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愤懑的沉默”

2009-12-03于述胜

中国教师 2009年19期
关键词:反动思想教育

于述胜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的会议室里,悬挂着几幅不大不小的照片,用来纪念校史上有重要影响的教育学家。他们都是些老前辈,如果能活到现在,也都百岁开外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邱椿(名椿,自号“大年”)先生——不是说仪表,而是那独特的表情。一睹之下,其他老前辈大都端庄安详,让人有“即之也温”之感。唯有邱先生双唇紧闭,目光冷峻,呈“愤懑的沉默”状。这就是我崇敬已久的邱先生么?

我“初识”邱先生,在1980年代后期。其时,有心的师大学人把邱先生写于“文化大革命”前的晚年遗稿编辑出版,取名《中国古代教育思想论丛》(分上、中、下三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他所写朱熹教育思想的那一部分,我读得尤其仔细,因为我的博士论文也写朱熹。他广博的学识、深邃的理论和精湛的文字,与“党八股”时代众多的应景文章判然有别,不能不使我顿生崇敬之感。2001年,我来到了师大,来到邱先生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从王炳照先生的零星讲述中,知道了那部书的一点儿来龙去脉。原来,邱先生晚年不断遭到思想批判,特别是来自他所关爱着的学生们。他似乎一开口就错,一讲课就被视为“宣传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思想”。作为对这种批判的回应,他拒绝收徒,也拒绝上课;可又不能白吃“党和人民的饭”,遂把每学期完成一篇论文作为自己的工作任务。成稿后,按时上缴教研室、上呈党组织。那部书,就是从教研室保存下来的文稿中整理出来的。据说,文稿多有散失,并不完整。邱先生的这一写作,中止于“文化大革命”开始的1966年——在一次全校规模的批斗大会上,在西西楼前,年老体衰的邱先生作为被批斗者,由于长时间立于桌子撂椅子的批斗台上,支撑不住,一头从高处栽下,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那一年,他整整70周岁。这些事,让我对邱先生那表情,多少有所理解。

这几年,我特别留意教育学术史,刻意搜罗清末以来教育学人和教育著述的资料,邱先生的名字遂一再闪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在《独立评论》第1卷第11号(1932年)上,就“教育崩溃的一个责任问题”对傅斯年进行的批驳。此前两个星期,傅氏在《独立评论》第9号上发表了《教育崩溃之原因》一文,把“哥伦比亚大学的教员学院(即我们现在通常所说的哥大师范学院)毕业生给中国教育界一个最不好的贡献”,视为当时中国“教育崩溃”的总原因之一。傅文向以“雄奇”著称,傅先生本人也早被时人目为学界奇才,两文相较,邱先生思维之明晰、析理之深入、文才之奇隽,当不在傅氏之下。后来,又陆续搜罗来他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关于西洋教育史、教育哲学、学制与教育行政制度研究等方面的著述,益觉其才学非凡。

中国现代著名文学家纪庸,在1930年前后就读于北师大国文系。其作品《琉璃窑》(写于1940年代初,正值他毕业后10年重回母校之时)就是回忆自己在师大做学生时的见闻与感触的,文章很美,对师大一往情深。若想了解那个时代北师大的风景人物,此文不可不读。其中,写到唯一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教育系教授,就是邱椿先生。文中说:“教育系邱大年先生博学深思,滔滔雄辩。”而中国当代著名教育学家、以教育哲学研究见长的黄济先生,在其所著《教育哲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l版)中,也把“邱椿的新唯物史观教育哲学”,与“姜琦以三民主义为根据的教育哲学和张怀以宗教为内容的教育哲学”,并称为民国时期“另树一帜”的教育哲学著述。看来,英雄所见略同,中国(特别是北师大)的现代教育学术史若忽略了邱先生,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于是,在我的建议下,几位在读的中国教育史博士研究生,以“北京师大的教育学传统”为题,把早期北师大的三位重要学者(陈宝泉、李建勋、邱椿)作为个案,做了一点儿研究。当然,这仅仪是一个开始。

