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的失落与追寻:《虹》与《红牡丹》的共同主题
2009-12-01李蓓蓓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是20世纪英国一位具有独创性的伟大作家。他认为,自然是人生命的源泉,是人类努力追寻的伊甸园,但是,它正日益遭受现代社会工业文明的侵袭和破坏,人的自然本性也在这种侵袭中变得萎靡不振。重整乾坤的唯一办法就是重建人与人之间和谐自然的关系,而这取决于两性关系的和谐。因此,建立完满和谐的两性关系就成为这个世界获得新生的必要途径,于是性被赋予了深刻的社会意义。他在创作中运用大胆而普遍的性描写,试图寻求一条使人类恢复自然天性的途径。然而,在当时及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他被冠以“肮脏的作家”、“性的囚犯”等骂名,作品多次因“有伤风化”的罪名而遭禁毁。20世纪30年代,劳伦斯的作品被译介到中国,备受学者关注。林语堂就是劳伦斯的知音之一,在创作上深受劳伦斯自然观、性爱观的影响。基于此,本文选取劳伦斯与林语堂颇受争议的两部作品《虹》与《红牡丹》进行比较分析,从而深化对作者自然观、性爱观的理解。
一
《虹》讲述了自耕农布朗文家族三代人不懈地探求和谐、完满的两性关系的故事。劳伦斯把这样一个“追寻”性主题整合于圣经故事的框架中,与《旧约》中以色列人对“迦南地”的追寻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小说开始以牧歌式笔调描写了“伊甸园”式的沼泽农场。在沼泽农场,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是亲密和谐的。然而,工业文明的入侵打破了沼泽农场的平静,“伊甸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新开的煤矿就像病人身上令人作呕的脓疮;火车像一把利剑似的深深插入农场的心脏。机械化的矿井生活掩埋了一切有生气的事物,矿工们那僵直的身体仿佛已经提前被装进了棺材里。就连男女之间的关系也在悄然改变,男人和女人就像工作的机器,在“有欲无情”的交媾中完成繁殖后代的任务。布朗文家族在沼泽农场繁衍扩大着,一代代地探寻和谐、完满的两性关系,寻找那逝去的“伊甸园”,寻找那希望中的“迦南地”。
《红牡丹》中表现了同样的“追寻”主题。只不过《虹》凸显的是布朗文家族三代人的追寻故事,《红牡丹》的焦点集中在牡丹一人身上。《红牡丹》通过女主人公梁牡丹在婚恋生活上的曲折经历,表现了一个清末少妇大胆追求灵肉和谐的爱情、追寻理想丈夫的情爱历程。《红牡丹》的意义在于成功塑造了一位敢于追求美、追求爱、追求自由且具有反叛精神的中国女性形象。牡丹貌美多姿、爽快热诚、淳朴自然,情人金竹奉父母之命另娶他人,牡丹也嫁作他人妇,却陷入一场无爱的婚姻。丈夫病逝后,牡丹频频出击,主动追求,其目的乃是要寻求一个能够在肉体和精神上与之达到同一高度的理想丈夫,共同构筑爱情的伊甸园。在牡丹眼中,好友白薇与爱人若水正是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理想伴侣,他们像亚当和夏娃一样,结香巢于人境之外。牡丹苦苦追寻的正是这样一个理想的“伊甸园”。
二
劳伦斯和林语堂分别在《虹》与《红牡丹》中热情讴歌“伊甸园”之美,不遗余力地表现主人公追寻过程中的失落与坚持。为了突出“追寻”主题,小说中不乏普遍而大胆的性爱描写。小说的意义在于透过直率的性爱描写对两性关系展开思考,表现作者的性爱观。
劳伦斯心目中理想的两性关系不仅是本能、冲动的感官肉欲满足,还是美好、水乳交融的精神之爱。在小说《虹》中,完美性爱的丰富内涵是通过“虹”这一意象具体显现出来的。《圣经》中的“虹”是大洪水后上帝与人立约的标记,表示上帝与人的再次和好。在小说里,尘世间的世俗意义取代了圣经中的神学意义,“虹”象征着作者和主人公理想的两性关系。肉欲之情与精神之爱是这条拱形虹桥的两个底柱,缺一不可。小说认为“完美的性爱是生命和精神再生的关键,是社会和人性返璞归真的关键”①。失去了“伊甸园”的布朗文家族不断地探寻“虹”的真谛,期待它重新架在天空中。
收稿日期:2009—06—12
作者简介:李蓓蓓,女,郑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硕士研究生。
汤姆和莉娣娅是“虹”的第一代探寻者。他们的结合基于对对方身体的渴望,但婚后不久便发现精神上不能交流。心性高尚、见多识广的莉娣娅曾跟随前夫参加过激进的革命斗争,以前还是个女权运动者,生活封闭的汤姆对此根本无法理解,始终对妻子有一种过分的崇拜感和未知的神秘感,阻碍了心灵真正的交流,两人之间存在着无法消除的距离。经历了两年的磨合期,感情的洪水打破了僵局,他们保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学会了尊重对方的生活方式,家庭是他们的整个世界。他们满足于家庭生活的甜美,不再去探索新的世界。在这一代的探索中,希望之“虹”没有真实地架在天空,给人一种恍惚迷离的感觉。最终,年迈的汤姆淹死在决堤的洪水中,象征着古老的封闭狭隘式婚姻关系的完结。
