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小说的迷宫意象
2009-12-01岳凯华肖毅
岳凯华 肖 毅
残雪是中国当代文坛个性较为鲜明的作家,自20世纪80年代以《黄泥街》登上文坛后,她就一心经营着一种颇具另类色彩的文学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猜忌、怀疑、恐惧和神秘,呈现出审丑的艺术倾向、令人窒息的格调和迷宫般的魅影,这是她意识深处受到博尔赫斯影响的结果。
一 、灵魂迷宫的承继
意象在文学中指以表达哲理观念为目的,以象征性或荒诞性为其基本特征的,在某些理性观念和抽象思维的制导下创造的具有求解性和多义性的达到人类审美理想境界的“表意之象”① 。迷宫意象,就是指以抽象思维为指向的意象。
博尔赫斯影响过很多中国作家,马原借鉴了博尔赫斯的元叙事,格非小说屡现高潮留空都离不开博尔赫斯的启发。博尔赫斯给残雪带来的冲击,是小说形而上思考所形成的迷宫形式。
博尔赫斯的迷宫可分为三种,即叙事迷宫、故事迷宫及形而上思考迷宫,其中最能代表其迷宫特质的是形而上思考迷宫,具体表现为博尔赫斯对时间的探索。博尔赫斯认为,时间是永恒的,即过去、现在、未来可在同一点相遇,人类命运因此也可归结为一个。
最能体现这种思想的,是以《神学家》为代表的系列作品。神学家奥雷利亚诺升入天国后,发现自己和死敌帕罗尼亚是同一人,上帝将所有人视为同一命运。在其它作品如《南方》、《秘密的奇迹》、《另一次死亡》中,关注点也落实在时间上,并引申出关于命运、死亡、历史等问题的思考探索。这些问题在人类历史中本就众说纷纭,博尔赫斯将其引入小说,辅之以大量相关知识,构筑的迷宫意象就更遑不可知、难以把握了。
残雪却从灵魂的剖析层面着眼,解读博尔赫斯的迷宫意象。她认为,博尔赫斯迷宫意象是博尔赫斯灵魂的表现形式,作家在现实中有一种对灵魂的纯净的极度追求,他期望通过精神的净化取得艺术的完全形式。有论者认为,这种方式独辟蹊径,却也有很多篇目存在误读的嫌疑。② 不过,我们宁愿相信,残雪解读博尔赫斯的角度即对灵魂的探寻,恰好是残雪受博尔赫斯影响最深的地方。残雪的独到之处,在于表现对人性的深度揭露和精细剖析,即对灵魂深处的追问,并通过梦魇的手法,完成对迷宫意象的构建,完成对人性的探寻。如《长发的遭遇》,长发如愿奔向新疆,却是以令人怀疑的犯罪嫌疑人身份;《阿娥》中阿娥的遭遇惊悚离奇,不过最终也难以辨别其是受害者还是阴谋者;《地图》中男孩的出现莫名其妙,祖母的身份和镇上人的关系也错综复杂。这些作品各种情节并列地平铺在一起,形成表面上的混乱镜像,无论哪一面都是人性丑恶面的展现,但却隐匿人性丑恶的来源。读者追问情节以及由此而生的对人性善恶的思考,宣告残雪迷宫的最终形成。
博尔赫斯认为,小说最根本的在于说故事。③ 这在他的侦探小说、心理小说、自传小说中若隐若现,也给文本提供了多元化的阅读趣味。这种创作理念,表现出博尔赫斯强劲的理性力量。残雪虽然在迷宫意象上受到了博尔赫斯的影响,但自成一家。在文本层面上,残雪迷宫意象表现为混乱的感性呈现,博尔赫斯则表现为故事的强烈理性控制;在思考层面上,残雪迷宫意象较多的指向单一的人性丑恶,博氏迷宫则以多种学科人文知识的交织和渗透呈现出多元化趋势。
二、世俗狂欢与哲学思考
残雪迷宫意象指向人性却不仅仅描写人性,构成其迷宫的物象是其迷宫的本质材料——非理性。与残雪的非理性相比,博尔赫斯则是用理性材料构建了理性迷宫。
