿每每不凡,“吱——咕儿”,喉咙里像埋着粗粗的消防水管。
男人捧茶,听病床上女孩说话,眼睛一眨不眨,漾着温温的诚挚、关切——平多走神了……
多眼熟情景啊!夕光里,绿树下,侃侃而谈女孩,俯首帖耳小伙子,无数行人涌过,无数车辆滚过,不影响他们。他们在二人世界,胡桃夹子踩过的雪地,多情织女铺出的云端……倾诉是彗星,倾听是地球,时间淡开、淡开了,成如梦观众。
平多动动身子,腿有感觉了,有点疼,还有点痒酥酥,是在生长新骨新肉呢——她被重新结构,在被送返途中……这个抟土造人之地啊!“吱——咕儿”,那个消防水管老太太!
“饿吗?先喝点汤?”男人拉桌上保温瓶。
平多摇头。她犯腻,七天了,老喝汤,油汪汪的。
她想吃青菜了,吃炒嫩笋、白菜秧,吃母亲泡制的酸黄瓜丁,吃付加做的茄子烧豆角。
付加姐姐出差路过。
付加姐姐在中药材公司上班,她像查验药材样打开付加衣橱,“哟,衣服不少呀!”她饶有兴致扒平多的睡衣、长裙、牛仔裤,“瞧这件,还有这件……真不错!”她的手最后停在白底泼绿韩版连衣裙上,“我俩身材差不多呐!”付加姐姐牵藤样牵出长长裙带,平多尴尬点头。她知道此时最该说“试试,合适就送你!”平多不小气,可她最讨厌与人共享衣物,衣服是女人的脸面,这脸是能共的么?何况它还是付加送的生日礼物,才洗过一水。平多不肯吱声,付加姐姐表情僵着,很快,像药物过敏、脸发烧的病人。付加接话:“这是台湾货,王子商厦买的,平多说等你来了,一起去逛逛!”三人直奔王子商厦。平多熟门熟路导购,付加姐姐最后看中了两条裙子,一件绣花衬衣,一双漆皮鞋外带一条丝巾,满载而归。
“钱包瘦哕!”送走付加姐姐,平多拍付加的包。付加拍她脸颊:“还不是为了你这儿!小气鬼!”
“不是你姐吗?花你的钱天经地义!”“我姐怎么啦?我去她店里买果丹皮,她又不会给我人参!这是为你花钱!”
平多一拳擂他肩上,“不行么?你不为我挣钱为谁挣?”“当然是为我儿子挣啊!”
“哼,就不生小孩!让你一辈子只疼我一个人!”她一路追着揪他耳朵……
和付加在一起平多真的很放松,有时甚至有过于舒服的那种赢弱。那感觉近似失去抵抗力的沉醉,它不同于和王国强在一起时的迷醉——它驱赶了平多心中常泛
起的丝丝缕缕迷惘,让热衷漫步、探访的心踏实下来,从此由树梢降落大地,节奏稳定地随季节律动…-
付加姐姐走后的第三天,付加母亲来电话了,她要求见见未来的儿媳。
“丑媳妇要见公婆啦!”付加贼眉贼眼,“怎么样,下月随我回河南拜见?”“要是——要是将来生个女儿昨办?”想到以人口著称的付加家乡河南,平多忐忑。付加说过老人想抱男孙,平多理解乡下老人的固执,想想自己父母,何尝不梦寐以求地想要个儿子?可惜,早两年出世的哥哥夭折了,到现在,每逢清明父亲都涕泪涟涟,说愧对祖人……“你没睡醒啊?我们活在黑客时代!你生一个像我的就行。管他雌雄!”付加敲她的额头。平多咕咕笑,“黑客?生一个河南小黑客!”她又揪他耳朵。
八字才一撇,干吗想那么多、那么远呢?是自己太在乎这个男人了,连带在乎那个从未谋面的河南老太太……一瞬间,平多觉得自己肩了一些东西,一些与幸福有关又像无关的东西。这是以前的自己么?以前那个白百合般单纯、爱做梦的女孩呢?
