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车的女人
2009-12-07刘晓珍
刘晓珍
1
巧妮早晨五点就起来了。在冷风里哆哆嗦嗦卖了半天呆。
山脚下寂静得令人厌烦。除了老牛一样嗡嗡过去两趟上下山载客的长途车,还有几个捡柴草、赶早下地、生怕把一粒羊粪蛋子错过的勤俭村人。巧妮紧紧盯着村子唯一一条通往外面逶迤如蟒蛇的公路,眼都盯得发酸了。还是连一辆来旅游的小车都没盼到,也就意味着这半天呆卖的是无效劳动,一批客人也没捞到带。
入秋了,风开始有劲了。刮在脸上力道不小,还恬不知耻地顽强地往人衣服里钻,那么早爬出暖烘烘的热被窝出门,在床上委实要挣扎半天的。哥哥那屋,巧峰就还黑灯睡着。巧妮躺在被子里思想剧烈地斗争了半天,还是狠心掀了被子。尽管她知道,没有游客这么早来的,最早的也要等到七点多快八点来钟,天大亮了,才会有人,可她还是愿意早早地赶到村子路口的山脚下,静静地守株待兔,好像只要站在那里,就有了无限的期盼和可能,就会有肥大的呆兔子傻头傻脑地往她怀里撞。
他们兄妹父母去世得早,很小就剩下她和哥哥两个人了。家里穷,哥哥都三十了,还没娶亲。巧妮在京城里晃了几年,又回来了。看着越来越愁眉不展的哥哥,她的心也缩成了皱核桃。甭管怎么着,她是女的,还好说,哥哥是必须娶亲成家,延续香火的。哥哥一年到头光在地里忙乎,挣不下什么钱,闲时也开个拖拉机拉点货。零打碎敲闹个零花钱,可离娶亲还差得远。
从城里晃回来,看见村里的王金花和李二嫂、鲍三姐站在村口的山脚下,巧妮还以为她们是看风景,闲聊呢,后来她也在一旁站了站,才知晓了秘密。
说来也原始,巧妮的村子再往山上走有一个洞。开始村子里的人谁都没拿它当回事,这些年突然兴起了旅游热,就传这个洞也是很了得的,住着一个深居简出的道长,说是有人见过。据说抗日战争时,道长把八百个八路军将士收容在洞里,躲过了日本兵的扫荡。
虽然慢热,洞可也就渐渐远近闻名起来。真进洞看看,除了几个日月进化留下的钟乳石,也没啥好看的。村长听了高人指点,说现在人们有钱了,都信神鬼了,就在洞里面安设了阎王小鬼等造型,面目倒也狰狞,进去一次也能被吓个七荤八素的。
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竟然也引来了游客。逢周末,人还挺多的。
渐渐的,村里人也动起了脑筋,把自家种的吃不了的夏天的玉米、杏、李子,秋天的柿子、花椒、核桃,甚至城里人一看就笑逐颜开的自家养的笨鸡、土鸡蛋,拿筐盛了来卖,挣个仨瓜俩枣的。
后来又有了聪明人,就是王金花。
她在山脚下挎个筐子坐着卖花椒,有游客来问她上山的路怎么走。洞是村里开发的,想得不是那么周全,上山的路陡而曲,还四处分着迷径样的小岔,却并没有竖路牌子,初次上去的人常常会走岔了,洞还没进呢就累个七颠八倒的。
王金花给游人比画着说了半天,游人还是不明就里,就央求王金花能不能带他们上去。
王金花看看筐里的花椒,有点不情愿。上趟山要小半天呢,空跑一趟,累个贼死,还耽误自己挣零花钱。
游人看出了她的犹豫,掏出了五+元钱,诚恳地说:“大姐,这点钱不多,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就算你学雷锋做好事,麻烦你带我们走一趟吧。”
学雷锋?做好事?还有五十元的报酬?雷锋还有这样学法的吗?王金花先是不相信地看看游人。再看看那新崭崭的五十元大钞,把手往后背着,像怕烫一样红涨着脸说:“不行不行,这哪行?”游人以为她嫌少,就收回了五十,拿出张一百的来,伸到她面前:“大姐,我们来一趟不容易,您就帮帮忙吧。”王金花吃惊地看着游人脸上的一片真诚,再低头看看那张挺刮刮的新票子,环顾左右,和她一起卖山货的大姑娘小媳妇,包括李二嫂和鲍三姐都把头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那票子。
既然他们是真心给,自己干吗不真心要呢?又不是自己抢、骗。是靠自己的本事挣。这可比卖山货来钱快多了,就说这花椒吧,自己一个半截老娘们儿,费劲巴力地爬上树去,一小撮一小撮地薅下来,还得把梗摘干净,否则那些刁蛮的城里游客就不要了,湿了也不行,他们也嫌孬,还要晒得干干的,透透的。花椒是什么?本来就是些米粒样的小玩意,这么一折腾还能剩下啥?卖得贵了也不行,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调料,咋着也不能指望卖出个肉价钱来呀。只小半筐花椒,自己拽着儿子爬到树上撕掠了半天,把手都染黑了,又蹲在这儿冻了半天,被风吹个半死,能卖个二三十块钱就不错了。现在,上趟山居然就是一百。
这钱挣的,啧啧,真跟风刮来的一样。
王金花平静下来,就把筐让旁边的李二嫂看着,自己理了理头发,抻了抻衣角,神色庄严地在前边开始带路。尽管她没回头,可知道背上盯满了一片钉子般的贪婪妒忌目光。她必须让自己稳住,走得庄重些,方显得自己不是那心窄眼小没见过钱的主儿,被区区一百元就砸昏了头。她面色虽然凝重,心里还敲着小鼓:万一他们骗自己咋办?把自己诳上山了,累出了一身臭汗,他们玩够了,下了山,抬脚上车一溜烟跑了,自己不是白辛苦了?都怪自己是第一次,没经验,脸皮又薄,要是他们刚才给时自己大大方方接住就好了,钱握在自己手里心里才踏实,稳妥。王金花也想好了,万一他们下山后赖账,自己就躺在他们的车轮子前面。他们要想赖,就让历史的车轮从自己身上碾过好了。反正自己就是村里人,孩子都生了三个了,也不是大姑娘小媳妇,身子金贵。再说他们不给钱就是无赖,自己也耍无赖。无赖对无赖,谁也不吃亏,谁也说不上理亏。
一路忐忑地带他们上了山,又下来,王金花擦着汗,紧张地注视着游客。
游客又掏出了那一百块钱。递给她,还感激地说:“谢谢大姐了,您的导游还当的真不错,边走边给我们介绍山上的风景,难走的山路也轻松了呢。”这回王金花没推辞,她略略急切地把钱紧紧攥在手里。一旁看着的李二嫂和鲍三姐,羡慕得嗓子眼里响得咯咯的,直咽吐沫。
王金花拿到了钱,喜气洋洋地客气着:“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不过是上趟山而已。我们成天守着这山,来来去去不知要跑多少趟呢。”她说的是真话,打会走了就上山下山,走了四十多年,今天居然上了一趟就挣来了钱,而且是一百元,这真是无比惬意的事情。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舒服的事么?
令她惊奇、鼓舞的还有那个词:导游。在她有限的经验里,导游是电视里、城里那些头戴鸭舌帽、脚蹬旅游鞋,举着小旗、嘴里一串一串往外吐着典故风景、身后跟着一群群仰视聆听的游客,在祖国的名胜古迹里四处仙游的神气男女,自己一个村妇竟然也变成了——导游?
王金花真切地掘到了第一桶金,她的脑子像被闪电嚓地劈了一下,豁然开朗,再站在山脚下时,她就不是卖山货的村妇,而是导游王金花了。来了游客,她主动上前去:“要导游不?价格合理,解说到位,引路正确。”说得合辙押韵,抑扬顿挫,朗朗上口,跟诗朗诵一样。村里人开始还讪笑她:“嘁!拿个棒槌就认起真来了,还导游呢,自己啥模样还不知道?斗大的字不识
一箩筐,还敢腆着脸自称导游,回家被自己的男人导还差不多。她这样的也算导游,城里的小旗们都失业算了。就是导游也是个野导。”
王金花可不这样想,发展才是硬道理,甭管野的正的。手里的票子总是真的。至于叫个导游只是说着好听罢了,总不能上去对人家说我是揽客的吧?你们骂得越凶,说明你们嫉妒越深,你们嫉妒,就说明我王金花比你们强不是?
