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高地
2009-12-04梅子涵
梅子涵
考中学的前一天,你发烧了。没有洗冷水澡,没有时间游泳,也没有拼命乱吃,原因完全不明。当然你昏昏然,也无力去想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及明天怎么办。全家都慌乱了,显出了少有的紧张气氛。
第二天,体温仍然有三十九度,但并没有人开口说你今天是不是就不要考试了。在你们家里是没有哪个人会这样说的,要不才不叫你们家呢。爸爸用自行车把你推到考场,说:“行吗?”你笑笑:“别忘了中途休息时送一块冰砖来。”然后就自管自地去找那个编号为“徐N——107”的教室了。
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见爸爸在跟一个教师模样的人说话,一定是在说你的身体情况之类,希望照顾照顾之类。你很生气。爸爸多什么事,有什么用!总是要考的,少两分还是照样不录取!
你浑身无力然而却是很镇静地对付着那些考题。
《苏格兰高地景色》打哪钻了出来!你猛然第一次地思考起,这支副题为“献给韦斯顿夫人”的钢琴曲,为什么充满着英勇的咆哮着的洪流般的情绪?它肯定已不是纯粹的高地景色的描写,而是有着更深的意思。这在你以前弹琴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而仅仅把它当成了一支练习曲。现在怎么可以考虑这样的问题?赶快停止!
一个男的监考老师在你面前放下了一块散发着冰气的毛巾,示意你擦擦。别人都没有。你明白了,准是刚才爸爸对那个人说话的结果。从来拒绝求人的爸爸,今天还是求了一次人。因为他是爸爸。你说了声谢谢。
可是,你仍旧失败了。因为三分之差而没被大学附中录取。成绩一定是低在作文部分。你体会到了体温三十九度时写作文的滋味,每写一个句子都像两只脚在路上软绵绵地走,好词语却好像奔跑似的,无影无踪。
陈燕在跟谁大声说话,强小松从你面前奔了过去,王洁更是咯咯地笑个不停。
他们三个都被录取了,而如果按平时成绩,你是绝对排在他们前面的,报数的话,“一” 该由你来报。
你想拼命地一口气奔回家去。可又觉得这拼命的奔跑真有点像电影里的那些女的一遇上悲哀的事就强按悲痛狂奔的模样。你是男的! 你是铁青着脸,每一步都是噔噔有力地走回家的,尽管你简直根本就没有什么力气。
你刚坐下,又站了起来;没躺下几秒钟,又猛地坐直了身子。最后还是只有弹琴。你从一年级开始学钢琴,因为那时家里还没有买琴,就只能跟教你琴的大学部艺术系的孙燕老师到琴房里去学,每天到那儿去练,所以就只能就近进了附小。按原来的打算,你是要到奶奶那个区的实验一小去上学的,因为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堂堂的大学附小质量会这样低,每年只有可怜的几个人能考取市重点的附中。妈妈说:“就进附小了吗?”你不以为然,不相信在附小读就准定考不上附中。可是你现在却没有考取。
这个夏天很闷热。因为这个夏天你要考中学。因为这个夏天你偏偏生了病。因为这个夏天你没有考取附中。桌上堆得满满的那些爸爸的书让闷热加倍。
居伊的《东方风格》。
格里格的《蝴蝶》。
全没意思。
门德尔松的《乘着歌声的翅膀》。也没味!哪来的歌声!
鬼使神差又弹开了《苏格兰高地景色》。
你恶狠狠地一口气地弹着,把它那洪流般的情绪当成了你的情绪。
带劲的这首汤普森的高地。它似乎成了你的高地。陈燕、强小松、王洁他们乱纷纷地朝你奔来。附中的校园也像八频道中的体育大看台节目似的翻着片连连向你扑来。而你只能进子弟中学了。难道做梦想到过会进子弟中学吗?
你决定还是先睡个午觉,有什么了不起的!