两人没按原计划去河南。
平多母亲来了。
是父亲陪着来的。来住院。
平多母亲查出恶性肿瘤侵犯大血管,须及时进行血管置换。家乡医院无法做如此复杂的手术。
父亲带来了所有积蓄,加上东拼西凑的,手术费缺口仍有六七万。母亲刚过五十岁,向来饭量好,走路比父亲都快,偶尔着凉了几碗姜糖水就能对付,连她养的鸡、猪都和她一样从来欢欢实实,她从没进过医院……平多措手不及。人生有多少关口,是候着有准备的人呢?岁月狙击手,就埋伏在沧海桑田的乌鸣处、溪声里——从懵懂中惊醒的平多奋力抵抗,四处联系同学、同事,无论亲疏,只要肯借钱,她都感激涕零……那些天,平多明显憔悴,走路轻飘飘的。付加握着她手安慰,“有我呢,有我。别急、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每天一下班,平多匆匆忙忙往医院赶。到达前准备好轻松笑脸,母亲正做术前各项检查,她还不知道手术费是笔天文数字,父女俩一直瞒着,试图愚公移山。
移山的还是付加。那天。平多满头大汗回来。她筹到一笔款,过去女房东借的。平多租住过女房东一楼住房,那次,刚进屋,她就闻到浓浓煤气味儿,仔细查看,发现是隔壁飘来的。隔壁住着房东,是简易自建房,同平多的厨房通一扇小天窗。平多赶紧叫来卖冷饮的房东,竟意外救出她睡在家的儿子……“你拿去救急吧。这是我儿子下学期学费,到时再还我。”平多满口答应。可三个月后就是下学期了,到时如何补这窟窿呢?平多一路口干舌燥……付加在家,他在满室钢琴曲里煮咖啡。起码半个月了,平多没闻过咖啡味儿,她心急火燎奔忙在医院和筹款路上,付加也很忙,那段时间他们一直叫外卖,厨房都积了灰。
付加递她一杯浓香咖啡,同时拍出一样东西:“七万,够了吧?”
是张银行卡。
平多瞪着一脸平静的男友。变魔术的男友。付加超市的流动资金顶多能抽出两万五,再抽,就得关门了。
“别这样看啊。这些天你没注意,横汀路的惠商量贩店开业了,后街仁美超市天天搞低价促销……“竞争压力太大,生意难做!刚好有人看中那块地,出价不错,所以我干脆把绿树卖了!”付加啜着另一杯咖啡,优雅,“你尝尝啊,加了柠檬的!”那悠然模样像极了绿树上小天使。
班得瑞的《琉璃湖畔》如春日细雨,平多觉得四周湿润起来,湿润润的钢琴曲,湿润润的人儿。“怎么不和我商量?”
“你看你嘴角都燎起泡儿……再找你,我就成刽子手了!”
“那么多存货你怎么处理的?”
“好办。我的供货商们大都是朋友,退回呗。实在退不了的,我搞了绿树有史以来最大促销活动,被抢购一空……痛快,真是痛快啊!”
“那你以后干啥?”
“转行啊。我是什么人啊?!我早就着手其他项目考察了……目前股市正火,先炒炒股吧。正好有时间,还可以帮你照顾照顾母亲。”
付加怎么也擦不干净平多的泪水。“真好,你真好!真的,真好……”她不停地说,她的眼泪掉进热气腾腾咖啡。
手术前两天,一个硕大消息砸来,如同当初平多骤然得知母亲患病噩耗——检查结果显示:肿瘤稳定,目前不需要手术,她现在的症状是高血压引起的。
握着一纸定论,平多放声大哭,哭得全身发软像熟过头的番茄,又像家乡土路上那些吱嘎不止、奔驰不息的老式自行车……那个黄昏,她就那样带泪睡着了。一直睡到次日清晨,晚饭都漏了。
红红夕阳还在,枝繁叶茂的乌相还在。还有熟悉的砌了菱形花纹的水泥围子,只是,都孤单、落寞了。再没有人坐在那里悠闲地喝茶、喝咖啡,再没有人有事没事对着青枝绿叶出神发呆……红蓝塑料布围了一大片,平多站在出入口观望:超市后面的服装厂空荡荡。左邻右舍的理发店、玩具店拆了半截,超市仍健在,卷闸门不见了,满地的纸、塑料袋、缺胳膊断腿门框……施工蓝图挂在新垒的护墙上:青龙水榭住宅区。平多不愿多待。
离开时,踩中一样软软东西。是个小天使,绿树上的飞天。平多蹲身捡起,白布污脏了,还沾着一颗烟头,勒出脖颈、两臂、腰的细绳松脱,看上去,它像位被岁月剥尽美好的邋遢老妇……风来,乌桕飒飒作响,哗哗、哗晔哗,平多没抬头,只是将手朝后摆摆,消失得飞快。
“你的新投资项目考察好没?”
“嗯,差不多了——现在是最佳启动期!”
“是啥?”
“猜猜!”
“餐饮?”
“NO!”
“五金建材?”
“不对!”
……平多一连猜了六七个,都不中。“到底是啥嘛!”她使出杀手锏,揪付加耳朵。
“笨笨,当然是结婚啦!我人生中最重大、完美的投资就是——娶你!”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男人的脸和语声一样柔和。他目光飘忽了,落在很远地方,“该听结婚进行曲了!春天进行曲!”
