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花驼的快乐时光
2009-11-30许淇
许 淇
我生在春天,四月,溶雪的日子。
当我落地,立刻我耳朵灌进一个声音,是身旁发出的亲密的呼唤,像一串清脆的小铃铛被春风撞响了。
“乌兰其其格吐木、红花驼!”小铃铛这样地响。
这是什么意思呢?后来我长大了在湖畔喝水,镜子般的湖水告诉我:我全身像一盆火;我的肚皮那儿有几团茸茸的旋毛,犹如朵朵红花。所以小铃铛叫我小红花驼了。
小铃铛是谁呢?那发出小铃铛般唱歌也似的声音的,是驯养我们的老牧驼人的孙女儿,名叫小诺尔嘉。
一阵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草甸子吹来的风。吻着我雪样柔软的鼻梁,撩着我贝壳似的小耳朵,帮助我伸展开四肢。一会儿,我的毛片晾干吹干了。我仰起长长的脖子,探到阿妈的奶头,仿佛早春的幼芽张着湿润的小嘴,啜饮甘霖晨露,一股饱含鲜草清香的甜美的初乳,从我的嘴里流遍我的全身,我立刻有了力量。我站起来,迈开第一步。
这时,老牧驼人带着由衷的喜悦,说:“祝贺吧!多棒的小驼羔子!简直是一团火!小诺尔嘉,把我存下的大黄和甘草捣烂,用胡油拌了,给下羔的黑红驼消消火,再放它吃草去。”
祖孙俩认真地忙碌起来。小铃铛在钵子里捣药,爷爷拌了油,往阿妈嘴里灌。在他俩张罗的当口,一只蓄黑卷毛、摇晃尾巴的小东西,“汪!汪!汪”地在我脚前脚后又跑又跳:
“欢迎。欢迎!新伙伴!汪汪!”
小铃铛——不,小诺尔嘉却喊住了它:
“海拉蒙,别吵吵了,看吓着小红花驼!”
她亲热地搂着我的脖子。她踮起脚尖儿,还不及我高哩!这会儿,她要带领我去认识世界了。
我欢乐地叫了一声,开始跟着她奔跑起来……
我生下来的第二天傍晚,好容易盼到阿妈从草甸子回来,我可真饿急了,弯着脖子探着头去吃奶,不料阿妈圆睁凸出的眼珠子,调转身子跑开了,还嫌烦地叱骂着:“去!去!讨厌的小红毛东西!”
“阿嗬——吁!黑红驼,过来!”刚放学回家的小铃铛远远地就喊了。阿妈暴躁的脾气立刻消了,循声疾步到小诺尔嘉跟前,摆出要求她挤奶的姿态。原来在我出生以前,阿妈流产了一峰驼羔,奶胀得难受的时候,都是由小诺尔嘉挤的。诺尔嘉的手指比驼羔的嘴片轻柔。
小铃铛如同它的孩子,如果换人挤,阿妈是不允许的,阿妈的脾气犟着哩!
“哎,黑红驼,你有孩子了,当妈妈了,不肯自己喂奶,还赖着我挤吗?爷爷,这可怎么办呢?”
诺尔嘉一面嘀咕着,一面嗤嗤地娴熟地挤奶,挤完,再倒进奶瓶里喂我。
“别着急,让我教育教育它。”老牧驼爷爷捋着唇边的髭须呵呵笑了。说着,拿出一把古老的马头琴,对着我们坐下,调好弦,轻轻地演奏起来。
琴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的,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琴音和春天的黄昏那么和谐地融合一起;也许并没有琴音,只有沙地里被微风推送的一条溪流蜿蜒远去,只有夜雾弥漫的悠悠的脚步,涨满了草原和我们的心。
我第一次听到这么奇妙的声音,比初乳还要甘甜。比花朵还要芬芳!阿妈应该听过多遍了吧?我见它像初次听到一样,感动得直叹气。它慢慢移到我的身旁,俯下头,亲吻我微微翕动的鼻翼,在它那闪光的眼睛里,淌下两滴沸烫的热泪。“啊哦,孩子,我的小红驼!”它丰硕的乳房挨拢到我跟前,我吮吸着。我相信,那不是乳汁,那是音乐!
第三年的春天,我长出一对牙。当我有了一对牙,老牧驼爷爷说,我已经不是骆驼羔子了,而是一峰成年的骆驼,到了扎鼻子穿鼻勒的年龄了,祝福这年龄吧!祝福在骆驼成年时代的洗礼!竹签子稳而准地刺进软鼻孔以后,自然锈成鼻勒疙瘩。诺尔嘉怕我疼,每天都不忘替我滴几点滋润油呢!
