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潜规则”之父
2009-12-02鹤琳
鹤 琳
十一年前,是他使“潜规则”这个名词横空出世,是他发现了千年历史中中国社会的灰色地带。一如《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中门子向贾雨村揭示的“护官符”,时至今日,它渗透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之中。
成长:70年代另有规则
看吴思写的关于他十几岁时在乡村的经历时,一半想到《雷锋日记》,另一半则会走神到前段时间热播的剧集《甜蜜蜜》里。出生于1957年的吴思虽然和剧里男主人公雷雷那种极度个人主义、自由散漫的作风不尽相同,却也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作为军队大院子弟,吴思承认自己受 “大院文化”熏陶很深,但总的来说,不是那么叛逆。另外,吴思说自己的理想主义倾向又绝不是雷锋那种受到普遍赞赏的螺丝钉型青年,而相对身边的大院子弟,他对自己的要求相对严格许多,这种严格,被他称为‘左。在名为《我的极左经历》的文章中,吴思谈到1976他高中毕业后到北京市昌平黑山寨公社慈悲峪大队插队落户。因为积极投身到‘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半年后被上级领导指派当了生产队指导员、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整天为了一些琐事忙得焦头烂额的吴思,发现自己不仅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还因为无法处理好与他想为之服务的农村大众个人与集体的关系,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式对待他们——“我对社员如此凶悍,以至我们队的小孩哭,当母亲的会拿我来吓唬孩子:“哭,哭,再哭吴思来啦!”——当时的吴思只有十八九岁。
扎根在现实之中,吴思方才体会到了自己身上人性的激烈冲突,对自己因为读《星火燎原》和《欧阳海之歌》这样的书竖立起的人生观产生了怀疑——在那样的世界观中,一切都是可以通过道德自律走向完美,虽然最终要达到的可能是个体英雄的完成,但现实显然另有规则,吴思经常举的例子就是:高中学工到工厂干活,发现被宣传为最革命最无私的无产阶级工人的常态居然是偷懒、做私活往家拿东西。并告诫他,不要把复杂的阶级斗争看得过于简单了。这个世界另有一套规则——虽然当时他并不明白也没有意识到,寻找和描述出这个规则相关的一切,后来,成为了他不懈的追求。
写作:转型时期的潜规则
1978年秋,吴思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大学毕业后,成为《农民日报》记者,但越是接近现实,吴思就越迷茫,而这种迷茫,也推动着他开始用另一种方法接近历史的真实,走近“潜规则。”
当记者的十年,也是吴思被现实中的“潜规则”缠绕的十年,成为学者前,吴思是业内达人,他有非常敏锐的新闻嗅觉,挖得出别人想也想不到的真相。《潜规则》书里,吴思对中国几千年历史中传承一以贯之的‘驿草潜规则进行了非常犀利的揭示:古代社会针对摊派驿草时发生的不公平,引起了此起彼伏的抗争事件,这与吴思记者生涯最初一场不懈的采访调查,即八十年代和中国广大农民生计最直接相关的‘化肥潜规则非常相类。吴思说当时农业领域很多领导大量批条子,把按计划分配的化肥平价批给有关系的私人,而这些人再高价转手,最终到达本应得到平价化肥的农民手中,而利益就被‘权力消化了,但下基层调查的结果却让吴思很迷惑,最终采访不了了之,但事实对吴思的教育却深化了当年老工人与老农对他的言传身教:社会在公开的正式规范以外,还另有规则!他开始想用一个准确的词语将之表达出来,内部章程、非正式制度、灰色规则等,都是潜规则的曾用名,但他总觉得不够准确。而之后的生活变迁——辞去铁饭碗加盟的杂志倒闭,失业在家却靠炒股赚的钱衣食无虑,吴思拥有大量时间开始重读历史,而带着寻找这个规则的历史真相之心,历史中许多之前不解的地方,此时都迎刃而解了,为什么清官难当,为什么腐败难除,为什么有人为了反对每年几钱银子的驿草摊派不惜搭上几十年的牢狱甚至生命,读书之余,他开始把自己的感想记录下来,“潜规则”在这样的梳理中呼之欲出。
之后的一场官司,吴思在记者生涯末期推出的报告文学作品《陈永贵沉浮中南海——中国改革的试验》,以损害名誉权的名义被陈的后人告上法庭,吴思虽然最终败诉并赔偿了不菲的金钱,但他却说这场官司让他以一种意外的方式了解了司法系统,现场的体验,最终定型了吴思对历史和现实中事件原因和结果的计算方式。
Q&A;
Q:潜规则理论已经成为现代人们认知社会事物的一个法度,并且已经被高度通俗化了,你自己觉得意义在哪里?
我创造的是一个名字,现在它被动词化了,让我觉得很惊奇。词语被创造出来后,就有了自己的生命。
Q:潜规则的实质是什么?