残雪小说意象多为世俗的事物,但在叙事上片段化、平面化、缺乏时空顺序,给中国文学带来了一种晕眩:熟悉的生活成了完全陌生的构建,理性的文学传统遭到非理性的狂欢。这是残雪迷宫的文本层面,也是感性层面。这一层面内容荒诞、情节散乱几近平面化,其特点可概括为时空完全被打乱的狂欢式混乱。
残雪文本中现实的恐怖,具化为种种层出不穷的丑陋物象,并进行了高密度的集中和夸张化的描写,是绝对丑恶的集中体现。这些事物和事件,在生活中偶有发生,或是某一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存在状态,虽不具有普适性,却普遍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或多或少出现于个人生活中。在此层面中,残雪小说主人公多为类于疯癫(从福柯解)的臆想症患者,在人性迷失和混乱中浑然不觉,最终走向人性毁灭。这种症候呈现出不可知论色彩,暗示人性是没有出口的迷宫,最终只能走向人性丑恶乃至毁灭。
残雪处女作《黄泥街》颇为突出地表现了感性层面的狂欢化混乱:其一是丑陋事物的尽情展览,臭水沟、各种动物尸体、不断出现的粪便等;其二是人性丑恶的狂欢,即各种人物缺点的集中爆发,如窥视、势利、贪婪等。这些混乱在读者情感上产生一种对丑恶事物的惊颤和晕眩,并继而在丑恶事物暴露性书写后寻找原因。
其文本中事物的混乱,源发于统一的思想形态,个人都幻想成为权力中心操纵社会生活,因此才出现各种荒诞不经的行为,所有的人物都陷入了福柯所言的谵妄状态:“信念与心象的组合就构成了一种谵妄”④ ,即用坚定的信念追求荒诞的事物。人物的集体性谵妄构成了残雪迷宫的中间层:个人有序追求造成了社会的无序,每一个人都幻想自己成为这一秩序的代表和执行者,不可避免产生混乱最终形成混乱状态。谵妄的源头——荒诞的想象和谵妄的动力——理性逻辑在文中形成一个张力,使人想探听究竟,却又无法绕开这些胡乱所在;而一旦接近这些混乱,则更有可能远离事实真相。谵妄在文本中也是一个多元化所在,各式人物的幻想是不一致的,既有集体性的一面:对意识形态的追求;也有个体化的体现:对自身利益的追逐。这些不同样式的谵妄在同一个生存逻辑的推动下,终于形成黄泥街人狂欢式的疯癫,与黄泥街污秽的环境抑或环境的疯癫遥相呼应。黄泥街的生活环境肮脏污秽,在此地繁衍的人们恶毒冷漠,处于此种荒谬生存状态和生命形式下仍死抱权力信念,反差之间,荒诞感毕现。
在荒诞中关于人性丑恶的辩证思考使残雪文本迷宫最终形成,无论从哪里出发,都不能走出迷宫,迷宫的答案已经成为迷宫的建筑材料,可以感觉到答案充盈在小说的每个角落,却不能获得一个统一、实在的结果。
《黄泥街》以狂欢式疯癫构建迷宫意象的创作方式,在残雪此后的创作中屡见不鲜。在《长发的遭遇》中,长发妻子、董先生、宾馆服务人员等行为怪异,颇具神秘意味,形成迷宫的第一层;长发行为有清醒的目的性却又和环境格格不入,有目的的追求使其更与他人不合,最终使其成为阶下囚,形成迷宫第二层;第三层迷宫依旧是思考上的迷宫:为什么文本中人们行为怪异几近于精神崩溃?长发头脑清醒尚难逃被捕的悲惨命运,若无此种清醒追求,就很可能陷入虚汝华们的绝境。《苍老的浮云》表现的生活更是一场噩梦:作品中家人互相厌恶唾弃,虚汝华视丈夫为蛔虫,并且恐惧周围人们想迫害自己,而做丈夫的想把妻子当作老鼠毒死,邻居慕兰想法设法偷窥他人生活,一切都形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将人物都黏贴在上面,动弹不得,最后以人物以不堪忍受走向死亡为终结。
