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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波里舞曲

2009-11-30

少年文艺(1953) 2009年11期
关键词:小号房顶红楼

翌 平

“下一个节目,小号独奏,表演者初一(4)班王小涛。”报幕的小姑娘,声音响亮,字正腔圆,音色甜美。

我低着头,一手拖着椅子,一手提着小号,缓缓地从后台走到舞台上。我故意将椅子放在舞台上有阴影的一侧。

教音乐的李老师跑过来,将我和椅子拉回到舞台中央,然后小声说:“别紧张,快开始吧。”

我放眼望去,台下人头攒动,头几排的同学目光像锥子一样盯在我身上。我立即觉得身上好像有蚂蚁在乱爬。头排的几个女生窃笑着,大概在议论我的窘相。我的脸腾地红起来,接着手脚冰凉,脸上的肌肉有点僵了。

“快报曲目!”李老师将手攒成喇叭状。朝我喊了一声。

我这才意识到,该开始演奏了。我抓起话筒,喇叭里突然传来长久的嗡嗡声,台下立即响起一阵阵哄笑声。

“第一首乐曲,练习曲。”我努力模仿着报幕员的腔调,大声喊了出来。该死的话筒,把我的上半句话传出去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线路接触不良,却省略了下半句。台下的同学听到半句声音,接着就只看见我张嘴,却没有声响,一下子乐开了花。

我闭上眼睛,鼓足力气吹响了小号。

第一小节的长音还是蛮成功的,但接下来的一段琶音,我有些嘴忙手乱了。我攥着小号的手微微颤着,脚下打着的拍子总和嘴巴吹出的音符合不上点儿,当吹到那个平时要努力才能完成的高音时,我胸膛里的气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漏光了,那个音摇摇晃晃地向上爬了一半儿。砰地一下冒了泡。

台下的男生女生哄堂大笑,特别是隔壁班上那几位被称为校花的姑娘,笑得比谁都灿烂。到这个学校没几天,虽然大多数人还不熟,可是这几张脸总在我的脑海里晃。

“好!”后排有人高声地喝倒彩。他们很快被身边的老师像按葫芦一样,降伏在原地。

但是起哄声是很容易传染的,零星的一点点掌声,很快就变成了喧嚣的一片,然后排山倒海地涌入我的耳鼓。在烈日下枯坐了半天的同学,早就想快一点结束这场拖沓、沉闷的演出了,恰巧我此时出错,如此宣泄的良机怎么会放过?

我坐在台上,眼睛瞪着地面,舌头和腮帮子已经不听大脑的调遣,反复吹着自己还记得的部分,遇到高音就主动省略跳过去。

我不知道自已是怎么下台的,好像还没有吹奏完,学校的舞蹈队就冲上来,抢了我的场地。校工跑上来直接拿走我的谱架,在我彷徨地站起身子的时候,撤走了我的椅子。

李老师脸色黑黑地凝视着我,关切地问候:“早上是不是没吃饭啊?!”

我扛着我的塑料小号愣在后台,从吹管里放出的水足有两大茶杯。

“我怎么就吹不好呢?”惭愧啊,处女秀就这样完蛋了!我背着小号垂头丧气地往家走。

谁见过用铜号来说相声?我的大哥和二苹果就喜欢干这个。大哥练的是长号,有长长的拉管。二苹果练的是小号,他爸爸是中央乐团的首席小号,他很小就接受超正规和超严格的训练,在这片儿所有练号的孩子里,他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大腕儿。

此时此刻,大哥和二苹果正站在一中红楼平房的楼顶上。见我从楼下经过,二苹果朝我喊:“小涛,想听点啥?”

那红楼有五米多高,我仰着头看,脖子都酸了。这里原来是学校的厂房,现在学校搬迁,留下个空屋子。大哥和二苹果站在上面威风凛凛的。活像是世界顶级铜管乐队的乐手在演出。

“《那波里舞曲》——”我大声喊。

二苹果点了下头,用目光向大哥示意了一下,于是两人对着谱架,摇头晃脑地吹起来。

开始的部分是即兴的,二苹果先吹出一段很爵士的引子,里面间杂着一些跳跃的切分音,大哥则四平八稳地吹着和弦进程,和二苹果的跳跃旋律形成立体的合奏。大哥的伴奏像缰绳一样,把二苹果的特立独行和天马行空,扯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浓浓的低音,同二苹果高飘的滑音拧裹在一起,相互挑逗、打趣着。有问有答,等两把号相互贫够了,前奏的铺垫也完成了。大哥翻了一下总谱,放下长号,留给二苹果独自表现的机会。

二苹果推了下头上歪戴着的瓜皮帽。据说这帽子是他爸爸去罗马尼亚时,那里的小号首席送给他的礼物,是用阿尔卑斯山山羊皮制成的。在我们眼里,它多少像个汉奸帽子,二苹果总喜欢戴着它招摇过市,特别是在自己显摆的时候。一定要把帽子推成歪的,这个标准的动作似乎在说:我二苹果,要露脸儿了。