事实上,潜规则是一种盘剥、一种隐蔽的抢劫。如果一个社会的发展面对遍地抢劫,是无政府状态,社会的无法发展的,潜规则的力度弱一点,社会的发展可以好一点;如果抢劫为零,人们都可以自由发挥,就是自由经济了。在我看来,《潜规则》、《血酬定律》和《官家主义》都是对抢劫方式和浓度的表述,等它缩减的时候,社会经济就会发展的好,人们幸福感就高一点。等它强化的时候,这个社会发展就会受到影响。我们社会现在发展很快,我们创造力大迸发,但我们其实本可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在跑,现在只能每小时跑五十三公里,剩下的四十七公里就被它们消耗掉了。
Q:“潜规则”的发现对今天的文化转型有起到作用吗?
我自己的书里描绘的血酬定律、潜规则等等,是世界的真相。人在世界中有一个地图,想往哪里走,是人生观要解决的问题。但可能原先给你画的理想主义的集体主义的图,而我把里面的很多毛病问题走不通的地方说出来了。
Q:最初您做记者,也有对现实中真相的追求,是什么把您引入从历史中寻找真相的?
我转向历史是有一个准备期的。作为记者在现实的采访是有很大的难度的,在现实中采访一件事,追求一个真相,可能要十天半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也搞不清楚。还有一些因为政治原因,虽然你搞清楚了,表达时还会遇到别的阻拦,但是如果在历史上的事,可能看三五天的书,就把前后弄清楚了,第二第三个轮回在其它的朝代的轮回都看清楚了。而且在写历史时,搞清楚后想到什么,写什么,达到你基本期望的深度,也不会有人阻挡,因为他已经死去了。你表达的东西,即使可能对现在的东西也有损伤,阻挡的强度也会比较弱,你可以表达的比较充份,这几股力量合力让我转向历史。
博客
擦桌子的“主义”——我和吴方的问答
吴方是我们人大中文系七八级的同班同学。刚上大学的时候,吴方经常给同学擦桌子。他到教室后,先给自己擦,随后给前后左右的同学擦,有时甚至擦全班的桌子。次数多了,我就有点不舒服。倒不是因为他这个副班长盖过了我这个班长,我觉得,这里有人生观方面的大问题。
我在中学也干过类似的事,但坚持的时间不长。我插队时做过更无私的事,持续的时间也更长,但坚持越久,困惑越重。最后,所有困惑都集中到一个问题上:我热爱人民吗?爱,擦桌子扫地和英勇献身都不成问题。不爱,这么做是否矫情?是否虚伪?或另有所图?
这是一个让我恐惧的问题,它导出一个令人恐惧的答案。如果把人民这个抽象概念换作我熟悉的那些贫下中农,那些既有长处也有毛病的真实个体,那么,我的真实感觉是:不爱。有同情,有怜悯,有尊重,有轻蔑,对某些人也挺喜欢,但就是谈不上爱。我当时已经有了暗恋的经验,尝过爱的滋味。为爱人做事是满心甜蜜的,甚至比为自己做事更加甘心情愿,而我为贫下中农做事却感觉很苦,心里很不平衡。
一天下午,大概在1979年春季,我和吴方一起骑车去什么地方办事,我借机向他发难。我问:“我看你经常为同学擦桌子,为什么?他们完全可以自己擦呀?……你爱他们吗?”
吴方不说话。我逼问道:“爱他们,帮他们擦桌子就很自然。否则就不自然,就值得自我追问。你能感觉到爱吗?你爱人民吗?我很好奇,你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吴方说:“我没有想那么多,随手就擦了,手里有一块抹布,擦一张桌子也是擦,多抹几下也不费什么事……我没想那么多。”
我失去攻击目标了。现在回头看来,吴方的回答合情合理,但我当时习惯了两极化的思维,擅长上纲上线的批判,很缺乏分寸感。我硬把他当作一种意识形态的代表,就自说自话地往下讲。
我说,毛主席要求我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奥斯托洛夫斯基说“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斗争。”马克思说:“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我们就不会被任何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出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这些说法都很漂亮,但最终都需要一个基础:热爱人民。如果不爱呢?岂不是与最深刻广大的幸福彻底绝缘?岂不是命中注定只有那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
我说,这些想法让我感觉到眼前一片黑暗,感觉到近乎绝望的恐惧。进一步说,这种个人患得患失的恐惧本身也让我感到恐惧——我的根子居然也是自利的:我怕与最深刻的幸福绝缘,因此才要热爱人民。以自私自利为出发点的自我改造,真可以进入大公无私的境界吗?这在逻辑上如何说得通?我不敢深想,也想不下去,但我不能不面对内心的真相。
我很希望吴方和我争论,在内心冲突中我练熟了一些招数,自信可以打退他的驳难。例如,爱是什么?无非是人们对生存和发展所需要的条件的一种肯定性情感。如果我是农民,可以自给自足地生活,与张三李四这些人民的构成者有什么关系?或者我是工人,老老实实地干活吃饭,做好我分内的那点事,拿自己的劳动与别人交换,一点也没有欠谁,爱的基础又是什么?把寻常合作或平淡交易说成热烈的爱,是否有矫情或滥情之嫌?等等。我寻机驳倒他,在潜意识中更希望他驳倒我,把我从绝望中解放出来。但吴方只是凝神倾听,并不和我争论。
据说,两个人交往的深度,在说者的感觉中,等于袒露内心的程度,听者只要用心倾听就可以了。我和吴方的这次谈话,尽管他没说什么,但我袒露的恰好是内心深处的困惑,所以我对他总有知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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