博尔赫斯迷宫的表现形式,远较残雪的简单。其在文本中始终牢牢的控制住叙述的理性,在很多篇目中迷宫出路的线索在叙述中都已给出。这样的文本构成了博尔赫斯小说的叙述层面和故事情节上的迷宫,若对这两个层面的迷宫的构成材料——语言和情节加以细读,这两种意义上的迷宫意象相对容易把握。
叙事层面上的迷宫,表现为在叙事中为给读者制造理解障碍。博尔赫斯小说有一个显著的特点,用简单的语言传达大量人文知识。在《神学家》中他对神学界种种规矩的阐述,在《凤凰教派》中对一神秘教派的论述,在《塔德奥•伊西多罗•克鲁斯小传》中对主人公前期经历的混乱叙述,在《另一次死亡》中对达米安种种死因的反复探寻,都给读者带来了理解上的困难。
制造理解困难的另一主谋,就是故事情节上的迷宫。在其前期小说中,博尔赫斯浅尝辄止,如《玫瑰角的汉子》中关于谋杀雷亚尔的凶手是谁的问题,作者实际上在前面叙述时已留下线索“我只跟他打过三次交道,三次都在同一晚上”,尔后故意缺省了雷亚尔被杀这一高潮,,咋一看确实形成了一个谜团,其实在叙述中已经给出:我与雷亚尔在文本中之出现两次会面,也就是生前和死后,那缺席的一次呢?显然是在雷亚尔被杀这一空白时刻。况且文本中主人公回去端详利刃,故意提到一点血迹也没有;卢汉娘们归他所有,也都不是偶然。在后来的小说中,博尔赫斯小说情节上的迷宫更进一层,哪怕偶尔点出线索所在,线索也和逻辑相抵触,纵使读者了解了迷宫的秘密,也会感到疑惑。如《南方》,达尔曼究竟是死于败血症,还是死于一场决斗?这两个结论都站得住脚,但也可以被小说中相反的细节推翻,这就留下了故事的一个不确定性,也就是情节上的迷宫。又如《阿斯特里昂的家》,这个王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使人困惑。故事结尾引用希腊神话关于牛头怪的传说,给故事更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此外在《扎伊尔》、《门槛旁边的人》等作品中,用情节构建迷宫的手法在博尔赫斯小说中屡不见鲜。
在多数小说中,博尔赫斯更是直接将迷宫作为书写对象,来表达自己对世界的形而上的思考。在这一层面上,其迷宫的最大表征是对时间的困惑。他认为,神秘主义是摆脱迷宫的唯一出路。⑤ 神秘主义有一种关于“永恒”的观点,认为永恒存在于时间之外,既没有前,也没有后,也就不存在逻辑上的变化。在《永恒》中,“我”苦苦追求永生之城,却发现永生作为存在却是人生的一大噩梦,人类复归于一种苦行僧式的生活,并失去了追求。而凡人死亡威胁的存在才使人类的生存有了危机感和紧迫感。人类追求永生是为了享受自己的成就,如果成就遭遇解构,那永生的意义何在呢?而且,历史长河中个人身份的指归都不可辨识,“我”就不认识远古时代自己的存在方式——“荷马”。最后,“我”由于喝了一种神秘的河水,破解了自己的永生,但是却安祥地归去。
在纯粹文本层面上,可以看出残雪是在以混乱的形式烘托出一个迷乱的世界,可以感性把握,若深究迷宫的路径,则会缘木求鱼,适得其反;博尔赫斯的迷宫则要仔细考察文本,细细的来回梳理,则可以得出结论所在。
三、人性探寻与存在追问
残雪的迷宫充满感性与非理性的交杂,若仅造成迷宫式的幻想,文本难免流于肤浅之嫌,因此在残雪感性迷宫的背后有一个理性的支撑,那就是对人性丑恶的暴露和思考。在残雪大多数小说中,作家都设置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由主人公以外的人掌握,并与主人公有莫大关联,如《鱼人》中句了的漫然,《阿娥》中阿娥的神秘,都是故事得以进行的主要因素。此秘密赋予掌握他的人以行为上的合法性,令人不禁生疑:什么秘密可以使人丧失理性,人鬼不分?