就这样,王金花不经意间发展起了村里的旅游业。
过了一些日子,王金花又有了新发现。就是坐长途车来的游客不行,钱包是瘪的,磨破嘴皮子也没几个雇自己的。口袋鼓的是那些坐小车来的,有专车的就是不一样,只要稍稍纠缠他们一下,大多会同意自己带他们上山。王金花每天往山脚下一戳,眼睛直勾勾地专盯着呼啸而来的小车,车子一停稳,王金花也不羞涩了,大大方方地跑上前去,直接问他们要导游不?带你们走最近的路上山,价格公道,一百一次,下山付钱。说得炒豆一样嘎嘣脆。
王金花也真能揽到生意。一路上,她把洞的来历、山的传说再加上自己的想象和附会,给游客们讲得绘声绘色,她甚至编排了那个道长有了女人的细节。没想到这个王金花自己得意的小插曲却遭到了好多游客的嘲笑,游客们说别糟蹋出家人了,糟践出家人就是糟践你们自己,糟践这个景点你懂不懂?王金花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就专讲洞的来历和山的传说,游客们在王金花的插科打诨中,说说笑笑地就上了山,又轻轻松松地下了山。王金花也挣来了钱。
眼看着王金花挣来了钱,李二嫂和鲍三姐也坐不住了。也扔了山货筐子,眼红眼蓝地加入了进来。她俩和自己做同行王金花没啥意见,都是在自家门口,总不能说只准自己干不让别人干不是?再说,有时同时一来就是几辆车,自己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有了伴就有了聊天的。自己在山脚下等客时也不寂寞了。当起导游来也不害臊了,蛮不错的。当然,碰上只来了一辆车,三个人都想揽,又没法对另两个说是我的你别争了。老远看车开过来了,三个人就开始龟兔赛跑,等追得车子终于停下了,脸红脖子涨地围上去争着介绍自己,眼巴巴地等待着游客的最后抉择。
村里那些开始还说三说四的人,眼看着她们几个在鼻子底下挣了钱,脸上的气色明显鲜亮起来,家里的娃们身上穿得也像模像样起来,家里飘出肉香的频率也密集起来,走起路来胸脯子挺得也越来越高,也转而羡慕起来。
算起来,王金花是第一个下海吃螃蟹的,李二嫂的腿慢,鲍三姐的嘴笨,最受益的当然也是她,游客旺的四五月,七八月,王金花几乎每天都能挣到一百块,有时是二百,一个月就是三四干。在家门口就能挣到钱,不耽误喂猪,做饭,看娃,下地,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2
就王金花和李二嫂、鲍三姐导游导得风风火火时,巧妮从城里回来了,也加入了进来。
最先感觉到巧妮威胁的是王金花。
自从巧妮加入进来,自己揽到的客人明显少了。这个婊子养的,仗着年轻,没生养过,硬是比自己和李二嫂和鲍三姐跑得快,老远看见车子过来了,自己准备得足足的,甚至提前弯下腰,做好了起跑姿势,可往往第一个冲到车跟前的还是巧妮。再加上她年轻,脸盘子漂亮,腰身仔细溜,就是她稍后些冲过来,那些骚情男人眼光在她们几个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多半也还是会飘落在她身上。这些没安好心的男人们,真不知道他们是来旅游爬山的,还是来挑媳妇找小姐的,干吗非得挑年轻漂亮的呢?
眼看着一只漂亮的狼来势凶猛地冲进了一群温顺的羊中,把羊的收入冲降了不少。不仅王金花,就是李二嫂和鲍三姐,心里也对巧妮生了嫌恶之心,甚至是恨。
天渐渐大亮了,巧妮铺了块手帕,静静地坐在山脚的石围栏上,和另三位保持了一些距离。王金花紧挨着李二嫂和鲍三姐坐着,无聊地嗑着瓜子,随手把瓜子皮抛到身后的排水沟里去,边斜睨着眼看着一旁的巧妮。
巧妮低头专心绣着手里的十字绣,是一块鸳鸯戏水图,她给哥哥准备的。这是她在城里打工时学来的,觉得式样新颖,比商店里卖的机器织的成品有品味得多,她计划着等哥哥结婚时,新房的沙发上、电视上、被垛上都苫上十字绣,既新颖又别致,保证是村里头一份。
巧妮知道王金花在看自己,她不想抬头和她目光对视。她知道自从自己加入到这支自发的导游队伍中来,王金花、李二嫂和鲍三姐都对自己有了隐隐的敌意,怨自己吗?哪里规定只准她们追车自己就不能追了?市场经济,公平竞争,谁揽上了谁做,客人挑谁那是客人的自由。她也试着消除她们的敌意,刻意讨好她们,可是没用,自己赚到手的钞票明显比她们多,对她们笑得再甜再多也换不来她们的笑脸。
王金花噗地吐出了一片瓜子壳,瓜子壳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飘落在了她脚下。呸,她吐了一口,瞪一眼巧妮,对李二嫂和鲍三姐颇有内容地努努嘴:“晦气,真是晦气,嗑瓜子磕出个臭虫来。”
李二嫂和鲍三姐对她话里的含义心领神会,马上报以会心一笑,边观察巧妮听了有什么反应。
这话当然飘到了巧妮耳朵里,可人家又没有指名骂自己,自己就不能接。再说,毕竟一个村里住着,自己又是后加入进来的,她不想闹太僵。她也怵她们,就这些啥教育也没受过、啥世面也没见过的中年村妇,嘴毒嘴刁得跟乌贼,啥毒汁子喷不出来呀?光裤裆里那点事儿就能骂出多少种翻新的花样来,让你不胜恶心。惹了她们,顶如是捅了马蜂窝,非把自己蜇得浑身青肿不可。
受点窝囊气就受点吧,就好比吃饭吃出了苍蝇,把她扒拉出去,接着吃就是了,总不能把碗扔了吧?
她就像没听见一样,依然专心刺绣。
王金花见自己抛出的砖没有引来预想当中的玉,清了清嗓子。又来了句更狠的:“这坏瓜子呀最讨厌了,就像现在那些卖X的坏女人一样,外面看着倒净头净脚的,跟好瓜子一样,可吃到嘴里就知道了,真能把人恶心死!”
巧妮停止了刺绣,把头抬起来,目光直射王金花。这话也太明显了,她倒要问问她,谁是卖X的坏女人,当着自己这是骂谁呢?
王金花并不看巧妮,把头仰得高高的,望着天,悠闲地往高空里又吐了一个瓜子皮,瓜子皮沾着吐沫,在空中转了一圈又飘落了下来,王金花故意欣赏地笑着看瓜子皮画出的弧线,不看巧妮。巧妮胸脯一起一伏,恶心得要死。李二嫂和鲍三姐看巧妮生气了,也觉得王金花的话委实难听了些,对巧妮讨好地一笑,连忙把脸别开。王金花是村里有名的泼辣货,她们跟她不一样,她们也不想和她一样。她们的丈夫看见她们和王金花扎堆,回去还时常斥责她们呢。
巧妮轻轻地叹了口气,把无地降落的目光收回来。接着刺绣。
刚才王金花提到了卖身的坏女人,她也是想借这个机会接招,给自己正名的。她知道,她到了城里后,村里都在传自己在城里是干那种下贱勾当,挣的是赃钱,可是——他们谁看见了?凭什么这么作践自己?今天借着王金花,掰扯开也好,自己回来时间不长,在村子里的压力是越来越大了,腰都快给压弯了,把王金花打倒
了,把她的嘴堵上,也稍稍压住了些口声。
王金花看巧妮被惹急了,她却并不打算接招。她也只是想出出气,对这个强有力竞争对手的气越憋越多,肚子都快憋爆了。可她暂时还没打算和她撕破脸大干一场。她丈夫老数落她:“太厉害,母老虎,四村八邻都闻名了,留点好名声吧。孩子见天儿大了,家里有这么只母老虎,看谁敢把闺女儿子往虎口里送?影响孩子成亲,羞先人的脸呢。”王金花嘴上不示弱,说老娘就这样,招谁惹谁了?心里还是有所顾忌。毕竟,农村成亲是要相看人家、看家风的,自己的儿子闺女娶嫁不到好人家,别说先人了,她这做母亲的脸上也无光。
王金花看巧妮又低头刺绣了,她从侧面偷偷观察巧妮,发现这个婊子就是坐着,身材也依然袅娜有致,腰水蛇一样拧着凹凸的弯儿。她暗自摸了把自己腰上肥囊囊的赘肉,心说那个被那么多男人压过,还那么细,那么风骚,上天造人造得真不均匀,真他娘的不公平。
她站起来,走到巧妮跟前,低下身段,换上笑脸问:“巧妮呀嫂子真羡慕你,你怎么这样瘦呢?快把秘方告诉嫂子,好让嫂子也苗条,穿两件漂亮衣服。”
巧妮没吭声。也没抬头,专注地在网纹布上那些密麻的洞眼里飞针走线。王金花被晾得成了枝头的雏鸟,飞不得下不得,脸色就转阴了——给脸不要脸的腌东西,也不看看自己啥玩意,还敢跟老娘掉脸子!老娘在村子里扯开嗓子吼一下能让你半年出不了门你信不信?
巧妮嘶啦拉出线来,把绣布拿远点,侧头端详着绣了一半的鸳鸯,抬头不经意地扫一眼王金花,站起来懒懒地伸了个腰,浅浅一笑:“也没啥,少吃饭多运动呗。”
王金花退后一步。怀疑地看着巧妮的俏脸和苗条身材。一个人少吃饭怎么可以?特别是庄稼人,成天不是地里来就是田里去的,尤其是现在自己又干上了导游。成天追车,没个吃得饱饱的好身体可怎么顶得住?