《那波里舞曲》,二苹果漫不经心地吹起主旋律,声音高亢、圆润而且透亮,他故意把每个音符吹得很准,又不失连贯。大哥的长号在一旁垫底,不断吹出几个花音作为点缀。

我闭上眼睛,等着二苹果进入华彩乐章。这是我耳熟能详的一段,也是听《那波里舞曲》最期待的一段。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平地里响起一声咆哮,一个健壮的身影,从我身旁蹿了出去,直奔校工厂院子的大门。凭我的直觉,那是老刘——学校留守的看门人。“快给我下来,谁让你们上房的,要翻天啊!看我不把你俩逮下来。”老刘吼着,气势汹汹地扛梯子去了。

我吓得头也不敢回,一股脑跑到远处,朝房顶上的大哥和二苹果张望。

他俩像没事人一样,在房顶上继续吹奏着。

老刘架好梯子,小心翼翼地向上爬。他院子里的那只黄狗。也狗仗人势地疯狂地吠叫起来。

大哥的乐章演完了,他从容地拆下长号,放进装号的箱子里,然后向二苹果双手抱拢作了个揖:先走一步。他一手抱着号匣子,一手搂着大杨树,像坐电梯一样溜到地面上。

二苹果可没有走。他朝着正在向上爬的老刘,吹起了冲锋号,然后是诙谐的小步舞曲。

老刘身体强壮,可不太灵活,他爬到一半在梯子上不停地喘气。等他的脑袋露在楼顶上的时候,二苹果正好完成了最后一个长音,他潇洒地把瓜皮帽扶正,把小号和谱子塞进匣子里,像大哥一样,顺着大杨树溜到了地上。

总算踏到房顶上的老刘站在那儿喘着粗气,眼睁睁地望着二苹果的背影消失在楼群里。他家的黄狗还在叫着,已经没有了开始的底气,断断续续,像他的主人一样,沮丧万分。

真是惊心动魄啊,我的心怦怦跳着。

我找到大哥和二苹果,问:“我为啥一演出就冒泡呢?”

“哈,今天演出砸啦?”二苹果朝我诡秘地一笑,“等你能登上红楼顶吹几回。就可以平趟你们学校的舞台了!”

我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他却十分恳切地瞧着我。大哥哼了一声,似乎很赞同二苹果的观点。

这法子真就这么灵吗?

我再一次非常仔细地看了看大哥和二苹果,想到他们刚才的冒险,既感到恐怖,又有种刺激诱惑着我。不管怎么说,他们站在屋顶上演奏的样子神气极了,我多么盼望自己也能够像他们那样,站在舞台上潇洒自如地吹奏。

此外,我用的塑料小号是爸爸从团里借的,他希望我能先吹出点样子来,然后再给我买一只闪光的铜号。听大哥说,二苹果的小号是从美国带回来的,价钱很贵,在这里可以买一辆轿车了。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爸爸真能如我所愿,给我买一只真正的铜号。为了这个目标,我要把规定乐谱上的曲目全部吹好。

我决定照二苹果说的话试试看。

于是我将塑料小号绑在背上。准备去爬红楼。

我来到红楼下,望着高高的房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二苹果和大哥的手脚长,他们可以攀着外墙边的老杨树,一点一点地爬上去,我个子小。爬不上去。

红楼的一旁是老刘住的院子,高高的院墙正好像阶梯一样连着房顶。只要我站在墙上,就能够爬上去。我很高兴,因为院墙外面正好有一个砖垛,堆到墙的顶部。这些砖是我们的玩具,上次我们把它掏空做了个炮楼,躲在里面用弹弓袭击旁楼的孩子,打得他们昏头昏脑,半天也没弄明白缘由。今天我只需要拆拆搭搭,一条通往院墙的路就搭好了。

我费力地爬上院墙,向下面看看,哦,挺吓人的。老刘的狗开始凶巴巴地吠起来,它脖子上系着的麻绳,被拉得笔直。它一次次地扑向墙,因为院墙很高,它对我毫无威胁。我学着它的样子叫,朝它吐着舌头,惹得它相当愤怒。当它快把嗓子吠哑了的时候,我双手一撑,从院墙上登上了屋顶。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红楼顶上。

屋顶上的油毡发出刺鼻的怪味道,上面满是碎石,磨着鞋底发出沙沙的响声。这个屋顶是一片好大的平台,二苹果和大哥还喜欢在上面玩逮人游戏,他们迈开双腿,在上面狂奔。我可不敢这样,站在没有护栏的房顶,靠近边缘时有一种极度的恐惧感。我下意识地走到房顶中央,解开小号的绳子,将它拿在手里。

这时候我朝下面望去,才发现这里是一个多么棒的舞台。

我深吸了一口气,极目远望,看见大路的尽头沉没在晚霞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远处的星星点点,一步步走进我的视线。然后从屋顶下的大路上悠闲地走过。