我们认为,这种充满了破坏力量的迷宫形式不是来自于作家对形而上学世界的探讨,而是来自对自我心理和人性善恶的关注。残雪多次强调过自己对内容的无意识,强调创作的非理性状态。⑥
当残雪迷宫迷失于人性叩问的时候,博尔赫斯迷宫体现出强劲的理性控制。虽然他认为梦、小说在本质上都是虚构,并承认某些写作材料来自于这些梦魇,⑦ 但作家非常强调自我对虚构的控制。小说的形成是“蓄意的梦想”⑧,他说:“我一直感到困惑。我有人类所有的共同感情,但主要的是困惑——或者如同切斯特顿所说,惊诧。困惑的明显的象征,惊诧的明显标志,就是迷宫。”⑨
迷宫在他的小说中既是情感的显现,也是哲学思考的困境。在《另一个人》里,作者与自己——“青年时代的博尔赫斯”的相遇,并作了一番深刻的谈话。博尔赫斯在小说里归结于这是梦境的相遇,但是在现实谈话中他认为这是“在时间中旅行”的结果,虽然这是那个博尔赫斯的梦已不可考。《博闻强记的富内斯》、《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环形废墟》等一系列小说表现出了博尔赫斯对于探求时间存在、现实与虚构的雄心。尤其在《环形废墟》里,主人公设置了一个梦,让一个少年在梦中成长,但是殊不知自己也是他人梦中幻影,如此环环相扣,既提出了对预言的质疑,也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
博尔赫斯的代表作《小径分岔的花园》带有浓厚的侦探小说和间谍斗争的传奇色彩,但是作者并没有在情节的曲折上过多纠缠,他在小说里又留下了一部小说(俞聪曾祖父关于时间的著作),这本小说之内的小说自身就使人难以理解,而其作者一生也充满离奇之处,于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这本远古小说造成了故事主人公思维上的困难,而主人公的行为同时也在给读者的理解制造苦难:他究竟在干什么?而俞聪死亡时的悔悟给读者也留下一个谜,他悔悟什么?小说情节上的迷宫也已成型:俞聪证明了自己行动的勇敢,却背叛了正义,背叛了文化(杀死汉学家艾伯特),最终也陷入了迷宫不能自拔。博尔赫斯在叙事时故意穿插很多中国传说故事和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议论,这种叙事给小说内容制造了理解上的陷阱和障碍,读者要了解到叙事目的所在,必然要不厌其烦地兜圈子,辨明故事线索所在,小说叙事上的迷宫至此形成。情节迷宫、叙事迷宫、时间迷宫(俞聪曾祖父作品)叠加、交织在一起,使读者在阅读和理解上产生障碍,符合博尔赫斯关于小说是做梦的定义。
博尔赫斯更多地在运用知识、逻辑清醒的构造,展现对真理的发掘,其迷宫意象有指向意义,即通过作者小说线索,读者可以找到作家的写作目的。博尔赫斯用知识和思考给世界留下了一个虚幻的迷宫世界,力图使读者通过迷宫参与小说的构建,悟出小说的最终指向;残雪则更多拘囿于个体经验,传达自我的心灵世界、注重自我的精神创伤和对人性的揣测。整个小说对残雪而言,都是一个叙述目的,用来表达她的绝望,“这是理智的一个最高成就:它能把事变转化成为一个曾经体验过的瞬间”⑩ 。残雪借用了迷宫的形式,就是要体现生活即是迷宫的认识,在小说中不可能获得指向或终极意义。
总之,残雪的迷宫意象多是作家噩梦般经历的回忆和再现,博尔赫斯的迷宫多是作家思考的表现,给文学世界留下了形似神异的迷宫意象,它们是作家严肃思考的产物,作家构建迷宫的材料本身就具有辩证意义。在这一角度上,残雪和博尔赫斯走的是一条殊途同归的道路。
注 释
①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36页。
②胡荣:《灵魂城堡的侦察和探险——评残雪解读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中国比较文学》2002年第2期。
③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著,陈重仁译:《博尔赫斯谈诗论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55页。
④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疯癫与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87页。
⑤⑦⑧⑨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著,王永年译:《博尔赫斯谈话录》,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72页、第240页、第240页、第170页。
⑥残雪:《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8页。
⑩本雅明著,张旭东等译:《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7页。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厅优秀青年项目“20世纪湖南作家与世界文学”(项目编号:06B062)、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立项课题“现代湖南作家与世界文学”(项目编号:0606027A)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