巧妮看她不相信,眨眨眼笑着说:“真的。要想瘦就得少吃,吃多了就胖。城里女人没有像咱村里的似的。每顿都要吃满满的一大碗两大碗,她们只吃很少的一小口,有时都不吃主食。”
王金花以前也听巧妮这样说过,要想瘦就得少吃,可是她没坚持了两天,就浑身无力,身体发软别说追车了,连下地都走不动,一天光想着往嘴里塞东西,饿得最狠的时候,看见搂柴火的筐子都想啃几口,连跟丈夫在炕上干那事都没了精神,蔫头搭脑的样子弄得丈夫拍着她肥硕的大屁股蛋子直问她是不是病了。王金花饿得撑不住,就索性放开了好胃口,每顿照样吃到嗓子眼才放筷子。上初中的儿子取笑她是羊脂球,只不过颜色黑些。她不知道羊脂球是个啥东西,问儿子,那个小兔崽子一脸坏笑,死活不说。问那些学问高的人,才知道是法国一个妓女的名字,气得她要揍那个小毛崽子,才学了两个字,倒把自己的老娘比喻成外国娼妓了,还是黑的,这个熊娃子。自己咋能是那种坏女人呢?要说娼妓么,眼前倒有一个,只不过是中国瘦版的。这个黑了心的脏货,又说让自己饿着,八成是在骗自己,好让自己没力气追车,票子都被她搂了。
王金花脸上浮出的笑又变成了心里暗暗的恨。她沉下脸,狠狠地瞪着巧妮。巧妮伸过懒腰,早坐下了,又低下头,一针一针地专心绣着,没再看她。王金花没趣,只得扭着一身胖肉又重新闷闷不乐地坐回到了李二嫂鲍三姐身边。
3
八点多钟,太阳露脸了,山脚下活动的人开始多了,巧妮的哥哥也开着手扶拖拉机嘟嘟地下山拉脚去了。从巧妮面前经过时,巧妮想和哥哥打招呼,可是哥哥好像没意识到她在这里一样,很快开着车从她跟前过去了,巧妮略略有点失望。年岁稍大些的大娘婶子也挎着筐子来了,各自找好了位置,摆好山货,准备逮城里那些专爱绿色天然食品的刁嘴兔子。还有再老些的,六七十、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也挪蹭着来了,准备蹭在墙根下晒太阳,看闲景,瘪着嘴扯扯张家长李家短。
巧妮和王金花也都来了精神。巧妮收起了十字绣,游客这个点是要到了,她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准备捕捉猎物。有的常来的司机刁蛮得很,知道她们要追车,故意把车开的飞快,还停得远远的,好从后视镜里欣赏她们那极速奔跑的狼狈模样。
公路上远远来了一辆车,巧妮眼尖,连忙弯下腰,检查下旅游鞋的带子,再活动活动脚腕,准备百米冲刺。王金花和另两个也看见了,也连忙站起来,神色紧张地看看巧妮。
车子渐驶渐近了,巧妮掌握好时机,猛然提速起跑。她刚跑了两步,发现是辆夏利。她认识车,分得出高低档货。依着她的经验。开这种低档车的游客口袋也不很鼓,捂得也紧,就是追上了也不见得做得成生意,白遭恨,索性就让给她们。她停下步子,又担心她们发现自己不追车,以后也学聪明了,就还是跑起来,不过把速度放慢了,故意落在她们后面。
王金花甩着一身肥肉,气喘吁吁地好容易第一个跑到车跟前,刚介绍说自己是导游,从车里出来的几个年轻男女不耐烦地挥着手,像撵苍蝇一样地撵着她:“去去,什么导游?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识字吗?懂得啥风土人情历史典故呀?还敢红嘴白牙地称导游?回你们家地里导小麦玉米还差不多。”
王金花给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做生意本来是两厢情愿的事,话说的这么难听干什么?要不是硬压着,想把他们口袋里的钱召唤到自己口袋里,她才不受这个气呢。王金花强压住怒火,挤出几丝笑来:“这几位学生是第一次来吧?不知道山路难走吧?山上的路可陡了,又七拐八绕的,没人带路你们走偏了,净走冤枉路不说,也下不了山呀。”
“我们愿意走冤枉路,爬山就是爬着好玩,不然山有什么好看的呀?下不来我们就住在山上,听说这山上有狼,没准还能打到狼呢,那多刺激呀。”一个胖小子毫不客气地回应。
王金花看着他们撂下自己,一路蹦跳着上了山,恨恨地骂:“小逼崽子,牙刚长全就学会噎人了。看上山被狼叼了,连骨头都不给你们剩下,泪水淹死你们老娘!”说完,泱泱地和李二嫂和鲍三姐走回来,垂头丧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巧妮比她们先回来,已经早早地坐下了。巧妮打开随身带的水来,安逸地抿了一口,扑哧偷笑。巧妮解气,嘲讽地想。成天在村里挑个粪筐下地,夜里就知道和男人在炕上打滚的主儿,别说京城里了,一年都难得到回县里,连个车型还不认识,还当导游呢,导个鬼吧。
远远地,又来了一辆车,王金花第一个看见,巧妮也看见了。
她们四个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一同望着逼近的车。
巧妮侧起耳朵凝神听着,从发动机的引擎声她就听出来是辆好车,隔着老远,车身的漆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锃亮逼人的光。她像狮子碰上对口的猎物一样抖了抖身体,兴奋了起来。凭她的判断。坐这辆车的人一准是有钱人,只要自己把他们揽住了,再好好发挥发挥,介绍得细些,到手的说不定不止一百。
巧妮跑得最快,车停了,巧妮看清了,车标四个扣着的环似在显示着自己的尊贵。是辆奥迪。巧妮的心一阵狂跳,她第一个跑到车门前,可她并没有拉车门,只
是有分寸地站在了车门前,恭敬地等着车里的人下车。
正在这时,后面伸上来一只手,使劲拉着车把手,另一只手啪啪地拍着车门,嘴里喊着:“到了到了,快下车吧,我带你们进洞。”是王金花。车里靠她们这一侧坐着的白胖男人显然被她这一粗俗举动刺激得愤怒了,隔着玻璃狠劲冲王金花示威地晃着拳头。示意她停止从外面拍拉车门,王金花才不情愿地住了手。
白胖男人从里面打开车门钻出来,凶狠地盯着王金花:“有你这么野蛮的吗?你当是你们家猪圈的门呢,使这么大力气,拽坏了你赔得起吗?”
王金花把手揣回到袖筒里,翻着白眼珠,不服气地回瞪着男人,嘻嘻笑着:“别以为我没见过车,从外面开和从里面开是一样的,我不过是好心帮你打开车门,好让你下来,你咋还不知好歹呢?”说完还哧地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没被他城里人的漂亮派头吓住——我们虽然住在郊区,可也属于北京啊,和你一样,天子脚下的臣民,地道的北京人啊,别把我们当作穷山沟里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
白胖男人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声:“哟你还真知道呀,知道得还真不少呀。你光知道从里面开和从外面开一样了,怎么不知道我的车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呀?从外面就是把你手拉断了也拉不开呀!”王金花委实不知道还有把车门从里面锁住一说,嘴里像被扬进了一把沙子,茫然地大张着,傻傻地看着白胖男人。她在村子里和婆婆、妯娌、及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妇们吵惯嘴、占惯上风的有名的伶牙俐齿用不上了。为了掩饰窘迫,她抬起胳膊。拿袖子蹭蹭跑热了淌出来的清鼻涕。
白胖男人显然是被她黑得发亮的袖口里拢着的指甲里塞满黑泥的脏手刺激得恶心,看看被她手抓过的车门把手,从车里的纸巾盒里抽出两片又白又细的印花纸巾来,擦过,又扔了。
王金花被羞辱得手足无措。像一条胖菜青虫不安地蠕动着。她不知道自己今天运气怎么这么背,转而一想,家里孩子都三个了,还管他难堪好看做甚,怒火值几个钱?换上笑脸。把手在衣服上使劲蹭了蹭,微微下蹲了蹲身子:“是我不对,我带你们进洞吧?我的路最近,也最舒服,我也不多要,一次一百,价钱很公道合理的。”
白胖男人笑了,分明有嘲弄的意味,甩着手里的车钥匙,乜斜着眼:“我们不随便进洞的,就是价钱再公道也不行的,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随便人,我们是正派人。你说的做法既不合理也不合法。”
王金花的身后先是像嗓子里飞进了蚊虫,有闷哑的笑声传出,接着山洪暴发,传来了几个女伴和四周看热闹的肆无忌惮的哄笑,跟胖男人一起来的两个同伴也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鸭子一样直晃。
王金花呆愣着,像只无意给丢到牦牛阵里的小雏鸡,无助地仰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庞然大物混做了一群。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居然自己给自己做了个扣,让这个自以为是的讨厌家伙给羞辱了一把。
呸!去你妈的,你是什么东西!不过身上收拾得干净些,住在城里干净明亮的房子里罢了,你要是我们村里的任何一个男人,包括村长。看老娘不把你的鸡巴薅下来,剁碎了喂狗!王金花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可她不敢骂出声,脸面上只是微红。她还惦记着那一百块钱。她不糊涂,知道哪头轻哪头重,知道自己真要是跟他翻脸骂起来了,那一百块钱也就飞落不到自己怀里了。
一上午了,自己还闭门未纳客呢,下午来的客人相对少些,开张的可能性就更小,要是一天连一拨客人都没划拉上,自己就在山脚下白受了一天罪,颗粒无收,那才真的亏死了。
白胖男人对王金花近乎乞怜的眼神视而不见,转身对巧妮:“你也知道上山的路吧?”巧妮连忙站直了身子,轻笑着看着对方,乖巧地点点头。
白胖男人看着巧妮,突然,眼睛的瞳孔散大了,现出了惊奇的琥珀色,一双眼睛像挖掘机,在她脸上毫不客气地深挖细翻,还不为人觉地轻轻点点头。他冲巧妮点点头,示意就是她了,回头歪了下头,招呼上自己的同伴。
巧妮在前面神采飞扬地轻盈地一点一闪的,带着他们走了。
王金花眼睁睁地长长叹息着把胸腔里的一腔闷气释放出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这叫啥年头,真他妈没王法了,好人被当成了坏人,臭肉倒成了香饽饽!”李二嫂和鲍三姐本来也生气,听她这样说,也解气,故意把头凑过来,凑趣问:“谁呀谁呀,谁是臭肉呀?你要小心,这话可不是乱讲的。”王金花用脏手挖了下鼻孔,把手揣回到袖筒里,眯着眼,看着巧妮越来越远的袅娜背影,狠狠地吐出了:“那个婊子!”