平多看着嘴唇潮湿、有些分神的男人,“你——结婚的时候是春天吗?”
“春天。春天。芳草连天,柳条绿茸茸……我的新娘从皖南来,像刚掰下的玉米,饱满、纯净,还带着露珠……她眼睛很大、光彩照人,尤其是凝神和生气的时候,所以学生们怕她又喜欢她,她瞪眼时,像要射出激光,嘿嘿……她教美术,喜欢打乒乓球,我经常陪她打,她球技不错,可打不过我,输急了她用球砸我,围着球台赶,活像宇宙大爆炸时的小行星……临近毕业,她对着我画速写,将头发描成一条条抛物线,我说我有这么凶吗?她答,比这还凶呢,不然怎会将系花缠到手? ……嘿嘿,倒是,我跨校赶跑了三个情敌!”
男人像被平多的滔滔感染,激情插叙如同马术赛场上盛装舞步。平多听明白了,男人的妻子和男人曾就读于相邻的两所高校,毕业后志同道合到同一所中学教书。
“你是语文老师,还是教物理的?”
“我们搬进了新房子。有家了,自己的家,到处
挂着她的画……我们轮流下厨,她拿手的当然是皖南名菜,比如和李煜有关的徽墨酥,比如用鸭掌、鸭肠、鸭心做的掌中宝,很有嚼头…我会做快餐,炒粉、炒面、炒饭花样翻新……那些日子我们变成小猪,很能吃啊!”男人吧嗒嘴,沉浸在让平多动容的满足里。嗑瓜子的消防水管老太太打了一个嗝儿。一个很悠扬、突兀的嗝儿,接着又是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
仿佛冷不防被卡脖子的晨啼公鸡,鸡冠泛白。浑身的毛都挖挲起——男人松弛的腿屈起了,要站起来,平多瞅见他双拳紧握,没有风,额前几根头发直立,眼珠瞬间变成风化岩石——天啦,他是教化学的!他要现场示范化学反应!
“嗯,小猪,快乐小猪!我和付加很快都胖了!”平多兴奋做同谋、催化剂,她试图让这个化学反应逆向发生。
幼稚型卵巢伴先天性子宫畸形。
平多连续跑了四家医院,每家结果都一样。什么叫意外?这就是。
平多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不孕。
要是不做什么婚检,不与那个梳卷心菜发型的女医生见面,不进B超室,也许,也许已经和付加结婚了。可是,谁又能保证那就是一段稳固的婚姻呢?
谁能保证?
要来的,无论如何都不可阻挡地来。
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地来。
佳期已定。付加请在深圳打天下的老同学,一位事业有成的设计师,给新房设计一套方案。方案来了,两人叫绝:打通后的阳台多了一间漂亮婴儿房,原来的书房兼有空中小花园功能……两人搬到平多的宿舍,付加房子变成热闹工地,准新郎每天骑着摩托在宿舍楼和新房两边欢跑。平多不孕像新换上蓝地砖、四壁游荡水母的卫生间样令人难以置信。
油漆少了。卧室两面墙素面朝天。
“……那是德国产品,断货了…噢,这一种卖得也不错啊,更便宜!”卖漆老板热情推荐。“我从不狗尾续貂!”平多盯着对方的酒糟鼻。老板笑容不减,瞅一旁的付加,付加一直在研究老板递过去的烟,不点火,不答话。“那——要等一个月呐,一个月后才到货!”老板中气十足。又有人进来了,老板老朋友样撵过去。好像是笔肥单,老板的脸很快和鼻子一样红了。付加踱过去。递上自己揣的烟。老板接了,“要不——你们去恒发看看?他们是连锁店,说不定、说不定能找到这款漆!”他很快点上。那是根大中华。
恒发是王国强的天下,几年前付加就在那里做主管。本田125在建材大世界轰轰绕了一遍,两次经过恒发,两次,付加看都不看一眼。
两人无功而返。
装修暂停了。
看好的家具预付了五百元。平多又逛家装商场,看中另一套,价格比原来订的便宜一干。平多领付加去看,兴冲冲说着其美妙、如何将预付款原额要回……半天没人答话。付加又落后面了,心不在焉,局外人样。那些天,他总这样。
“真的不能接受,我们分手。”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很难过我母亲那一关,毕竟我家三代单传啊。确实,我也挺喜欢孩子的,你知道……你总得给我时间。让我消化吧?”