又决定先吃块冰砖,便到冰箱里拿了块冰砖。
没想到附中给了“子弟”三个借读生名额。就是说混编到那些正规生当中,读三年,照样还是发给你一张“子弟”的毕业证书。
当然,没说的,第一个名额就是你的。
你觉得这事挺有股十分没劲的怪味。混在人家当中读,可是却不是人家学校的。可是当你爸妈表示了跟你差不多意思的担忧,怕你去了之后会产生低人一等的心理时,你却立即嘴巴很硬地说:“什么压力,没有!”
你踌躇满志地去报到了。
你去得不迟,因为你不想落在后面,自己把自己弄成个垂头丧气的借读生的样子。门房问:“是报到的吗?”
“是!”你说。
“在葡萄架那边。”
你知道在那边。去年,三楼的夏涛考取附中,你是陪他一块儿来报到的。当时你心里想,明年看我的。
葡萄架下面坐着个女老师,一张课桌。“报到吗,同学?”
“对的。”
“什么名字?”
“宋雷。”
“宋雷。”她找起来。“哦,”找到了。她用中指点着,怕它会不见了。你注意到,“宋雷”的前面有个 △ 。心里明白,这就是借读生的记号。做记号也是有习惯的。比如就不会用 ☆ 来标志借读生。
△ !
“要住校吗?”女老师问。
这是什么意思?附中不全都规定住校的吗?为什么要问我?而且明明看见我带着铺盖。
“通知上写清楚全部都要住校的!”你说。你感到了自己的语气真是不客气。
她站起身来,宽容地按了按你的头,给了你一块木牌子,让你到新大楼101去领钥匙。
寝室在三楼,朝南的。你居然是第一个到。
四张床,八个上下铺。
你想也没想,就把铺盖放上了右手靠窗的上铺。
你仅仅只是喜欢睡上铺,而且是临窗的!
你暂时先不想整理床铺,而是到校园里去溜达了。
等你溜了一圈回来,寝室里已经又有了两个人了。你的铺盖被换在了下铺上,那个上铺已经放着别人的东西。
怎么回事?你扫了他们两个一眼。他们两个都比你矮,有一个说他刚上三年级恐怕人家都信,排起座位来第一排毫无疑问。
他们都没跟你打招呼,看见你进来了都不朝你看一下。
你按捺住自己,在搁着你铺盖的床上坐下了,问:“谁把我的东西换在这儿了?”
你没有剑拔弩张,因为你想过了,这件事情完全可以解决得轻轻松松。
可是没想到,那个“三年级”要比你估计的嚣张得多,他说:“还兴占位子?嘻。”
你想让自己不要剑拔弩张。可是你还是“呼”地站起来。“你把我的东西放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他没动瞪住你。
“我再说一遍,把我的东西放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三年级”像只小鸡似的吼了起来:“你借读生跑到这儿来撑什么世面!”
你没想到,他们已经知道你是借读生了。你立刻就猜到,准是葡萄架下的那个女老师对他们说的,你们寝室已经有一个借读生到了。
你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电影里的人有的时候会定格。你刚才就好像定格了。你现在又像定格后重新化开了。你走了上去,一把抓住“三年级”的铺盖卷,猛一提,就掷到了地上。里面乱七八糟地响了一阵,却没听见热水瓶爆炸的声音。你想,里面大概会有个热水瓶,因为你的铺盖里面也裹着个热水瓶。
“三年级”没冲上来跟你打架,另外一个赶紧对“三年级”说:“算了算了,我睡下铺,你睡上铺吧。”要真打起架来你也够戗,因为你很不会打架,并且也没有多少手劲,尽管孙燕老师说,你的按键力很有强度。
你把自己的东西放回到上铺,然后重新走了出去。
开学第一周的摸底考试你以两门单科第一和三门总分第一爆出了全班特号新闻。除了另两名没跟你分在一个班的借读生冲进你们教室来为你欢呼了一下,没有更多的人翘起大拇指说你真棒,因为他们毕竟是正宗的附中生,而你的特号新闻已够让他们难堪的了。
但你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了他们心里其实都是一片哗然。
班主任宣布:“学习委员宋雷。”
成绩出来的那天傍晚,“三年级”拿起你的热水瓶怪友好地说:“我帮你去打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