“哟,人家还是黄花大姑娘呢,说这个,小心回头给人家听到了,把你嘴从鼻子撕到耳根子上,给你来个三通,缝都缝不拢,叫你再厉害。”李二嫂和鲍三姐听她居然挑明了骂,心里像揣了一拨欢腾的小耗子,扑腾扑腾高兴个不停,故意火上浇了一把油。自从巧妮伸了一只脚进来,她们的生意明显寡淡起来,老远盼来一辆车子,大家一起跑得颠颠地,追得气喘吁吁,像几只用过了力的大汗淋漓的母鸭子,浑身的羽毛都折腾得黏糊潮湿,可最后还多半是巧妮这只伪天鹅冲在前面,轻巧地噙住了美食。她年轻,身子还轻得起来,哪像她们几个,个个都敞开肚皮生养过两三个,都三四十的人了,一身赘肉绑在身上,好似绑了永远也放不下来的沙袋,哪里跑得赢她?就是勉强一起跑到了车跟前,下来的城里男人,优越的目光把她们身上环视一圈,多半还是要把恩赐的光环罩在她头上。
巧妮有啥?无非是穿得鲜艳些,比如本来就是爬七扭八歪的山路,也会穿了颜色鲜艳的李宁牌运动衣,腰里还夸张地别个腰包,脚上还会蹬一双粉粉的旅游鞋,弄得像花里胡哨的活招牌。这个骚货也会俏,不仅脸上涂了粉,描了眉,擦了口红,弄得粉扑扑、香喷喷的,就是手上还擦了润肤膏,活生生把自己弄成了只扑扇着翅膀要飞翔的大蝴蝶。她纯粹是瞎浪费钱,胡骚情,干这个活成天靠在马路边吃尘土,搞得那么费力干净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
巧妮当年劈波斩浪地离开村子,在城里待了几年,又悄无声息地出溜蔫回来了,风言风语也跟着刮了回来,传播得村里每个角角落落里都是满坑满谷。村里都传她在城里干那种不要脸的勾当,后来还养了个小白脸,又被城里的小白脸给骗了。有的传得更邪乎,说她胎都打了好几回,又染上了脏病,才灰溜溜地跌回来了。要不,就她那心高气傲的心气儿,怎么还会解放区样地走,又鬼子进村地回呢?王金花骂她,大家也实在解气。
“让她美,等着,等她一会儿下山了,看老娘怎么丢她的丑。”王金花望着进洞的羊肠曲路,愤愤地发誓。
“哎哟可别,一个村里住着,邻里邻居的,成天嫂子长妹子短的,可别撕破脸坏了姐妹情分,传出去叫人家说咱几个为了钱闹饥荒打吵。倒叫人笑话。本来咱几个老娘们儿成天守在山脚下追车,村里人就说咱跑起来像鸭子,为了钱不要命,说的怪难听的。”李二嫂和鲍三姐互相看了一眼,有点兴奋,看似关心地劝着。“我也是为民除害。自从这个脏婊子打城里回来,把咱村的
风气都败坏成什么样了?我不仅要教训她,回头还要告诉村长,让村长在大喇叭里好好广播广播,让咱村那些心野的大姑娘小媳妇管住自己,好好待在村里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正正咱村的风气!”王金花用脏袖子又擦擦鼻子,定定地说。
李二嫂和鲍三姐听见她居然扯到了精神文明的高度,不约而同地笑了,像是嗅到火药味的鼬鼠,又忐忑又兴奋地对视了一眼。她们不再开腔,猫起身子,等着看好戏。她们知道。王金花是个沾火就着的暴性子,被气到了这个程度,就意味着好戏马上要开场了。
4
车是白胖男人的,他共带了两个同伴来,巧妮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判定他们属于口袋鼓、花钱潇洒的优质货,只要让他们满意,她有一种预感,绝不止一百,至少还要再加上一张。她的兴致就很高,一路走得轻盈弹跳,讲解得也很到位,她指着对面山顶上的一座小寺庙亭子道:“看见了吧?那里住的道长据说都一百岁了,一个人挑水,一个人种地,精神还可好呢。”白胖男人听了她的话,笑笑,用手放肆地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接过话:“可能有美女陪着吧,要不一个阴阳失衡的孤老头子活到一百岁,道理上也讲不通么。”巧妮的屁股被白胖男人捏了下,腾地,像被通了电一样,在夜总会当小姐时的感觉又回来了。麻木的刺激,下流的甜蜜,她知道遇上猎物了。这样贪腥的猎物,就是为她这样的好猎手准备的。她扭头,换上轻浮挑逗的笑给白胖男人,她对这一套轻车熟路。可笑刚挤出一半,就收住了,她想起这是在自家山脚下,现在自己的身份是导游,这样的表情于现在的自己是不适的。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她就发过誓,要做回良民,甭管苦还是累。挣的每一角钱都要干净,心安。她重新庄重起来,就跟没感觉到一样,没生气,也没发作,笑着辩解道:“人家是道长,不随俗的。哪里有女人?”
“你又没上去陪他,怎么就知道他没女人?”
巧妮嘴瘪了一下,红了脸,低头往前走。跟着一同来的两个同伴调侃白胖子:“老黄你这家伙还真是黄,两句话离不开老本行,随便糟践人家出家人,小心遭报应。”
姓黄的白胖子不在乎地一笑:“唯物论者信神鬼还成?”
走到一个岔路口,老黄左顾右盼,问巧妮:“哪里有厕所?”巧妮回头冲他抱歉一笑:“这山上没有厕所。”
老黄皱着眉头:“没有厕所哪行?”
另两个同伴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不说话,看看他,再看看巧妮,含而不露地笑着。巧妮四处望了望,犹豫了一下,告诉老黄:“山上真的没有厕所,你要真的着急,找个没人的地方方便一下吧。”老黄认真地一摇头:“我又不是孩子,哪里能随便那个的?你得告诉我哪儿没人。”
另两个同伴会心地笑了,打趣老黄:“行行你急的憋不住了。我们前边走,让导游小姐带你去解决问题,这样总行了吧?”说着前边顾自先走了。
就剩下巧妮和老黄了,巧妮尴尬得不得了,一个女人带一个男人去方便,怎么说也是件尴尬事,不方便得很。她不解老黄,外面看着光鲜水滑的,脑子倒被驴踢了,一个大男人,连泡尿都夹不住。实在憋不住,就像村里的那些男人似的,随便找个背风的地方撒一家伙就是了,干吗非得让自己带着去尴尬啊?
老黄见巧妮还犹豫着磨不开面子,跨前一步,轻佻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附在她耳上轻声道:“翠翠小姐,忘性好大呀,看来在君再来夜总会时阅人真是太多了啊。”
巧妮闻听,像被火烫了一下,身体抽搐了一下,抬头慌乱地看着面前的老黄。她知道今天碰上的是什么人了,羞愧、沮丧、无助、后悔,顿时干军万马地齐聚心头。
翠翠是她在君再来夜总会时用的名字,老鸨说她长相清纯,就起个土点的名字,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怀旧的客人。记得当时她还嫌这个名字土,一看就是个柴火妞,怕揽不到像样的客人,想赶时髦赶得彻底些,最好叫个玛丽苏珊类的洋名字,把名头弄得响些,好快些红起来,多挣点钱。老板贴心地告诉她:“不在你叫啥名字,名字只是个符号不是?客人的需求是多样的,我们只能给他们提供产销对路的产品不是?你的模样是乡村的,再起个土点的名字,和那些时髦的姑娘一下就区别开了,那些爱怀旧的客人一下就会挑中你,你才会挣到钱。”巧妮半信半疑地听了老鸨的话,实践证明老鸨是有经验的,翠翠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再配上巧妮清纯的山妹子模样,确实让她的腰包快速地鼓了起来。
她以为自己是洗净鞋擦干脚上岸了,谁会知道,在家门口,竟会有缘干里来相会呢?
“我不做那个了,那是从前,我现在是导游。”巧妮定下心来,故意不看老黄,看着地,拿脚一下一下碾着土里的小石子,轻轻地说。
“什么想做不想做的,你不想做就不做啦?有钱放着干吗不赚呢,不是犯傻吗?”老黄可不管那些,直杵杵地逼巧妮。他没想到竟会在这荒山脚下碰到从前的妓女,心里早痒痒的,想试试在荒山野外做是啥感觉。巧妮把身子靠在身后的石头上,可怜楚楚地看着老黄,无声地哀求着他。老黄又往前跨了一步,用身体顶着她,一只手撑着石头,一只手搓着她的耳垂。轻声在她耳旁哈着气道:“我正回想你在床上的疯狂呢,在床上还得说是你们干这行的,你有的姿势真他妈专业,我老婆怎么也摆弄不出来。”
巧妮不想听,冷冷地别过脸去。老黄有点生气,强行把她的脸掰过来:“装什么清纯啊?你非得要我喊起来还是怎么着?怕我没钱吗?”老黄掏出皮夹子,冲她炫耀似的一晃,撑得鼓胀胀的一沓子钱要流出来。
巧妮绝望地闭上了眼,无助地靠着背后的石头。老黄见她这副德性,不高兴,粗暴地拍拍她的脸:“又不是头一次,怕什么?我说了我不会不给钱。”巧妮睁开眼,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老黄,努力想回忆起这个跟自己有肌肤之亲的无赖在一起时的片段。她想起来了。这个叫老黄的家伙好像是被自己服务过,好像还有点变态。绝望笼罩了巧妮。她从城里回来,是想把过去的一切都咔嚓地切到河那边,自己干干净净地在河这边重新做人的,谁知,老天不给她这个机会。
“愁眉苦脸的干什么?又不是黄花闺女头一回。走,带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我还没尝过在荒郊野外做是什么滋味呢。”老黄推了巧妮一把,让她带他走。巧妮腰眼上顶了一杆无形的枪,她不敢在这里多和他纠缠,怕碰上村里的人。
巧妮带着老黄,走到一个荒无人烟处。看到一片平坦的青石板,巧妮没看身后的老黄,连石板上的土都没清理。就无声地躺下了,把手枕在脑后,默默地看着天空飘来飘去的云。老黄忙解裤子,急三火四地趴到她身上。
“看脏了你的衣服。”巧妮看看身下的青石板。冷冷地提醒老黄。
老黄把嘴凑到她脸上,一只手迫不及待地解着她的裤子:“不怕,一身衣服算什么?大不了再买——你也主动点么,老顾客了,别搞得跟纯情淑女似的,好像我强奸你一样。”老黄见巧妮枕着胳膊,像个与己无关的闲人,不主动配合,扫兴,数落她。
“这地方又找不到绳子鞭子,让我怎么配合你?”