这是第一次关于不孕话题短兵相接。瞬间,实力昭然。
三十天了,油漆仍缺货。
两个半月了,情况照旧。
也许,生产油漆的那家德国公司破产了,也许厂家失火了,将一切化为灰烬,包括制造神奇油漆的配方……
接下来的几个月,平多不再追问油漆消息。付加也忘记了。
两人狂欢。因为不操心平多意外怀孕,付加像火红的地下岩浆,随时随地喷发。宿舍里转不过身的卫生间,公园水渍斑斑塑像后,光影暧昧的影院,不熄火的摩托车旁。甚至高速公路上,这让平多感觉很不舒服,不舒服的平多不出声地配合,包括他不屈不挠、古怪复杂的动作。一次,从沙发上爬起来。平多觉得刺痛难忍,刀割针扎样,检视身下,血迹赫然!医生开了很贵的药,告诫平多:至少要禁三个月房事,且以后动作都不能太激烈。
平多将医嘱告诉付加,付加笑了,两嘴角扯得很远,像头刚下仔若无其事啃竹笋的大熊猫,平多第一次见他这样笑,笑得她心慌。
“我怕我忍不住,我还是——搬回去吧?”付加征询平多的意见。他在擦鞋,老人头皮鞋,擦得能照见平多微微眯起的双眼。
付加搬了。衣物、航空证券杂志、充电器、保温杯、牙刷,还有摩托车头盔,搬回他自己房子。那个装修了一半的新房。
……生活在倒退,一切像碟片在快退。来不及思量原来是如何成为原来的,来不及回想当初泛着粼粼波光的细节。有什么东西压着那片宽阔、生动的水面,记忆之鱼们不肯跃出,不肯搅动凝滞无风的空气,它们全潜伏在水底,睁着圆圆双眼。
两人隔三差五吃个饭。喝茶、喝咖啡。后来变成一周一次,两周一次。再后来,一月难得聚首一回。付加经常离开这个城市,去周边山区,去外省,他在考察一个颇有前景的农产品加工项目,摩拳擦掌开创事业新天地。平多衷心祝他一切顺利!平多自己不太顺利。就在不久前,她得罪了公司老板的小姨子。那天,一个吊口杯大耳环的黑女人闯进来。“给我拿三千!”她拍出借支单。“对不起,这要总经理签字。”“看清楚,是副总加老板娘签名!”“这是财务规定,如来画押也不行!”“有毛病啊!你不想干了?”黑女人大嘴像挂错地方的耳环。“这儿不欢迎有病的人!请你出去!”平多面如寒霜。半小时后,她接到电话:作风粗暴、有损公司形象,季度奖没了:想坐稳这儿。得学乖点……搁半年前,平多会据理力争。照章办事,凭什么不奖反罚?话不投机,她会拍案辞职!——现在,现在平多老实,敛声静气,像荒郊野岭的一块陨石,冷眼冰刀霜剑。黑女人再来,顺利拿走了钱,她恶毒得意的絮叨平多充耳不闻。
平多对外界少了许多兴趣,变得专注于自身。她因此发现了一些可喜变化。比如。恢复公司、宿舍两点一线生活后,没恢复早上迟到的老毛病。以前老睡不醒,全靠闹钟,甚至闹钟都不管用:现在,不知从哪天起。六点一到,鸟儿样睁眼、扑拉翅膀了,再也不用急慌慌的像条吞饵的鱼,兴致来了,还能安步当车去上班,享受一路晨光。还有更开怀的,下巴尖了,锁骨史无前例钻出,穿吊带装、小背心绝对是道好风景,可惜夏天遥远……明察秋毫的圆脸蔡向平多虚心请教减肥秘方,平多倾囊相授:少吃干、多吃稀,吃带皮苹果,享受寂寞。
一个寂寞的周日下午,平多将肘搁在石灰剥落的阳台上,看楼下几个花花绿绿的小女孩跳皮筋。她们边跳边唱:“马兰花,马兰花,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四五六四五七,四八四九五十一……”多么匪夷所思的计数方法啊!这些数字和马兰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样数?
“七五六七五七……”清脆入耳的童谣让平多渐感亲切,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快乐啊,快乐跳着皮筋,快乐唱着歌,从来不会想: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那样?……不想纯真之外问题。
“王国强——知道你不孕吗?”
“天呐!你趴在那儿,像根指南针!”
指南针?平多眼睛竖起来。
自称平少的男人一只手臂竖起。仿佛握着粉笔,而平多是块黑板:“你知不知道?满地的血啊,满地血!像起了火!发红水!血腥气两站外肯定能闻到!我刚靠近,鞋像沾在重油上,我一步一个血脚印,一步一个,啧啧,凶手样……我数了数,二十三个血脚印呢!二十三个!那样、那样的血脚印——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司机卡在驾驶座上,手从破碎的挡风玻璃挤出,血淋淋地还夹根烟你知道你是什么情况吗?你甩出来了,落在窨井盖上,右手笔直指着南方,你身上白风衣染成香山红叶……你的包在车尾四五米处,根据力学原理——的士起码旋了一大圈对不对?”