我成年以后,成为小主人诺尔嘉的乘驼。她已经是个十三四岁的伶俐的小姑娘。我可忙着哩!我送她到镇所在地的中学上学:我送她到同桌好朋友斯琴家里做功课;假日里,我驮她和斯琴到腾格里沙湖去玩,我喝饱了湖水,便去追赶沙海的落日,当然,跑得再快,也是追不上的,不过在沙漠里练了腿劲,到草原跋涉就不成问题了。
诺尔嘉开始训练我了。我听从小铃铛的口令行动。她喊:“啊嗬——吁!”我便站停;她喊:“索!索!”我便卧下;她喊:“归立克,归立克!”我便快跑……她骑着我到附近的沙丘练,上山、下坡,撒开蹄子飞跑,后蹄压前蹄的坑窝,踩成一溜线,蹄痕一点儿不乱。我们骆驼步子大,飞跑起来,骑的人扭着腰前后摇晃会失去重心,她却能在双立峰中间稳当当地站立起来;她是瞧我体质棒、经折腾,赶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驼赛”争冠哩!每日的清晨和黄昏加紧练呢!
那天,小姑娘打扮得特别漂亮,天蓝色的头巾,粉红上衣翻领,白缎新袍。我也是披红挂绿的,头不由自主地昂起来了。海拉蒙羡慕地围着我脚跟转:“带我去吧!汪汪!带我去吧!”不行哪,你别跟着,绊脚碍事呢!我假装不理睬它,脸部一丝儿表情也没有。我们骆驼是善于抑制自己的感情的,经常板着个脸,挺严肃的,其实我们的心地是善良的、驯顺的。我心里那个乐呀,我倒挺愿意让海拉蒙也分享分享。
让它跟爷爷一块儿参加那达慕吧!小诺尔嘉制止了海拉蒙。它跟出了一里地!直到我们上沙梁还听见它“再见!再见!汪!汪!汪”地喊着。
那达慕大会真热闹呀!骑马的,坐车的——坐勒勒车和小汽车的,乘驼的—备有各色漂亮的驼鞠,还有骑驴的——矮我们一大截哩,但小碎步扭得比我们快。大家从草原、沙漠的四面八方赶来了。崭新的蒙古包,从镇的东头排到西头,足足围了一圈;挨着大街的蒙古包辟为客房,接待从外面来的操着各种不同的口音的游客。据说还有从炎热的国度来的。但我没时间请小主人牵着我去一一拜访。我们要紧赶往广场临时搭的主席台报到。彩旗的旗杆像树林似的排列在高台左右。旗杆下有黑马队、白马队,还有精选的白驼队,还有杂色的竞跑的骆驼群……台上台下,锣鼓敲得震耳,夹杂着噼噼啪啪的声响,连空气都像被点着了。起初我吓得撒腿跑掉,诺尔嘉勒住了缰绳:“别怕,这是鞭炮,人们高兴庆祝才放的!”原来人们是在庆祝呀。人们庆祝这个、那个,不愁找不到理由,关键是大伙能凑到一块儿乐,一块儿喝酒,一块儿唱歌跳舞!
开幕式后,我和同年龄的伙伴庄重地排成一行,走得很慢很慢,走到额尔敦乌拉山脚下的草甸子,那是预定的赛驼场,那里已经铺上彩色地毡,摆着隔年的陈酒,新制的面和冒热气的奶茶。我又见到老牧驼爷爷和海拉蒙了,海拉蒙兴奋地蹦跳,几乎蹦到我膝盖高。我的心却紧张得蹦到喉咙口。比赛前,好像聘娶儿女似的,一个个“家长”祝福和赞美自己饲养的骆驼。诺尔嘉把我牵到她跟前,两手合掌,紧贴脸上,深深地鞠躬,随着老牧驼爷爷的马头琴声响起,小铃铛开始唱《赞驼歌》,夸得我脸都红了。
它那通体稠密的绒毛。
好像一团点燃的焰火;
它那起伏高耸的脊背,
好像两座峭拔的山峰。
它四蹄飞奔快如风,
啊嗬咿——
这峰四岁口的红花驼!
唱罢,人群里发出一片喷啧的赞叹声:“多英俊的小姑娘!”“多威武的小红驼!”