巧妮把头偏偏。不让他找到自己的嘴。老黄先是愣了一下,马上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记性还挺好么,你在那家夜总会待的时间不短吧?我还以为真的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老黄把自己白胖的屁股暴露在外面,手在巧妮身上放肆。巧妮身体被固定着,头却摆动着固执地不让他的嘴接触到自己的嘴。她不知道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可是,她就是不想和他接吻。
巧妮被动地任由老黄在自己身上忙乎。
山脚下的王金花和李二嫂鲍三姐,她们要知道此刻自己和游客正在山上干这个,肯定耻笑得鼻子都冲天翘起了吧?刚才开着拖拉机下山去了的哥哥,他要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干这个,会不会开着拖拉机把自己从山顶上扔下去?
自己打从城里回来后就发誓要做个清清白白的好女人,追车苦,在山脚下一站就是一天,可她觉得快乐。
“在夜总会挣钱不比这轻松?你咋跑到山里干起这个来了?”老黄在巧妮身上忙着,嘴里还不忘问她。
“不想干了,没意思。”巧妮在老黄晒得热乎乎的屁股上摸了一把,此刻要有枪。她真想把老黄给突突了,就照着这块肥肉来一下,她想象着汨汨的血从洞眼里流出的情景。无声地笑了。老黄也无声地笑了下,专心忙乎。
等老黄心满意足地提起了裤子,老黄带来的客人也回到了半山腰。
客人见了他们,嬉笑着:“老黄你这专业炮手,真是敬业啊。“老黄得意地紧紧裤子,满不在乎地看一眼巧妮:“在什么山上都得唱歌么。”
过了三个来小时,巧妮带着客人,说笑着下来了。老黄打开皮夹子,潇洒地掏出五百来递给她,还把他们带的没吃完的食品饮料也顺手给了她。王金花探头贪婪地看着。有三根纯肉的大粗得利斯火腿肠、五个夹心巧克力面包,居然还有六瓶冰红茶和绿茶。这可是自己家的三个毛崽子最爱吃的哟,自己平时哪里舍得给他们买这些?有时他们闹得实在凶,大不了从代销店里买几根五毛钱一根的细细瘦瘦的双汇火腿肠,一元钱一个的夹心面包,说是夹的奶油,咬在嘴里黏糊糊的。说不上是啥东西,至于饮料,冰红茶和绿茶都要三块多一瓶呢。至多给他们买两瓶五角钱的汽水糊弄糊弄他们完事。现在。这个婊子倒轻而易举地得着了这么多好东西。
她看一眼李二嫂和鲍三姐,这两个馋货也直直地盯着,被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刺激得眼珠子发红呢。
老黄,临上车前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不错,以后我的朋友再来玩,我就介绍他们来找你——”巧妮无奈强撑着笑点头。
“你对他们可要像今天对我们一样服务周到哟。”
“没问题,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只要来了,没得说。这是我的名片。“巧妮缓过劲儿来,把一个小白纸片微笑着递给了老黄。老黄接过看了,拿手指点着巧妮笑着:“哟,你这名片可真新奇,怪有创意的,全北京城恐怕还找不出第二家呢。”
那是巧妮的发明创造,她到代销社找了香烟的硬纸盒裁了。四边拿彩笔画上花草,中间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名字后面注着神仙洞导游,倒也新巧别致,夺人眼球。
老黄恋恋不舍地握着巧妮的手边开玩笑。呸,别看她面上像个人儿似的,知道她内里是个啥脏货,也不怕得那爱死病。王金花见白胖子握住巧妮的手不放,心里的酸水涌得此起彼伏的,悄悄地低声骂。
老黄又满怀深意地看了巧妮一眼,才和同伴心满意足地钻进了车里,车子掉了个头,鸣地卷起一阵尘土,毫不留恋地向着城里绝尘而去。
直到车子拐过弯道,看不见了,巧妮才小心地把手里攥着的五百元钱放到腰包里。在山脚下的石头围栏上,离王金花她们几个稍稍远点的地方坐下。她有点身不由己的悲哀。又有点安慰,不管怎么说,钱是真的。自己以前确实做过,现在不过是重复从前罢了。她看着山沟里无忧无虑自在游走的羊群,这样安慰自己。
王金花侧转身子。愤愤地瞪着巧妮。李二嫂和鲍三姐看了,知道好戏要来了,兴奋地互相挤了下身子,轻轻咳了一声,都噤了声,瞪大眼睛紧张地注视着她们俩。
巧妮并不看王金花她们,她低头,看见自己的粉色旅游鞋的鞋尖上沾上了土,拿手掸了掸,弄不干净,就从包里拿出一张卫生纸,细细地擦起来。
“呸!屎壳郎披花衣,充什么花大姐呀?本来就是一块臊臭烂肉,还硬充什么文明美人,哟,真是把我们村人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王金花掸掸身上的土,开了腔。
巧妮抬头,欲回嘴,想想,又忍了。她知道,是刚刚揣进腰包里的五百块钱惹的祸。她按按腰包里的钱,有点想哭,想把钱抽出来撕了,或者扔了,再想想家里的土房子,独身的哥哥,终是未动。这个肥猪要知道自己的钱是怎么挣来的,自己在村里恐怕就真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打开一瓶冰红茶静静地喝起来。
王金花见巧妮居然有滋有味地喝起了饮料,认为她是公然向自己挑战。她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巧妮跟前:“你个臊狐狸,臭显摆什么呀?人家不喝的东西给你,你还喝得这么津津有味!也亏了是人家给你,要是你给人家,还不定给人家染上什么病呢。”
不迎战没有退路了,巧妮抬起头,冷冷地看着王金花:“嫂子,咱们虽说都做导游,可客人愿意找谁那是客人的事,你又何必这么眼红呢?”
“我会眼红你个烂货?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买四两棉花在村里纺纺(访访)去,我王金花的名声谁不知道,走的端行得正,夜里不插门鬼都不来。你呢?打量你在城里干的那些好事谁不知道是怎么着?亏你还把自己当个金贵的黄花闺女样供着。见天还描得五颜六色,骗得了城里来的那些不知道你底细的人,骗得了我们吗?”
巧妮眼泪都要下来了,她哆嗦着指着王金花:“你不要欺人太甚,把自己婆婆逼得要跳河,还敢说自己行得端走得正……我在城里干什么丑事了?你今天把话说清楚。”说着要站起来。她坐着,王金花堵在她跟前站着,她感觉被压迫着,不得劲。
还没等她站起来,王金花忽地猛推了她一把,她又跌坐下了:“凭什么客人出手就给你五百呀?除非你卖去吧!你不叉开腿,你的钱会来的这么快?”
巧妮推了王金花的腿一下:“我路带得好,解说得好,客人高兴,愿意给。你走远点,离我这么近干什么?”
王金花居高临下地伸手揪住了巧妮的头发,另一只手上来就抓她的脸:“你这个不要脸的娼妇,老娘今天就要代表全村人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啥是脸面。一个女人,不要脸面,在外面浪够了。还要回来装良家妇女,老娘就看不惯这样装腔作势的。”
巧妮直不起身来,没办法,只好拿头顶王金花的腿,把王金花给顶倒了,王金花被激怒了,抱着她,两个人在地上滚了起来。
李二嫂和鲍三姐看着王金花和巧妮打起来了,慌了,良心上也有些过意不去。刚上去想拉王金花。王金花抬起愤怒得通红的脸,朝她们喊:“干什么你们?想拉偏架让老娘吃亏呀?!有你们好的!”
李二嫂和鲍三姐怯怯地缩了手。一个村里住着,王金花是个什么烈货她们太知道了,有一回和自己婆婆吵
架,愣是把婆婆气得三九天要跳河,别人拉。她还跑到河边说:“别拦别拦,河又没盖着盖子,她要真跳才是好样的。”气得大伯子要动手揍她。还有一回是跟丈夫打架,打得丈夫喝了农药,她才慌了,雇了拖拉机把丈夫拉到附近医院洗了胃。又仗着丈夫家里有四个兄弟,是村里的大户,平时村里人都让着她,连村长也不敢轻易惹她。
王金花骑在巧妮身上,揪着巧妮的头发,又扇又抓,巧妮的一张脸很快就又红又肿,没了人样。王金花解气地说着:“让你靠着这张狐狸脸卖臊,老娘就是要让你出不了门,再勾引不了男人。”巧妮开始嘴里还直喊哥哥来救她,被王金花不管不顾地扇了一阵子,口吐白沫地昏了过去。李二嫂和鲍三姐轻轻扯扯王金花:“她大姐,你气也出了,停停手吧,打出个好歹来,担不起的。”王金花看巧妮真是昏了过去,也有点发慌,嘴里还硬着:“她的命就是再不值钱哪有这么容易死的?死了倒好了,少丢人败兴。”
王金花刚整整自己的头发,就听背后一个男人说:“你个母夜叉也太嚣张了,哪有这么欺负人的?”转过身,是巧妮的哥哥巧峰。
王金花心里发憷,可面上还是强撑着:“好男不跟女斗,跟女人斗的男人不是爷们儿!”