我端起小号吹起来。

轻柔、凉爽的风拂面而过。清脆、明亮的号音,沿着我的目光,飘向视野的尽头——在天际,那片渐渐暗淡又留下光晕的晚霞里面去了。

我结结巴巴地吹完第一首曲子,感觉天与地成了我的舞台,我是它上面唯一的演奏者。

我的号声越来越嘹亮,乐曲吹奏得越来越流畅。

我开心地吹,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仿佛自己天生就是小号的一部分,是那些音符的伙伴,我们完全融合在一起。

当我吹完最后一首曲子的时候。路灯亮起来。我的舞台该落幕了。

我准备从“原路”爬下去,却发现一切已经浸没在黑暗中。如果我试着向下爬,很有可能踩空,跌落到黑漆漆的楼下去。

“啊——”我绝望地哭叫起来。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我坐在房顶上,恐惧、黑暗和冷风包围着我。

远处终于闪现出一点点灯光,接着是老刘洪亮的声音:“上面有人吗?”

“我在这里。”我急不可待地回答。

老刘手里的马灯一晃一晃地靠近。他在我的脸上照了照,说了句:“跟我走吧。”

我们来到房顶的边缘,老刘早就架好了梯子,他探着身子向下看了一眼,对我说:“从这里下去。”

“我不敢。”望着下面黑乎乎的地面,我倒退了好几步。

“能耐真大啊,上得来下不去了。”老刘哼了一声,“回去告诉那两个小疯子,以后别爬树了,哪天把腿摔断了,爹妈哭都没用了。来吧,我在下面接着你,你往下爬吧。”老刘先从梯子上下去,然后一把抓住我的腰带,我双手攥紧了梯子的横栏,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地面上。

我想立刻跑开,却被老刘一把抓住:“听清楚了,回去告诉那两个小疯子,以后别再爬树了!”

我望着老刘不敢搭腔,好半天才开口:“知,知道了。”

这时,老刘松开手,轻轻地拂一下我的脑袋。

我回去神气地向大哥和二苹果宣布:“我在红楼的屋顶上吹过小号了!”大哥和二苹果哈哈大笑。

我又把老刘的话告诉了他们,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从那天后,红楼屋顶似乎名正言顺地成了我们的排练厅。而我也终于能够和大哥他们一起爬到红楼屋顶上练习吹号了。一天,我们在墙头发现了老刘的梯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我们逃跑的路线上。老刘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但是二苹果和大哥还是喜欢从他们的“天梯”上上下下,而我喜欢走自己专用的通道。

我们吹奏的技巧同爬楼的本事一样,日臻完美。

院子里,大黄狗仍旧凶凶地吼,它拉直脖子上的麻绳,长长的舌头上滴着口水。每一次,我都小心翼翼地从它的鼻子前蹭过去,再在它的吠叫声中缓缓地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学校又要举办音乐会了,李老师给我下达的任务仍然是小号独奏。妈妈特意为我买了双新皮鞋。爸爸从剧团里为我借了一只铜号,我抚摸着它,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二苹果和大哥看见我,只对我说了一句:“记住喽,演出对你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眼前照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灼热的目光,当我走上舞台的时候,很多同学认出了我,他们发出了阵阵嬉笑声后又窃窃私语。我把椅子拉到舞台中央。站起来环视了一下最后一排的观众,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我演奏的曲目是《那波里舞曲》。”

人群发出一阵微弱的感叹声。对这首耳熟能详的小号名曲和上次“出了名”的我,大家多少有些好奇和期待。

我举起号,还没有吹响,声音就从台下的两个角落传了过来。我的“特邀嘉宾”大哥和二苹果,分别从两条甬道,吹着号走了过来。那声音热烈而欢快,长号和小号交错呼应着,把开头的四小节演绎得活泼而诱人。他俩的号音结束的一刹那,所有听众的关注都投给了我。我鼓起腮帮子,开始了独奏。

热烈的乐段。一步步地将小号最甜美的音色推升到一个高潮,像优美散文中的排比句一样,一层层地调动起大家感受美的情绪。音符跳动着,像那波里舞娘的脚步,轻快、明朗,然后重音落在弱拍上。奏出切分音式的抑扬顿挫。

我的号声连续下行的时候,大哥和二苹果的伴奏悄悄地合拢过来。为我吹奏的旋律点缀着一点点花儿。

我的速度由慢变快,乐曲热烈而奔放。

我知道接下来的这段是这首乐曲中最知名的乐章,也是大家最熟悉的部分。这段带附点的节奏总让吹小号的人手忙脚乱,而我现在却是气定神闲,因为我眼前仿佛看见了红楼下那一望无际的景色,我是站在一个旷阔的舞台上,在把心里的音乐吹奏给大家和自己。

二苹果和大哥的号声也汇合进来,那意大利式的舞曲像是跳跃、旋转的风,在操场打着漩涡,携着欢快和激情,四处飘荡着。

全曲进入了高潮,我的胸口强烈地起伏着。

乐音飘向天边,飘过我们红楼的楼顶,飘过老刘的梯子,飘过黄狗的身旁,飘进那望不到边的一缕夕阳里面……我踏着节拍,尽情地吹出心中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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