男人说得急,鼻孔张得很大,像还在车祸现场。平多屏住气听。
当时,当时天旋地转啊,电光火石……平多印象最深的是隧道。很长的山腹隧道。隧道里灯永远幽暗,两旁一闪而过的施工支洞仿佛一户户人家,每每从车窗看它们平多总忍不住想:这里的住户怕是山魈移民吧?他们喜欢车水马龙全新生活么?披树发、著虹衣的原住民们还会不会激跳腾跃?将车流当流岚穿飞?…司机很年轻。似乎有小胡子,山魈也长胡子么?想到胡子时,平多才感觉异样。男人已安静半天了,一直紧盯她,捏着白净下巴。
他捏着下巴弯腰,医生样:“你那时,想死吗?”
“什么?”
“你那时好像、好像不太想活了。我知道,是不想活了……手机电池就在你眼前,你硬是不说!你眼睛有神、睁得那样大,我都看见了,看得很清楚。我刚买一包烟,走到建行门口,就听到后面吱——轰!……你看着我走过来,你看到我了,还对我眨了眼——不过,你那时把我当成了轮胎,满地碎玻璃,夜风,是吧?你那种眼神,我懂!三魂走二魂……你手机真好,壳摔成两半还没摔坏,我当时真担心就是找到电池了也打不通1101我收拢了你的钱包、身份证、口红。到处找电池找出一头汗!……电池在你跟前,你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顾看自己手腕,你手腕汨汨流血,像没关紧的水龙头……你告诉我,你那时是不是很想死?是不是?”男人双目炯炯,热切得要冒出水蒸气来。
王国强——知道你不孕吗?
平多为这个问题缠绕。缠得心神不宁。
为脱身,她决定探访富士天堂。
“怎么,关心起这个问题?”付加第二次问时,平多反问。“我现在最感兴趣、最关心的是我未来的投资项目……”付加慢条斯理往喝剩的咖啡酒方糖,“吃过魔芋吗?它是联合国卫生组织确定的十大保健食品之一,能散毒、养颜、通脉、降压、减肥、开胃,但全株有毒,必须经过加工脱毒……它从中国传入东瀛,目前研究利用水平最高的就是日本,魔芋加工在国内极具潜在市场!”付加侃侃而谈。他真是一个出色商人,听得平多都想投资。
咖啡喝完,该分手了,付加神秘起来:“你知不知道?采采是王国强常吃的魔芋!”平多甩个响指,“旧闻!”“那你知道王国强为什么不娶她,将她收进自家厨房吗?”平多愣了愣,付加便很有内容很有意味地笑,笑得像他那次打算搬走、征求平多意见一样,“因为,嘿嘿,因为她届然双乳大小不一样!所以只能上富士天堂的餐桌!”
平多到达富士天堂时,太阳像张刚烙熟的饼摊在远处山肩。她披着灿烂晚霞从员工小门进去。沿路经过的服务生、保安只是瞟瞟风衣如雪的女人,他们匆匆而行,都拿着饭盒。平多径直往曲里拐弯的包房走廊走,小姐们一般集中在尽头的某间房就餐,她参观过一次。
包房太多了,门都紧闭,平多糊涂了,上次见过的聚餐室在哪儿呢?一扇门无声打开,一个穿鲜红低胸吊带裙的高挑女孩闪出,漠然看平多一眼,白花花长腿很快消失在走廊拐弯处。空气清新剂的味儿很浓,平多有点说不出紧张。阿——嚏!她再回头。那扇门里又出来一个人。一个领带松垮、正擦着鼻子的男人,“咦,你、你叫什么?”男人又打个喷嚏,喷出浓浓酒气,平多加快脚步。“站住,我给小、小费!”平多小跑,男人兴起直追,他居然揪住她了,平多尖叫一声!“玩什么呢?哟——李总啊!”
采采的声音。
制服谨然的采采观音样从天而降。
“采、采经理,这位小姐不听话!我——投诉!”男人像受了委屈的小孩。“李总龙马精神,就是眼花,我们这儿靓女您熟得像自家楼盘,没见过她吧?她不是这儿的!阿惠望穿秋水呢,阿强,送李总去四一八号房!”一个小伙子扶男人走了。平多感激看着采采。
“其实,其实我和你们一样,喜欢零食、漂亮衣服、蹦迪……巴以冲突、“九一一”和我有什么关系?十一月四日是我生日,我特别查过历史上的这一天……也许我是某件大事的编码呐——蝴蝶效应!这词听说过没?所以,我知道以色列前总理拉宾在一九九五年十一月四日遇刺!”