巧峰紧紧地攥着拳头,眼里喷着火。王金花看出了他的底虚,不屑地笑了下,从容地整理了下弄乱了的头发。
巧峰的十指攥住又伸开,伸开又攥住,最后,瞪了王金花一眼,把妹妹扶起来,抱到拖拉机上,开走了。
5
巧妮睁开眼,感觉眼皮很沉重。好容易睁开细细的一条缝,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家徒四壁的房子。
房子还是父母留下的老屋,里外两间,哥哥住的是原来父母住的里间,还盘着炕,巧妮这屋是床。两间屋里摆了两个旧柜子。哥哥那屋有个吃饭的炕桌,巧妮这屋多了一个梳妆台,门后放着些锄头锹筐之类的农具。这在现在的村子里也是属于较寒酸的,富裕的人家有的都重新盖了二层小楼了,窗户是铝合金的框子里嵌着茶色玻璃,外墙还贴了瓷砖,一看就富丽气派。
当初巧妮也是抱着要把自家的房子重盖成小二楼的目的出去打工的,现在看来……唉!
有一阵香味扑进了巧妮的鼻子,有香油、葱花、香菜、鸡蛋的味儿,她转动脑袋,找到了枕边凳子上的一碗荷包蛋。
巧妮最爱吃荷包蛋了。滚沸的水里打了蛋进去,再呛葱花,出锅时撒点香菜、消几滴香油,那是她没外出打工时最美的吃食。她贪婪地使劲嗅了嗅,没出去打工时,生活在这个家里的所有感觉都复苏了。要是一直和哥哥这样过着日子,该多好呀。巧妮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声。巧妮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着,握着自己的手熟悉,温暖,一如小时候妈妈的手。巧妮心里掠过一阵妥帖,一动不敢动,细细地享受着。
她移动目光,才看清是哥哥坐在自己的床头。
巧峰在妹妹昏睡时,一直握着妹妹的手,看妹妹醒了,又犹疑地把手缩了回来。巧妮声音沙哑地叫了声哥哥。巧峰目光和妹妹刚一对视,就像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很快移开,嘴无声地蠕动了一下,并没说出什么,就站起来,默默地坐到了一边。
巧峰对妹妹的感情是复杂的。小的时候,只有他和妹妹两个人,他对妹妹既是兄长又是父母,有一口好吃的都要留给妹妹,外面谁欺负了妹妹,他都要出去和他们打个头破血流。没有父母,他就是妹妹的神,妹妹就是他羽翼下的小鸟。
后来妹妹长大了,闹着要到外面去打工,开始他不同意,一个女孩子,到了陌生的环境里,出点意外咋办?虽然他没到外面闯荡过,可他知道在外面闯荡不容易,尤其是一个孤身一人的女孩子。可巧妮不听他的,一心要出去,说是要挣大钱,翻盖房子,给他娶亲。他拗不过她,就默认了。
巧妮出去了一年后,开始往家里捎钱,有时很多。有时很少。他问巧妮咋能挣到这么多钱,巧妮说城里人有钱,她嘴又乖巧,钱好挣,他也没多问。后来巧妮就没往回拿钱了,他也没追要。一个哥哥,哪能逼妹妹硬往家里拿钱呢?再说。打工,就是有一竿子没一笊篱的,哪是那么容易挣大钱的?要是随便出去钱就像水一样地淌进来,人人还不都成了大老板,这世上哪还有穷人呢?
巧妮人还没回来,风言风语倒刮回来了,有人说巧妮在城里是千那种肮脏勾当。为这个,他还跟那个嘴上没把门的三柱子打了一架。可是,巧妮回来后,流言飞语越刮越烈,有时村里人正议论着,见自己过来就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他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的妹妹,可他阻挡不了。他愤怒极了,又不能逮谁跟谁打,他就像一个乡村里的堂吉诃德,面对呼呼转动的风车,手里挥舞着长矛,无奈地找不到下矛的地方。
他吞吞吐吐地问过巧妮,巧妮只淡淡地说了句听他们嚼蛆呢,也没再多解释。他很苦恼,觉得跟妹妹之间那种源于血缘的亲密无间关系生疏了。和妹妹之间隔了什么。妹妹在城里待了这几年回来,变得陌生了,让他无法捉摸和靠近。今天看着妹妹被打了,他心疼,生疼。但他无法对抗王金花身后的势力。而一旦坐到这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妹妹跟前,他还是感觉到和她有距离感,无法像从前那样亲近。
“那个泼妇家有四个小叔子呢。”过了半晌,巧妮轻声说。
巧峰把脸别过去,并不看妹妹,站起来,背对着巧妮倔倔地说了句:“往后别去追车了。侍弄地里的庄稼就得了;要是懒得下地,就在家里呆着,做做饭,喂喂猪。”就慌慌地走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巧峰才舒展地出了口气。他碰到王金花和妹妹打架时,听到王金花说游客一次就给了妹妹五百元。这钱也是来的太容易了些。他想问问妹妹,只是带着上了一趟山,怎么就给这么多?就算是城里人有钱,可他们也不是傻子呀,凭啥这么痛快地给她钱呀?方才在妹妹床前坐了半天,看着妹妹那副可怜样子。他又问不出口了。话憋到心里,像一个大石磨压在胸口上,压得他喘不上气来。离开妹妹,他才觉得轻松些。
巧峰出了院子门,到门外发动拖拉机。拖拉机轰鸣着蹿了出去,马上就倾斜了,他连人带车摔了个人仰马翻。巧峰艰难地爬起来,蹊跷地查看车子,才发现一个轮子被人卸掉了,拿砖垫着。他的胳膊疼得抬不起来,细看,骨折了。
“王八蛋!狗杂种!有本事就站出来锣对锣鼓对鼓地当面干,背地里使绊子算什么本事?!”他破口大骂,却无人出来应战。村里有几个人听见了,远远地站着看,只有一个流着涎水的白痴在傻笑着看他咆哮。半个月后,巧妮脸上、身上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能出来见人了,她又来到了山脚下。
半个月没见巧妮,乍一见,王金花和李二嫂鲍三姐的脸上都有些不自在。尤其是王金花,巧妮和她动手,明显是巧妮吃亏了,正想着再和她见面怎么办呢。她也想巧妮被自己骂成那样,打成那样,肯定不敢再来了,这样最好,打架不是目的,归根到底是要把她撵出这支自发的导游队伍中去,彻底除掉这个过分有力的竞争对手。
谁知道,她还有勇气再来。
巧妮没看王金花,坦然自若地吹吹石阶上的土,坐下了。王金花偷瞟了眼巧妮。脸上也有些不自在,但只
是一刹那,她就恢复了自如。尤其是想起她那来得轻松自如的五百块钱,对巧妮的仇视和不屑就又都呼啦呼啦飞回来了。同样追车,凭啥她就一次能挣到那么多呀?除了说明她风骚,不是个正经女人还能说明啥呀?这样的女人,该打!
李二嫂和鲍三姐想和巧妮说话,以示她们不是和王金花一伙的,可巧妮没看她们,根本没给她们机会:她们又惧王金花,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示好,只好讪笑着坐在一旁。
巧妮专心地绣着手里的十字绣,并不看旁边的三个。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马路。她没听哥哥的话,再不来了。家里还住着破房子,哥哥还没娶亲呢,她怎么能不来呢?靠地里那点庄稼,糊弄住嘴就不错了,盖个小二楼给哥哥娶回嫂子要猴年马月呀。再说了,追车也不是王金花的专利,凭啥她不让来就不能来了呢?
来了一辆车。巧妮拿手搭个凉棚眯眼细看看,是辆夏利。她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决定起身追。她今天出门时就决定了,对王金花这号的泼妇决不能客气,以后是车就追,不管是好车还是次车,让她一个生意都做不成才好。
巧妮脱兔般嗖地蹿了出去。王金花先还犹豫着,看巧妮没什么准备动作就猛地跑了出去,慌了一下,才开始跑。心里想,这个婊子,胆子还没被老娘打破了。等着,看老娘什么时候再给点深颜色你看看,让你跟老娘斗气!
李二嫂和鲍三姐看她们都跑出去了,也不甘落后,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巧妮第一个追住了夏利。车停了,从车里钻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小伙子看见巧妮,愣住了,巧妮刚笑着要开口揽客,看见对方也愣了,嘴吃惊地微张着。
呆呆地互相看了一会儿,巧妮一句话也没说,突然转身,默默地往回走。
“哎,哎,你怎么走啊?我还要聘你当导游呢。”小伙子追了过来。
巧妮不理他,只顾自己低头往回走。小伙子不依不饶地在后面跟着:“你带我上山啊,你这算怎么回事啊?”
王金花不明就里,也转身跟了过来,笑嘻嘻地:“你看你这个小后生,人家不理你你还上杆子找人家,谁导不是导呀?我们这么多导游呢。大嫂我陪你去吧,我山上的路熟得很,讲解得也好,保证让你钱花得值。”
巧妮一直走到山脚下的石阶上,还是啥话也没说,又坐下了。小伙子站到她跟前。弯下腰,低声下气地把脸凑到她跟前央求道:“怎么不理人呀?我保证比别人给的多,不让你吃亏。”巧妮黑着脸,只偏着头看一旁的风景。王金花插在了他们中间。插着腰,对小伙子不满道:“嗨哪有你这样的,导游,路带得好,风景解说得好就成,还非得是年轻漂亮的女人不成?又不是找小姐。”
小伙子愤愤地往一边推她:“去去,我愿意找她。她今天不去,我还跟她耗上了,非她不可。只要她去了,我就给她五百。你要带,一分钱不要我都不用你。”王金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睁大眼睛看着小伙子。小伙子不耐烦地看着她,嫌她碍事。过了一阵,王金花才不情愿地往后退退,嘴里嘟囔道:“什么玩意,哪里是来旅游的?分明是找小姐来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试试!”小伙子生气了。握紧拳头,往王金花面前凑了凑。王金花也有点胆怯,往一旁闪了闪,耷拉着脸,不再说话。巧妮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斗嘴,看到王金花的沮丧样,忽然来了兴致,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脸上有了笑模样,轻松地对小伙子摆了下头:“走就走,谁怕谁呀。”
俩人相跟着一前一后走了。王金花冲他们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现在的年轻人都他妈的什么鸟玩意啊?一见面就想扒裤子。”
6
“巧妮,你干什么走这么快呀?你的心真狠,说从我生活中消失就消失了,连手机号都换了,你就真的那么恨我啊?”