2009年,为进一步了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北师大教育学术(特别是教育史学科)的发展历程,我和学生早在3月份就开始编写访谈提纲,准备暑期中对见证北师大50余年历史的王炳照先生进行深度访谈。不意王先生突然罹病,只得暂停。我因之又回到了浩瀚的文字材料之中,把五六十年代以来的《北京师大学报》《人民教育》《新华月报》《文史哲》《学术研究》等报刊翻检一通。一篇《邱椿教授反动的资产阶级思想必须_彻底改造》的文章,引起了我的注意。文章发表在《人民教育》1952年4月号上,正值1951年开始的“思想改造”运动如火如荼之时,作者署名为“秋赤”(估计是笔名)。邱先生那“愤懑的沉默”,也是秋赤最先发现的:

对于教师思想改造的学习,邱先生一直是采取对抗态度的……开小组会时是照例保持愤懑的沉默,一言不发;偶然发言,也是提出反动问题;本来是自己的话,却说是“有人说”;譬如,当讨论到旧知识分子是为反动派服务的问题时,他就很阴毒地说:“有人问:旧知识分子是为反动派服务,兵工厂的工人是否为反动派服务呢?”

看得出来,除了批判的立场和观点出奇的荒谬,作者对邱先生观察得很仔细,描写很传神,所引用的邱先生言论可信度也很高。真得“感谢”秋赤,若不是他的批判,我们何以看到一个“活着的”邱先生昵?比起几十年后的口述记忆,这样的记录显然更加具体、细致,也更为精确。

言及邱先生“与人民政府对立”,文章说:讥讽扭秧歌;开会不发言,认为自己是局外人;报纸上的黄色新闻没有了,认为没有什么可看了;看到自己书架上的反动书籍和文稿都被否定了,旧有的社会地位被取消了,心里是非常痛惜和不满的……他说他不但(是)在师大是做客,就是在新中国也是做客,而且,就是在世界上也是在做客……邱先生不但没有批判这种反动的“做客”思想,而且似乎还要继续“做客”下去。[述胜谨案:“做客”语乃相当深刻而沉痛的体验,表达了当时中国知识人的普遍感受——漂泊、彷徨、无助复无奈]

当中央教育部决定北大教育系合并到师大教育系去时,北大教育系的一部分教师和学生曾公开组织起来反对合并的决定,而邱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他对于这个决定是非常不满的,他认为是“一个好的教育系被取消,一个坏的教育系被保留”,他私自叫学生不要到师大去,而叫学生转学到浙江大学教育系去(因为那里有俞予夷)。[述胜谨案:看来两校教育系合并之时,曾有公开抵制。邱先生的话虽存有门户之见,但北大和师大的教育学确有其不同教育传统。记得早在1930年代,以杜威和教育哲学研究闻名的吴俊升先生就认为北大教育学以“学理”见长,而师大教育系以“方法”见长。]

对教育部的领导人是瞧不起的,他说:教育部没有专家(实际上是没有像他那样的反动资产阶级的教育专家)。后来他又讥讽地说:“教育部的专家太多了!”

人民政府的外交政策是一边倒的,他则是反对一边倒,他主张用双方的物质来建设中国……

言及邱先生对思想改造采取对抗的态度,文章说:

后来看到非学习不可,就采取了消极应付的态度:“叫我读文件我就读文件;叫我听报告,我就听报告;叫我联系实际,我就联系实际;叫我找材料,我就拼命找材料来充实我的教学内容。”最近又说:“我体会到所谓群众观点,就是群众的意见都是对的。”意思是说:你们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他认为看文件,联系思想,进行批评自我批评,就是“看看别人,骂骂自己”。“批评同仁正如骂小孩子一样,要是骂得过火了,就会骂得不怕羞,就改不了了,所以必须要留点余地”……[述肿谨案:据说,论及“自我批评”的必要性及其神奇作用,斯大林同志于1928年这样谆谆教诲苏联的党和人民:“不可将自我批评的口号认为是新的口号。它是布尔什维克党的基础。它是无产阶级专政制度的基础。假如我们的国家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而领导专政的是一个政党,即共产党,它不是并且不能是和其他政党瓜分政权的,那末我们要前进,我们自己就应该揭发并改造我们的错误,这难道还不明白吗?自我批评应该是推动我们向前发展的最重要的力量之一,同志们,这难道还不明白吗?”斯大林同志说话的口吻与他所讲的道理是多么的一致!1950年,苏联曾展开过对H.K.冈察洛夫《教育学原理》的思想批判,盛况空前。冈察洛夫在进行自我检讨时引用了斯大林同志那段话。尽管都面临着严峻的批判形势,但与此相比,邱先生显然幽默得多,也沉痛得多。]