采采挑挑眉,对平多的突然告白没表现出过多惊奇。“你想知道什么?”
真是一个聪明女人,很快猜到说出一个秘密是要交换另一个秘密。
“王国强——知道你不孕吗?”付加问过两次,中间隔了两个月。每次问,他都若无其事。平多看出来了,他其实很在意答案。他是个如此锲而不舍、进退有度的人,像他把握商机、冲浪商海一样,一言一行无不深思熟虑而又风度翩翩。王国强为什么不娶采采?他掌握了:他还想掌握“王国强——知道你不孕吗?”……
王国强当然不知道。
可平多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本身大有问题。
付加、王国强——一对寻常而奇怪的关联词,关联到什么程度?有闲日子里,平多反复咀嚼,像咀嚼臭豆腐、兰花豆,嚼来嚼去,舌蕾迟钝了,废了,分不出味道!分不出、辨不清的茫然和类似失重感,让平多前所未有惶恐!她觉得自己一时失足滑进枯井。莫名其妙的黑暗深处。
她要爬出来。
“付加光顾过这儿吧?别告诉我。他没来过……我们都快结婚了,功亏一篑,最后还是吹了!”平多一口气说,很坦白、真诚,“我得重新开始。我不想背着一些废铁样的旧问题开始新生活!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整日活在淤泥里,都想上岸,对不?他——常来这儿吗?”平多描了复杂眼影,烟熏妆,眨眼时媚惑平添,竟有几分神似采采。
“替客人保密是我们这儿的纪律。再说,人那么多,谁记得谁呢?”采采吹出一口烟。
平多脸忽然红了,红得要发出咝咝的响声:“付加说你两只乳房大小不一样!因为这个,王国强不要你!”
采采一口烟吞住,半晌,丝丝缕缕蓝雾溢出口鼻,“他,对你说这个?我原来一直觉得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有能力有风度,能屈能伸!见过那么多男人,我真的欣赏他——你很有眼光啊!”采采声音变轻了,顿住,菩萨样注视平多好一会儿。“他以前的确从没来过。半年前开始的吧,第一次是阿惠接待的,他喝了很多酒……他最喜欢湘妹子……都说他出手大方、会疼人,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一泻干里的采采突然咳嗽,躬着腰,咳得惊天动地,天良丧尽,平多拍她
的肩、背,摁灭她手中烟。平静后,给她递上茶水,采采喝几口,嫣然一笑,抖出数年前付加一则旧闻。
付加在王国强手下干得风生水起时,得罪过一个大客户的女秘书,当时是酒桌上。女秘书拂袖而去,对之言听计从的客户尾随走人。“自己屁股自己擦!让他们回来!他们不回来,你也不要回来了,给老子滚蛋!”王国强铁青脸。付加追出包间,打躬作揖说尽好话,两人不闻不顾,眼看要出酒店了,“请给我一个机会!”他双膝一屈,跪下来了,付加在宾客满座的大厅跪下来!顿时一阵骚动,吃客们纷纷围拢当看客,听到喧哗的采采也走出包间,她目睹付加直挺挺跪那儿,一只手拉住女秘书的包……他们僵持了起码一刻钟。付加长跪不起,赚足面子的女秘书和客户终于回来了……
可能么?将洁白小天使挂满乌相的“绿树”国王,自制百合书签标记爱情词典的男人,下跪了,跪一刻钟!在酒店里,众目睽睽下!——平多后背阵阵发凉。
什么东西打翻了。颠倒了。
满院红玫瑰。满树小天使,都是战马,蒙面士兵,夕阳下血雨腥风血肉横飞血流成河……
一些东西接活了,蜈蚣般蠕动:一些东西寂寂倒毙,尸骨不存……
平多发愣。
坐在对面的采采像来自火星,她一丝不苟的高髻饱含多少宇宙秘密!一闪一闪的信号如此诡异:“你不信。可以问王国强的司机赵大友,他当时也在场,他很会劝酒呢……”赵大友,那个跟了王国强多年的司机,平多当然认识,她坐过无数回他的车,他永远有口臭。
中间不停有人进来或有电话找采采,都没影响采采勃勃话兴。
“他很受欢迎,因为他从不喜新厌旧,不挑肥拣瘦。他和你刚才碰到的做房地产的李总拥有一个共同雅号:绝代双骄!”
“什么叫富士天堂?富人的天堂!他发誓好好挣钱,挣比王国强还多的钱!”