巧妮在前头急匆匆地低头走着,小伙子在后面追上她,亲昵地揽住她的肩。
巧妮甩开了他的手,低声呵斥他:“殷浩你放尊重点,我早就跟你没关系了,让别人看见什么意思?”
“别人看见又怎么啦?看见我就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怎么啦?”殷浩来了倔劲,不甘心地又把手搭在了巧妮肩上。
巧妮站住了,平静地看着他:“你敢对你妈你爸说我是你的女朋友,你要娶我吗?”
殷浩被问住了,看着她,搭在她肩上的手无力地耷拉了下来,垂着头道:“你总是那么认真。告诉你别想那么多么,活得那么累干什么?”
“我他妈的都二十七了。还别那么认真,我要结婚,成家,不能光跟你没明没白地混着,你懂吗?”巧妮狠狠地一甩头发,直视着殷浩的眼睛,恨恨地瞪着他。殷浩给她盯得怯怯地把目光挪向了别处。过了一会儿,他又潇洒地一摆头道:“人生其实就那么回事儿。你要不提结婚成家这茬,你还跟我回城里去,我养着你,咱俩同居着,其他的啥也别想,成吗?”
巧妮看着殷浩,苦笑了一下。
殷浩是巧妮从夜总会出来。“改邪归正”后处的男朋友。巧妮在夜总会挣了有十万块钱,她不想再干了,知道自己再干下去后半辈子就彻底完了。她想得很好,甭管怎么说,自己有钱了,可以回家盖个铝合金茶色玻璃、贴瓷砖的小二楼了。就在这时,她碰到了殷浩。
这个小伙子家是城里的,人也长得帅气,巧妮动心了,要是能嫁给他,留在城里,比在村子里盖房子重要得多。
等巧妮开始和殷浩同居后才知道,这个长得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勉强上了个大专,毕业后就没工作过,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游戏,每天吃饱了喝足了,就对着电脑,嘟嘟嘟在虚拟的世界里激战个不停。殷浩只要开始了游戏,外面世界于他就是零,两眼只盯着屏幕,跟他说话都听不见。巧妮开始也想,反正自己有钱,打游戏就打游戏吧,自己这样的,能找个城里打游戏的也不错了,只要和他结了婚,把家安在了城里。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同居了一年,怀孕了,问殷浩怎么办,殷浩从屏幕前抬起熬得通红的眼睛,像兔子一样瞪着她。直呆呆地反问:“你问我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连我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回家见见你爸妈,把话和他们挑明了,看看他们的态度?”巧妮趁机提出。她有她的小机灵:自己的条件是不怎么样,可万一殷浩父母看在未出世的孩子的面上,同意自己嫁进他们家门,自己的万里长征就迈好了第一步。殷浩倒也没推托,点头同意了。
巧妮跟着殷浩回了家。殷浩父母简单问过她的情况,脸就拉下来了。殷浩妈妈不客气地对巧妮说:“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就这么间破房子,他没工作,你也没工作,你们俩结婚,住哪呢?我们可没能力给你们买房子,你们自己有能力买房吗?你们靠啥生活呢?”巧妮暗地里吸了口凉气。打一迈进殷浩家三室一厅的大房子里,她就被这舒适、宽敞的住所吸引住了。幻想着要是自己能迈进这个家,成为这个家里的一分子……这样宽敞的房子怎么会安置不下自己啊?看着这房子,她甚至想要是真跟殷浩结了婚,让她在这个家里安定下来,她每天跪着擦地板都干。
殷浩父母提都没提她怀孕的事。巧妮知道他们知道
这件事。
巧妮灰溜溜地从殷浩家出来,不甘心地问殷浩:“咱俩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殷浩两手揣着兜,无谓地望着天:“我哪里知道怎么办?我们家里不管,我一分钱都没有,你让我咋结婚?”
巧妮默默地叹了口气。自己到医院打了胎,把自己的东西拿了,从出租屋里悄悄走了。临走时她换了手机号。她的十万块钱在和殷浩同居的一年多当中,已经像流水一样都流光了。她回来时,已经是个空壳子了。
“混得不错呀,买车了。”巧妮故意调侃殷浩。
“什么呀。朋友的,借的玩玩。我要买也不买这破车呀,多丢份子啊。”殷浩大咧咧地说。
巧妮无声地苦笑了一下。她明白了,殷浩还是那个殷浩,虽然分手后又过去了一年,他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她想问问他现在怎么样。有女朋友了吗,打算结婚了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听到殷浩的回答,又失去了问的兴趣。问了又怎么样呢?殷浩的现状对自己还有意义吗?
殷浩呆呆地看着巧妮,不自觉地,习惯性地拿手去捏巧妮的脸蛋。他们俩在一起时,殷浩打游戏打累了,巧妮在他身后站着,他常常会在伸懒腰时捏捏她的脸蛋。
“我他妈的不是小姐,别随便碰我!碰我要给钱的!”巧妮突然爆发了,愤怒得脸通红,生气地使劲一甩身子,把殷浩的手甩了下来。殷浩像个受了惊吓的小白鼠,往旁边闪了一下,惊恐不安地看着巧妮。
过了一会儿。巧妮安静下来,撇撇嘴,冲殷浩抱歉地笑笑,算是和解。殷浩不过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跟他计较、生气又有什么用呢?生活真是会开玩笑,她最近碰到的游客,不是过去的恋人就是过去的嫖客。巧妮转过身去,开始往山上走,殷浩就像个听话的孩子,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殷浩也想和巧妮说些什么,可是看到她紧紧闭着的嘴唇,严肃的表情,就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和胆量。
巧妮把殷浩带到洞口,努努嘴,示意他自己进去。自己就站在外面等他。过了半小时,殷浩出来了,巧妮没说话,自己在前面开始下山,殷浩在后面跟着,两人谁也没说话,默契地都下来了。
到了山脚下,殷浩摸着口袋,巧妮看他摸口袋,想他兜里有钱吗?殷浩装不住钱,有钱马上都打了游戏。殷浩摸了一会儿,居然摸出来了。有五百多,他拿出五百来,递给巧妮:“今天你辛苦了,这点给你拿着吧。”
“我不要。”
“是不是嫌少,看不起我?”殷浩的脸上慢慢涌上了些血色,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咬牙看着巧妮。巧妮看着他那动了气的认真样子,知道他男性的尊严受伤了,心里涌上些温暖,觉得殷浩还是满可爱的。这种感觉只是一瞬,她清醒地知道只要回到城里,他就又变回到每天龟缩在屋里打游戏,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的龟缩人了。巧妮把钱从他手里抽出来,温存地塞到他口袋里:“等下次吧。下次你来还我我,多给点。”巧妮说着,亲昵地推了殷浩一把,把他塞进了车里。
殷浩从车里向她招招手,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像个离不开大人的乖巧的大孩子。巧妮也冲他微笑着挥手,殷浩发动车子,倒车,慢慢地走了。
巧妮还没等坐下,王金花的话就来了:“不要脸的婊子,骚到家了,还带倒贴的,真没见过这么不值钱的。”
巧妮侧着脑袋想了想,她和王金花之间的较量自上次打架就拉开了帷幕,这次要是忍了,自己就彻底输了,以后再不能在这里干了。甭管结局如何,下面观众如何,只能开战了。
她直直地走过去,指着王金花的鼻子:“我愿意白导干赔,是我自己的事,关你什么事?闭上你的烂尻子!”王金花使劲打了下巧妮的手:“当然关我的事,不光关我的事,还管她们的事!你甘愿养小白脸,回你们家养去,在这儿养就不成!都像你这样,这生意还有法做吗?我们难不成成天陪着你在这儿喝西北方呀?没见过你这号的贱人!”王金花随手指指一旁站着的李二嫂和鲍三姐。这两位也脸色阴沉地看着巧妮。
“你嘴巴放干净点!谁是贱人?我看你才是贱人!”巧妮拿手又指着王金花。
“跟老娘来劲,我还不信打不服你了!”王金花猛地扑了上来。巧妮这次有准备,弓起了身子,也像个豹子一样敏捷地扑了上去,和她厮打了起来。王金花仗着力大,又把巧妮压在了身下。还没等巧妮还手打两下,就觉得一片阴影罩住了自己。
她努力挣扎着,看清是王金花的四个小叔子,她的心像掉进了阴暗的井里,绝望得咕咚一声响。
王金花从巧妮身上下来,巧妮想站起来,可自己的两条胳膊、两条腿都被几只孔武有力的胳膊死死压着,根本动弹不得。王金花披头散发,兴奋得脸上的胖肉都扭曲了,指挥她的四个小叔子:“给这个不要脸的骚货曝曝光。她不是爱卖吗?今天就给她扒光了,让她卖个够!”
巧妮啊地叫了一声,扭着身体,嘴里喊着:“不要,不要!”