上学期邱先生在课堂上散布反动思想时,教二的同学们曾经一次两次提意见,他是感到非常不满的,有一次他用讥讽的口吻对学习股长严正说:“严先生!你还有什么意见?”后来同学们就在人民日报上对他提出了公开的批评,然而,他又抓住其中把“埃及”写成“雅典”这一点,说不合乎事实……问他对同学们提的意见有什么感想,他就嘲笑地说:“要是没有你们教训我,我怎么能进步……”[述胜谨案:邱先生是当时“思想改造”的重点困难户,自然也就有专门的学生小组进行重点帮扶,正好与当时教师中的教研组相对应也相配合——一为学生教老师,一为老师教学生;一司“思想”,一司“业务”。论学问,老师比学生高;论思想,老师比学生坏。]

至于邱先生在教学内容上的资产阶级“反动谬论”,更是多得不得了:

在教育史方面,他说:世界教育史是什么呢?就是雅典教育和斯巴达教育相互消长的历史,中国教育史就是殷周二代教育相互消长的历史。

在讲教育心理,解释感情与潜意识的作用时,他说:“革命领袖一怒,而天下穷人翻身。”……他教同学们教育学生时,要适应他们的个性与人格,他把人格分成:“生物型人格——最高理想为健康;政治型人格——最高理想为权威;理智型人格,最高理想为真理……”,并且推断,“小资产阶级如此,无产阶级乃至将来共产主义青年均会有如此类型”。……他把心理学分为六派,前五派都是资产阶级的,第六派是辩证唯物论的心理学,把马列主义与资产阶级的学说平列起来,并且列为第六派……

在讲“教育爱”时说:“老师对学生应有纯洁而深厚的爱,有教育爱的人,才能作一个良好的教师,才会有专业精神;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受儿童欢迎,才能不因利诱而改行……

邱先生说:“我解放前的教学态度是在小胡同里摆杂货摊,你们爱买什么就买什么。现在不是了。”但他又说:“我讲的东西,你们可以批判的接受,也可以批判的不接受。”……

他对同学说:“材料难找,观点是容易的。解放三年,观点没有什么问题了。或者说,‘将来学好了,用马列主义一综合,就行了”。鼓励同学们抄书,抄资料……

据说,到这篇文章发表时,邱先生已经作了四次检讨,可是一次比一次反动,“不愿认真地检讨自己”。于是,秋赤就写了这篇文章,把他作为典型的顽固分子,向全国公开进行批判,以促进“同一类型人的思想改造”。

看了这篇文章,我不由自主地要把邱先生与庄子那沉痛的游世精神联成一体:处境艰难,精神痛苦,却以智慧和诙谐处之,既自嘲自解,又以之抗拒荒谬的现实一一在众人纷纷缴械之际,倔强不屈,维护着独立思考和人格尊严。邱先生一定熟读过《庄子》,与之有深深的精神共鸣。他的名字,就典出《庄子》:‘‘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他把那些针对自己的荒唐批评,都毫不拒绝地“包揽下来”(也是秋赤之文的用语),大有庄子“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之气象。事实上,邱先生还真的用过这个典故。在批驳傅斯年先生那篇文章的最后,他这样说:

责备我们的不仅孟真(傅斯年字孟真)先生一个人,我们为诤友所讪笑也不止这一次,但我们从未敢以恶言相报。“呼我为牛则应之为牛,呼我为低能则应之为低能”。有什么关系?因为处境如此窘困,所以学教育的朋友们时常以“敬畏”二字相勉励。“如居烧屋之下,如坐漏船之中”,这是我们的态度。“笑骂由人,学问我自为之”,这是我们的“座右铭”。

有人说,智者常有自我预言能力,他们自己说过的某些话,竟能出奇地应验于己身,而成为谶语。邱先生的座右铭,仿佛就是一个谶语,预示着真正的“烧屋”“漏船”时代的到来。而以“大年”自期的他,终未能享其天年,更不要说千岁之久远了。好在要消灭他“资产阶级思想”的那篇文字,反倒把他的思想和人格活灵活现地保存下来,使之永享精神上的“大年”。

猜你喜欢

反动思想教育
教育有道——关于闽派教育的一点思考
办好人民满意的首都教育
我得了一种叫手痒的病
极限思想在立体几何中的应用
一次函数中折射的重要思想方法
2020未来教育新思维
教育教学
是反动还是继承
阿吾(一首)
反动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