“他说要泡遍王国强所有女人!泡他最得意、最体面的女人!……呶,连我都没放过,死缠乱打!瞧,他送的不值钱玩意——我呸!”采采捋下手腕上同心结红绳,准确扔进垃圾筒。这东西平多也有,套脚脖子上的。
“你不要紧吧?要不要我帮你叫辆车?”采采话很多,这是最后一句。“不用。”平多像刚才喝多了的那个李总,头重脚轻,她没忘说“谢谢”。
司机是位二十左右的小伙子,红黄发,出租车滑过来时,伤感的《今生不再》滑来,平多一激灵,黎明主演的《玻璃之城》主题曲。
当初,在如泣如诉音乐里她被美丽爱情感动得一塌糊涂。熟悉歌声里,平多努力回想着黎明、舒淇演绎的动人故事,竟想不起情节了,只有两张青春无瑕的脸……
零点二十,钻出悠长隧道,平多目光曾滑过计时表。灯火璀璨的出口转盘处,急驰出租车发疯地连做两个三百六十度大旋转,翻了。
刹那,平多觉得自己飞起来,灵魂出窍,腾云驾雾,悠悠落地,然后嗓子发甘发紧……她没觉察到疼,一点都不疼,只是全身似一匹撕烂的布,找不到骨头了。
楼房、树、马路护栏,全是红的,红海洋,红世界,脖子像在老地方,平多拼全力终于就着毫无知觉的摊放的右臂抹抹眼睛,视野清晰些了——车子四脚朝天,红黄发司机露出半个背,一动不动,像死了。左手腕绽开,翻红吐沫,如婴儿哭泣的嘴…平多瞪着那张嘴,不依不饶、撕心裂肺的嘴!哭吧,哭吧,尽情哭,流干红泪,流尽所有失望、绝望、希望,就可以做天使了,前尘尽抛、无忧无虑的天使!
有人过来了。
一个男人,抓着烟的男人。他小心翼翼踩血。他捡起了血泊中的身份证,在路灯下察看,然后捡钱包、捡摔破的手机……。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找什么呢?他想干什么?趁火打劫么?平多很想问问。她刚张嘴,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梦游样度过两个周末。平多的脑袋拆线了,没留下疤,她很满意。摸摸松绑、自由的脑瓜,平多情不自禁想:悉心陪护的男人说不定真是哥哥!为什么不可能呢?他像太白金星样降临,她就活过来了,生命被重新追回!——平少,那个早出生两年、没见过面的小男孩叫平少么?母亲没说过他名字,只说是得脑膜炎夭折的。这位平少有着怎样与众不同人生呢?他是如此不凡!——报警、陪护、向公司请假、应对交瞀、找保险公司,一切被打理得井然有序、有质量。平多真的很想亲热地叫他哥哥,她看着为她端茶倒水、听她喋喋不休的哥哥:“你的故事呢?”
第一次,男人不回应她的话,他转过脸,对着桌上瓦罐。仿佛他是里面凉透的剩汤。
“你有故事吗?”
像所有调皮小妹,平多不肯罢休。
男人牙疼般愁眉苦脸。
“你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就告诉你,车祸时我究竟是不是想死!”
男人双眸一亮,像窗外爬升的太阳!
平多低首,平多无法与之对视,莫名地,她感到一阵心悸!太阳灼烤着她,太阳灼烤着白色床单、枕头。灼烤着撒欢滴落的药液,被胶布固定的针头……
“我亲爱的妻子——”他开口了,像开封的胶水,“她自杀了。是自杀!她那样想死,吞了整整一瓶安眠药!那是我的药啊,我的药,那段时间,我失眠厉害……那天我为什么要回家呢?那天上午我有课,我却鬼使神差跑回家……鞋架上有一双四十八码皮鞋,我一眼认出,是我哥的……我哥当年考上县一中,家里供不起辍学了,他发誓要让我上大学。他什么活儿都干,采药、挑河沙、当搬运工,练就一双大脚,后来能当上老板全靠他能吃别人吃不下的苦…屋里没人,卧室有声音,那门没关紧,我应该扭头就走,是不是?可我推开卧室门了!……我妻子、我妻子已怀孕四个月!她和我哥躺一块儿!我哥滚下床,鸵鸟样跑了……我妻子对着我跪下,就在床上。我问她,孩子是谁的?她说是我的。我又问,孩子是谁的?她说是我的……一直问,一直答,直到天黑,直到月亮升起来,四周坟墓样安静。我看见我妻子的眼睛里有一对小人儿,可怜巴巴、痴痴呆呆小人儿,像朽木不可雕的学生,我使劲瞪他们,瞪着瞪着,饿了,发疯样饿,我从没感到那样的饿!我到客厅泡方便面,吃半碗,就歪沙发上迷糊过去了一我真不该睡啊!真不该!”男人挥双拳猛击自己后脑。像捶打地痞流氓。“是偏头疼吧?我有药!”一床丢话。
男人住手了,男人抬起头来,愣愣看平多,“你眼睛不大,可眼神——真像她!”平多眨眨眼,又眨了眨,“后来呢?”