容不得巧妮反抗,她就被王金花的四个小叔子按着,扒光了衣服。王金花最小的小叔子还没结婚,看见巧妮白皙的身体,兴奋得哈喇子都流了出来,趁乱在她乳房和阴部狠劲摸了两把。
躺在阳光下的巧妮,像一尊被遗弃的石膏像。这次,她连哥哥都没喊。了
“你这妮子也是太犟,何必老和王金花搅在一起呢?她是个啥人你还不知道?离她远些么。”
巧妮坐在村委会,头发披散着,嘴唇暴皮暴成了卷心菜,脸色青紫,耷拉着头,不看村长,神情却是固执的。王金花家的四条恶狼光天化日之下扒光了自己,她要一个说法。
村长也早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一坨屎大个村子,这么刺激的事还能传得慢了?他喝了口泡得浓浓的酽茶。慢慢地劝导巧妮。村里对巧妮的传闻也一个不落都跑到了他耳里,他偷眼看着这个风云人物,发现这闺女出去打了几年工是越发出挑得漂亮了。那天王金花的几个小叔子扒她衣服时自己没在,真是可惜了,听人说是扒得光光的呢。
“我不是让你来评判我该不该和她争生意的事,我被她家人侮辱了,我要个说法。”巧妮低着头,说话时有点费劲。这几天她一直神情恍惚,没怎么吃喝,嘴唇都干得裂开了血口子。
“啥叫侮辱呢?据我听说,他们并没把你怎么样么。你放心,大白亮天的,又是在马路边上,他们就是再蛮横,也不敢当着众人干那事。”村长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劝着巧妮。
“他们都把我衣服扒光了,还要怎样?”巧妮把手揣在袖筒里,委屈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唔,扒衣服……你是农村长大的,农村这点事儿你还不知道?有时候嫂子婶子们和几个混说的男人混在一起,把哪个说难听话的男人裤子给扒了,给他掏鸟不是常有的事?你也不必太认真了。”
村长偷眼看着巧妮擦眼泪的白白的手和胳膊。心里琢磨,都说她在城里干那个,都被那么多男人弄过,被人扒一次衣服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至于这样?那天扒他衣服时自己没在,听说她身上也很白的,真是可惜了。
“那不一样!”巧妮气得双泪横流,她抬起眼,绝望地看着村长,在村长眼睛里读到了异样的东西。她迅
速地低下了头。
“这个事呢,照说也是做得过分了些。就是争客么,都想挣钱么,你比王金花长得水灵,年轻,游客们都愿意找你带,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们女人之间吵吵打打也就算了,王金花的几个小叔子也掺和进来,这个事就不对劲了。女人打架,男人不该掺和的么,就是掺和,也只能是劝么。怎么还能上手呢?至于当着人,还扒了你的衣服,确实过分了些。我抽时间说说他们,喇叭里成天喊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么,随便扒女人衣服还成?可话说回来,一个村里,邻里邻居的住着。你们兄妹也要在村里长期生活。闹得太僵了也不好。你说是不是?你是从城里打工回来的,比他们有见识,就放他们一马,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好不好?”
“那我白被他们欺负了?”
“还能咋?难不成你把王金花的衣服也扒一回?你还年轻,心气高,要我说,那个脸酸心硬的烈货,你还是躲她远点的好。”村长点上烟,缓缓地吸了一口,透过浓浓的烟雾静静地打量着巧妮。“要么你就走法律,告他们去?现在是法制社会了,什么都得说法了。光天化日扒衣服,法律也管得着的——问题是咱是农民,打官司赔得起么?”
巧妮站起来,啥话也没说,像个被吸走了元气的女鬼,飘忽着出了村委会的门。
巧妮站在梳妆台前,细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化了妆,自己还是不丑的。她把眼睛周围打上了青色的眼影,化成了烟熏妆,在灯下显得格外引人。在夜总会待了那几年,她知道这样直接的妩媚最能勾住男人,更别说村长那个每天眼里只晃着村里那些丰乳肥臀的土坷垃女人的馋家伙了。白天村长眼里的东西她读懂了。只要能扳倒王金花,给自己一个公道,她认了。她也知道,村长老婆娘家妈病了,回娘家伺候去了,晚上就村长自己在家。
巧妮听听哥哥那屋的动静,巧峰也睡了:她开开门侧耳听了下。村里也已经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声狗吠。她轻轻带上自家门,像个夜猫子。无声地踅到了村长家。看看四周无人,她轻轻地敲了敲门。村长正在看电视,出来开了门,见是她,又见是精心打扮过,客气话都忘了说,吃惊地看着她。巧妮冲他妩媚地一笑,自然地低头准备进去。村长只是一时恍惚,马上就恢复了理智,他把身子横了横,巧妮除非硬挤,否则进不来。巧妮诧异地看着村长。村长表情淡然地看着她:“你是为讨个说法来的吧?白天在村委会不是给你说过了吗?这个事村里不方便管,你要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就走法律。我劝你还是忍忍算了,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你让我进去说呀。”巧妮冲村长风情地一笑,夜色下,她相信自己的烟熏妆足够把这块土坷垃拿下。“你姨她没在家,又黑天半夜的,咱一个孤男一个寡女在一起,别人会说闲话的。”村长吞吞吐吐的。嗓子像卡了鸡毛。巧妮愣住了,她想说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呀,看看村长公事公办的表情,她把话咽了回去。“其实,我来找你也不为这事。”巧妮静静地说。那为啥?借着屋里的灯,村长脸上写的是这句话。巧妮一时也编不出来夜里来找他是为了啥,呆愣了一下,默默地转身。村长看出了她的失望,有些不忍,在她肩上重重按了一下:“妮子,想开些,现在社会开明了,电视里都净是光屁股女人,人们不会对扒衣服当回事儿了,只要你想开些,啥事都没有。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凡事不要钻牛角尖,那样不好。”巧妮冷笑了下,往前迈了一步,抖掉了村长的手,下了台阶,溶入了黑暗中。
村长看着巧妮的背影,遗憾地叹了口气。多诱人的美味呀,都送到嘴跟前了,就是不敢吃。不仅王金花那个泼妇,就是她的几个小叔子自己都不打算惹的。她家老三开着个小诊所,自己那病病歪歪的老娘在他那看病输液,人家从来都没收钱。老二承包着村里鱼塘,逢年过节从来没少过自己的鱼吃,自己何必要给自己找麻烦,和他们过不去呢?再说这个巧妮名声又那么差……
巧妮回来,听听哥哥那屋,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哥哥白天干的活累,夜里常常会打呼噜,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呢?她悄悄推开门,不禁大惊,哥哥的被窝空着。哥哥难道是跟踪自己去了?还是…-·巧妮悄悄拉开被子躺下,任由月色漫过她的身子,毫无睡意,哥哥出去能干啥?村里的狗叫了几声,她侧身,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自家的院门响了一下,她赶紧躺好。家门被推开了,哥哥无声地走了进来。巧妮闭着眼,一动不敢动。似乎一动就把哥哥吓跑了。巧峰经过她身边时,还在她床前停顿了一下,为她掖了掖被子。然后,蹑手蹑脚地回了自己的房屋。
巧妮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哥哥半夜出去没回来,她一直提着心,不知道哥哥出去干什么,现在哥哥回来了,尽管还是不知道他半夜出去干什么,可人回来了,她的心就踏实了。巧妮刚想睡,突然,寂静的村子喧闹起来,有王金花的叫骂声,还有村民的叫声,似乎是哪里起火了。
巧妮惊恐地坐起。发了一会儿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乱成了一片。她缓过神来,心跳着,慌忙穿衣服,想出去看看。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
“睡觉!别出去。”哥哥在里屋低沉地喊了她一声。哥哥也没睡。
“……外面好像着火啦。”巧妮紧张地说。
“着他的,关咱啥事。”哥哥的声音依然沉稳。巧妮想不通,哥哥为啥对着火这样的事这么沉得住气。
巧妮趿拉着鞋子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出去,哥哥好像隔着屋子看透了她的心思,吭地重重咳了一声,巧妮只得把鞋甩掉,无声地重新钻进了被子。突然,巧妮在黑暗中受惊地瞪大了眼睛,她往哥哥屋里看了看,害怕地把被子使劲往上提了提,蒙住了头。
巧妮不去追车了。
天亮后她起床才知道。昨晚村里是着火灾了,着火的是王金花家的草垛子。也亏得她家人多势众,火很快就扑灭了。这回就是王金花请巧妮去追车做导游,巧妮也不想去了。她的嗅觉里。还残存着昨晚哥哥半夜进门时身上存留的柴油味,和哥哥那诡异的笑容。
巧妮挎个筐子开始下地。天热了。地里的庄稼长得疯,草也长得疯,侍弄起来还真够费时的。哥哥出去拉脚去了,要很晚才回来,巧妮在地里也呆得很晚。她想尽量避开村里人,不想听他们议论昨晚的大火,更不想和他们一起说道。
巧妮忙了一晚回到家,远远地,就看见自己的家一片通红。呆愣了半天,她才发现那是火光。炽烈、灼热的火光把家里烧得红彤彤的一片,隔着老远,巧妮都能听到老房子哔剥的爆裂声。接着就是村人,好像一村的人都出动了,拿盆的,提桶的,从各家各户匆忙地跑着来救火。半大不小的孩子也加入了进来。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也拿个饭盆盛了水,一趟一趟认真地往火上浇着。还有人边躲着凶猛的火势,边从火里往外抢着东西。
巧妮呆呆地看着,看着,筐子从她手里无声地滑落到地上,一时恍若隔世,好像烧着的不是自家的房子,又似乎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社火演出,直到眼里的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第二天,巧妮坐在哥哥的拖拉机上,车斗里拉着家里的所剩无几的家当。突突地往山下走。路过巧妮她们几个导游追车的地方,村里人问:“一大早,兄妹这是干啥去呀?”
“去城里。”
“眼瞅着离年越来越近了,这时进城干啥呀?办年货?还早点吧?”
“进城就非得办年货呀?城里可干的事多啦,我们——打工去。”巧妮说完,给了所有蹲在山脚下的村人一个温暖的笑,把手揣在袖子里,把头抵在前面认真地开着车的哥哥背上,微笑着。
拖拉机顺着蜿蜒的山路,出去。出去。
责任编辑:朱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