我昂起头,雄狮般的嗉毛迎风抖动,掩饰不住我满怀的得意之
情,不过,我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全身的筋肉绷得紧紧的。准备着像骏马一样撒蹄。我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面小红旗。枪声响的同时,小红旗一挥,我感觉到诺尔嘉的手轻轻扯动。我便跨大步飞奔起来,耳朵里灌满了风,灌满了诺尔嘉的呼喊:“红花驼,归立克!归立克!”我感觉到和我并排跑的一峰白驼喘着大气,它的雪白的嗉毛,几乎挨着我,拂拭着我的脖颈;它的腥臊的唾沫和呼气熏得我头晕,但是,一刹那,我便撵过它了。接着,有好几峰驼在我的两侧后退。当我不顾一切做最后冲刺的时候,草原都吓坏了。哆哆嗦嗦地逆我逃奔。现在不是风,简直是云朵飘过我的耳朵和凸眼皮。我已经冲过跑道了,我第一名,我冠军,周围旋起了沙尘暴似的呼啸声、鼓掌声。
我很久很久没法平静。以致主席台上的人给诺尔嘉奖了“哈达”,“哈达”上托着砖茶、盐和家用电器等等,还有一张镶边的彩色纸(后来她把这张纸悬挂在蒙古包里了),我都没看清楚。接着,那个人将长长的“哈达”套在我的脖颈上。诺尔嘉拉拉我的鼻勒,亲密地说:“乌兰其其格吐木,谢谢你,好朋友,这荣誉完全归于你……”
这就是我,乌兰其其格吐木的快乐时光……
骆驼和人一样,童年少年有一段快乐时光,但,这段时间总是短暂的。人们有一句话,叫做:“乐极生悲。”那达慕会以后的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爷爷和诺尔嘉把我喊醒,爷爷叮咛再叮咛,让诺尔嘉骑着我赶到斯琴家。原来斯琴病了,他们家乱作一团。诺尔嘉抱着斯琴上了驼背,往镇上的医院赶。我像赛驼那样快跑,落脚尽量轻柔,怕颠坏了病人。回家已是凌晨,接着诺尔嘉便要上学了。
听说斯琴再不能上学了,第二天就转到旗里的大医院;听说斯琴患的是需要很多医药费的重病,旗政府、学校都献爱心,为斯琴同学募捐,挽救她的生命。老牧驼爷爷和诺尔嘉为这个好邻居、好孩子、好朋友着急,把去年卖驼毛的钱都拿出来了。
我第一次走进人们居住集中的城市,简直把我吓坏了。这是什么地方呀!绝不是我梦中的快乐天地,那么高的楼,那么多的人,那么凶的车。这些矮家伙铁脑袋叭叭地吵着,丝毫也没有礼让的意思。幸亏城市不需要我们,我们也不需要城市!城里没我们的立锥之地,连旗阿尔丁医院也不栽马桩子拴骆驼。放心,小主人,我绝不会偷跑的,即使放我自由,我也不需要那自由!城里到处是危险、陷阱呀!
诺尔嘉眼圈红红地出来了。“我们回!”我巴不得这一声命令。回程是够长的,穿过沙漠的边缘,我俩特地拐到腾格里沙湖畔去,诺尔嘉回忆起她和斯琴度夏的日子,不由得匍伏在沙地上伤心地哭起来了,脊背起伏着、抽搐着,我也同情地垂下头,我用刚接触碧湛沁凉的湖水的鼻和唇,亲吻她的头发,我从此知道人的悲伤会到什么样的程度。
如果能减轻她的悲伤,如果能加快治愈斯琴的病,我干什么都心甘情愿!爷爷和诺尔嘉商议,从驼群中挑出几峰优秀的再加上我,向安答卖个好价钱,卖驼的钱,用于换血。转瞬间,我的命运发生了重大的转折。
有一次,我碰到正在赶路的黑红驼阿妈,它告诉我,现在它为驼背商店跑长途,背上的分量重,脚下的路途长,在沙漠地带,给治沙站运春天的树苗,给浩特和苏木驮茶酒烟糖;闹灾的时候,驮水驮粮驮草料,一年四季不断,不像在老牧驼爷爷那里,光吃光玩,无忧无虑。阿妈一番话,就是经验就是未来就是真理。我们骆驼的命运是和沙漠草原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的生命将是无休止的负重、无休止的行走,行走是我们必然的选择。在路上,我们永远在路上!
我又一次褪毛的季节到了。虽然我已经是成驼了,但是,真正精神的成年,是在这一年春天。春天不再胆怯,春天大声地喧哗着,在沙海防风幼林的柔梢,在不冻的腾格里沙湖的水面上,春天化作雷鸣,跳动,翻滚,然后垂直地炸开,地平线下有新的雷声隆隆相继。雨丝喷射像垂挂着一幅珠帘,阳光把雨丝染成万道金线。
夜晚,蒙古包门前的拴马桩上挂着风雨灯,老爷爷和诺尔嘉忙着为我准备“行装”。老爷爷用麻线掺和驼毛捻成细绳,穿引上掌针,让小铃铛诺尔嘉替我缝龟裂的蹄掌。我安稳地躺倒,小铃铛一针又一针地缝,缝毕,将黄蜡烧化了封住针脚。海拉蒙趴伏在灯下,偶尔睁眼瞅我,充满了无言的惜别的情绪。做完这一切,老爷爷拍拍我的脸,回包里休息去了。小铃铛诺尔嘉却舍不得离开我,她一会儿掉眼泪,一会儿笑,高兴的是小斯琴得救了,眼泪呢,是为离别乌兰其其格吐木而流的啊!
再见吧,无忧无虑的快乐的时光!再见吧,我的主人和友伴诺尔嘉!再见吧。老牧驼爷爷!再见吧,海拉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