“后来——她一直待在卧室里。……外面有赶着上班的脚步声,我醒了,我们也该去上班了,她有课。我去叫她,却怎么也叫不醒……她面如桃花,泪痕狂乱……卧室门一直半开,那个夜晚我只要站起来,就是坐着歪歪身子,扭头就能看到里面情景啊,她手上还抓着药瓶!红色药瓶!一尸两命!……你说,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死?是不是想死?——你那时,是想死吗?”
初夏,平多换一个发型。绞了齐肩碎发,修成菠萝状,还挑染了一部分,看上去清爽、活力四射,也更好打理了。为配新发型,平多煞费苦心穿一套短装,果然得到同事们夸赞,连老板都眯起眼,说体现了企业更
快、更强精神风貌……伤愈回公司,岗位居然还留着,这使平多意外,更感动。以前是自己太青涩、较劲了,结果倒忽视、差点错过生命中那些至关重要的美妙的可曲可弯……没来由的,她想起很久以前放生的那只小龟,都说龟寿天齐,它还好么?
趁着心情好,平多去通讯城买了一款新手机,诺基亚,都说这牌子经得起折腾。
第一个电话,拨谁呢?
付加吗?很久没与付加联系了,听说他已把房子卖了,正全力以赴投资魔芋加工项目,厂区远在川北,不知道他还回不回这个偶见乌桕的城市?……或者拨给远方父母?该问候一声他们了,尤其是母亲,不知高血压怎样了?掂着新手机,平多最后决定拨王国强的号。她要打听一个人。
出院前最后一个周日,平多见到了熟人。赵大友,王国强的司机。赵大友来探病,探一床,赵大友点头哈腰与消防水管老太太打完招呼。看到平多了,他热烈地与平多寒暄……彼时,男人从外面回来,男人拎一只黄瓦罐,兴冲冲,哗啦!——瓦罐碎了,山药大骨淌一地,男人见了鬼样。撒腿就跑!
“王国壮别跑,你别跑!你哥到处找你!”赵大友弹身追,差点被汤汁滑倒。
一阵踢踢踏踏脚步声……消防水管老太太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后来总算弄明白了。男人是王国强时不时发病的疯弟弟,王国壮。长期以来,建材五金界老大王国强不为人所知、小心翼翼照顾着问题弟弟,期望有一天彻底解决弟弟问题。医生说了,精神科疾病最讲究用心药,王国强为此绞尽脑汁……弟弟是在弟媳自杀后疯的,他就时不时送漂亮女人过去,他想。再找个女人,弟弟或许就好了。可情况正相反,每次见到美女,王国壮都会发病,发得一次比一次厉害……医生都说必须罢手了,可王国强偏不,在这个问题上他更像个疯子,他固执认为这法子可行,因为它让弟弟有强烈反应,只是可怜弟弟还没碰到那个药女人……一个多月前,公安局大扫黄扫进富士天堂,王国强避风头躲进了弟弟家,哪想王国壮突然发病,发得比哪次都凶,一口咬掉王国强半只耳朵,还从家里跑出来了,身份证、手机等什么都没带……王国强心急如焚,悬赏万元四处寻人。
听到这个传奇时,窗外桃花正开得热闹非凡。一只蜜蜂飞来,在赵大友头上盘旋,赵大友的口臭没了,他被春芳熏染,红光满面。平多记得刚来时,窗外绿化区乏善可陈,倾圮的石凳石几空洞、阴暗……灼灼桃花,已将桃树压歪、压弯,它们就在数米外,芬芳,病区石凳变成花团锦簇笑脸。病区石几铺映着灿烂光影,有那么一会儿,平多莫名激情涌动,她很想出去折一枝桃花,折最盛的,托赵大友带给神龙一现的男人,王国壮——平少。
想想,还有件事可以向赵大友求证。是采采说过的。平多脱口而出:“你知道——知道王国壮住哪儿吗?”
赵大友挠着头,赵大友很为难地说:“你问王总吧,王总交代过我不能透露任何人。”
平多就没为难赵大友。
几天前,她接到赵大友电话了,赵大友语无伦次说王国壮自己回家了,好人样,还破天荒问起哥哥伤势,还打算做家教呢……平多拨通了王国强电话,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他不会因为扫黄被扫进拘留所了吧?平多笑起来,想起还欠王国壮一个答案,一个关于生死的答案,她又微微皱起眉。
责任编辑:闵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