第二代探索者安娜是莉娣娅和前夫所生的孩子,从小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她厌烦封闭的家庭生活,向往外界生活,向往独立自由。汤姆的侄子威尔是一个醉心于中世纪教堂建筑和雕刻艺术的年轻人,他的出现使安娜看到了一个充满阳光的世界,安娜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他。但婚后不久,安娜便发现威尔企图从肉体和精神上完全占有她,以保持男子汉的尊严。信仰的分歧、性格的冲突、占有欲的争夺导致两人成为“没有温柔,没有爱情”的单纯肉欲活动者。威尔完全退回到陈腐、机械的建筑世界中,安娜则成为一个生命繁殖器。他们没有在保持各自独立性的基础上取得对方的理解,只是竭力压倒、占有对方,最终导致两性关系走向毁灭。
厄秀拉是布朗文家族的第三代探求者。她接受过高等教育,是一个富于理想、不断追求、不断探索的人物形象。中学毕业后她不顾父母坚决反对,毅然决然地走出家门参加工作,勇敢地向家庭范围以外的“男人的世界”冒险。在与斯克里本斯基的恋爱中,她表现出强烈的自我存在价值,追求两性绝对的平等。当她发现两人存在着信念和观念上的差异时,最终选择与他痛苦分手。但她并没有气馁,仍然怀着希望去寻找“虹”。这条希望之“虹”“弯曲着,自身聚集着力量,坚强不屈地拱立在那里,形成光与色彩的宏伟建筑与天上的巨大空间”②。在“虹”出现后的大地上,一个新的世界必将生机勃勃地建立起来,“伊甸园”必将复归人间。
正是基于对劳伦斯“完美和谐”的性爱观的理解和赞赏,林语堂在《红牡丹》中充分肯定了健全合理的性,“灵肉和谐”的思想是林语堂性爱观的核心内容,这种思想通过牡丹的坎坷爱情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牡丹是中国封建礼教的反叛者,她渴望“灵肉一致”的完美爱情,渴望有一个在肉体和精神上能与其达到一致高度的理想丈夫。从表面上看,牡丹的感情摇摆不定,相继陷入与四个情人的感情纠葛中,但这正是其追寻理想爱情的具体体现。
金竹是牡丹的初恋情人,与牡丹一见钟情,但软弱的性格导致了他的悲剧一生。他爱着牡丹,却依从父母之命娶了另一位苏州小姐为妻。牡丹自丈夫病逝后,一心想与金竹重温旧梦,但金竹却不敢突破封建婚姻的樊笼。牡丹后来将感情投向了梁孟嘉,金竹只能独自品味爱情苦果,慢慢地憔悴至死。金竹真心爱着牡丹,但他在精神上无法与牡丹保持一致。他并不是牡丹心目中的理想丈夫,牡丹继续她的追寻。
牡丹的另一位情人梁孟嘉是个才华出众、事业有成的中年男子。他攻击正统派思想,反对女人守寡,公然著书提倡“情欲主义”,这种思想与牡丹有共同之处。正是由于这种精神和思想上的相通,使得两人在偶然相遇后迅速坠入爱河。然而实际上,自小受封建礼教教育的孟嘉却无法真正摆脱其影响,他将牡丹的率性自然看做“厚颜大胆”,“二人高度永远不能齐一”③。牡丹追求的是“灵肉和谐”的爱情,希望与孟嘉平等相处。但孟嘉却将灵与肉分离,最大乐事在于满足美感,对牡丹过于“斯文高雅”④。这种斯文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牡丹热烈的爱火,两人的爱情最终无果而终。
诗人安德年是另一位对牡丹的爱情生活产生重大影响的人。金竹死后,牡丹前往金府抚棺恸哭并与金妻发生冲突,一时闹得满城风雨,才华横溢的安德年却称牡丹伟大而光荣。因此,他像磁石般吸引着牡丹,令牡丹见其一面便不能忘怀。安德年也称与牡丹的爱情是“不可以言喻”的,“已经改变了他的生活天地”⑤。但两人之间有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和金竹一样,安德年也是有妇之夫,但他信誓旦旦地许下了与牡丹私奔的诺言,赢得了牡丹的信任。为了满足私欲,安德年又说服牡丹做儿子的家庭教师,暗地偷情。不久,其子夭折,牡丹不忍伤害其妻,忍痛结束了这段感情。安德年最终选择了做“一个伤心的父亲和尽本分的丈夫”⑥。
傅南涛是牡丹最后的归属。当牡丹发现与梁孟嘉的爱情是个美丽的幻影而陷入苦闷时,遇见了年轻拳师傅南涛。傅南涛身上焕发的男子气和活力深深地吸引了牡丹。除了身体上的满足,快乐率真的傅南涛为牡丹开启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最终,牡丹理智地选择了这个既能给她带来自由欢乐,又能予以女人之真正生活的男子。傅南涛并不是作为一个愚昧无知的形象出现,他有着比那些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更健全、更纯真的心灵,恐怕这是赢取牡丹芳心的最大理由。
作为林语堂文学创作道路上的引领者,劳伦斯的自然观、性爱观对其产生了深远影响。作为一个自然的崇拜者,林语堂注重在作品中凸显人与自然的融合,在他的笔下,性爱绝不仅仅是单纯的肉欲满足,更是双方灵魂的完美交融。劳伦斯和林语堂用他们的真诚和坦率,用他们的“美而不淫”之笔描绘了一个人与自然共融的伊甸园。
注释
①罗婷:《劳伦斯研究》,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70页。
②劳伦斯:《虹》,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678页。
③④⑤⑥林语堂:《红牡丹》,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12、212、308、326页。
责任编辑:绿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