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看你一眼
2009-11-30孙建国
孙建国
一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临近初中毕业,我的情绪变得烦躁不安,说话也粗鲁起来,总想找个机会发泄一下。总之,攻击欲、毁灭欲极强。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大概活该是周红梅倒霉。在那个血一般的黄昏,我漫步在校园附近的田野上。我将两手插在裤袋里,像忧郁的诗人在炊烟袅袅的乡间的田埂上来回踱着,做沉思状,做痛苦状。
远远地看见周红梅从夕阳那端走来。晚风将她长长的秀发吹拂飘散,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人都认为她很美,可惜我并不欣赏。我总觉得她有点做作,一个华而不实哗众取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卖弄风骚者而已!我生来就对女孩子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感。我有我的志趣。班主任说凭我的才气,考个重点高中将来考个重点大学是不成问题的。我爸爸妈妈都是高级工程师,看来后继有人了。所以,我是属于高贵的“重点”的血统,我对一切有轻浮的言行举止的男女老少都不屑一顾,我的自我感觉一直空前良好。但面临毕业考试,又怕失去这些一直空前良好的自我感觉,只许成功的意念像毒蛇吞噬着我的心,像烈火在我胸膛里燃烧。我为了考重点高中将来考个……要誓死排除一切杂念,对一切诱惑都迎头痛击。
所以,当周红梅快活地哼着小曲向我飘来的时候,我毅然别过脸去,我想我是够男子汉的了。
“哟,”周红梅不无夸张地叫道,“我们的大才子也在这儿哪!”我昂首挺胸,做远眺状。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马伟,我舅舅刚给我搞到一套《初中数理化解题大全》。”周红梅故作神秘,“一套五册,最新解法,一套在手,百战百胜。想看吗?”
我心头一颤:在我的几个大书橱里。还没有这一套书呢。但我故作瞧不起的神态:“我的资料多着呢。各种版本都有。你别想抛砖引玉了。嗯!”
“不看拉倒,”周红梅气呼呼地说,“我还不愿给别人看呢!”
“那,”我双手抱胸,“为什么只给我看呢,想拉拢我吗?”
“放屁!”她带着哭腔,“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拉拢你!”她扭头就走。
“站住!”被她一骂,我反而清醒了一半,“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给我看看,明天就还你,行吗?”
“可以。”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不过,书在我舅舅家里。”她定定地望着我,“明天是星期天,你愿和我一起去拿吗?”
“一起去?”我心虚了,但男子汉的豪气克服了这一闪念。“下不为例就是了。”我想。
“好,去吧!”我果断地挥挥手,像出征的勇士。周红梅冲着我奇怪地笑了笑。
“回眸一笑百媚生。”我头脑里忽然冒出一句古诗。
二
星期天这天的经历。对我有一种全新的感觉。我是抱着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的原则和周红梅一起去她舅舅家的。
星期天真热闹。阳光很亮,很刺眼。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星期天了。我挤上公共汽车拉单杠似的挤了一站又一站,挤出一身臭汗。“马伟。下一站就到。”周红梅被挤在另一边像外星人向我发出指令。车还没停稳,我就横冲直撞,跳将出来。
周红梅指指前面:“就到了。”
望着“迷你茶座”的招牌,我迟疑了。
“我舅舅是开茶座的个体户,”周红梅解释说,“家就在这儿。”
一进屋,我就感觉与外面的世界不同。柔和的音乐,忽暗忽明的灯光。几排双人茶座上,几对男女低言细语。一个打扮得妖艳的女郎抓着麦克风在边摇摆边演唱,像啃着山芋,谁也听不懂歌词。
周红梅的舅舅笑着迎上来:“怎么,也想尝尝坐茶座的滋味?”
周红梅脸红了:“别啰嗦,我是来拿书的。”她转向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班的大才子马伟先生。”
“噢,久闻大名,”舅舅伸出纤细的手,金戒指闪闪发光,显得俗不可耐,“全市数学冠军,是吧?”
我勉强伸过手,握了握,矜持道:“那是过去的事了,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舅舅仿佛因为我和周红梅的到来而感到蓬荜生辉。他把书用报纸包好递给周红梅,喊服务小姐送来两杯咖啡、两盘蛋糕。我急着要走,这个地方,爸爸妈妈是绝对不允许我来的,何况还有个女同学,倘若被熟人看见了,还不知会演绎出多少荒谬的故事来呢。尽管我肚皮确实饿了,口也确实干了。
“吃完就走。怎样?”周红梅胆怯地望着我,“反正一会儿工夫。”
“好吧。”我无法拒绝。我大大咧咧地坐在双人茶座的一侧,周红梅坐在另一侧。她专心致志地小口小口地喝咖啡、吃蛋糕;我则大喝大嚼,想尽快离开这里。
这时乐声大起。似乎刮起了大风。那歌手唱起了《黄土高坡》。她穿得雍容华贵。忽而绝望地嘶叫,忽而轻飘飘地嗲声嗲气,听得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照着我的窑洞,晒着我的胳膊,还有我的牛跟着我……”我想牛跟着你非饿死不可。这时我忽发奇想,几步走上前,像绅士鞠躬致意,乐声戛然而止,客人们都看着我。那歌手吃了一惊。往后退了一步。
“请问小姐,”我奇怪我的声音如此彬彬有礼,“你去过黄土高坡吗?你知道黄土高坡的情景吗?”我忽然想和她吵架。“黄土高坡的婆娘们晒黑了脸皱紧了眉为忧愁和贫穷而累弯了腰。应当唱得深沉而质朴粗犷,哪像你这样轻飘飘软绵绵的!”其实。我也没去过黄土高坡。
那歌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然掩面而去。
周红梅急忙一手抓起书,一手拉着我,喝道:“快走!”我下意识地跟在她后面奔跑。一直跑到一个巷口,周红梅才停下来,喘着气说:“你把我舅母给气走了。”
“啊?”我知道闯祸了,“她是你舅母?”说罢,我们俩相视,不禁哈哈大笑。
这一天,是我三年中最开心的一天。
三
万万没有想到,新鲜的感觉没能维持多久,借书之行居然引起一场风波,而我也陷入深深的痛苦自责之中。
首先是星期一早上的晨会课。班主任训话了:“我们都面临毕业考试,不能分神,你们能做到么?”班主任庄严地扫视了全班,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似乎我这个得意门生从此不想“重点”了。我愧疚地低下头。班主任庄重的声音在教室上空回荡:“据我所知,昨天居然还有人双双地去逛茶座。”教室里鸦雀无声,“这地方是我们初中生去的地方吗?!”
情报准确无误。我想我被陷进这漩涡中了,麻烦来了。班主任都知道了,爸爸妈妈还能不知道吗?
果不其然,晚上一到家,家中气氛庄严肃穆。爸爸斜躺在沙发上,在用电动剃须刀刮永远刮不完的胡子。这是爸爸发火之前的习惯动作。妈妈好像刚刚哭过,看见我进来。眼光像探照灯在捕捉一个可疑的目标。
妈妈上厨房端来煎好的三个荷包蛋一杯酸奶,叫我先吃下去再说。我硬着头皮吞下去了,抹抹嘴。
“你们班主任告诉我了,”妈妈斟字酌句,“那周什么梅没有父亲,舅舅是个个体户,她靠舅舅接济着。妈妈是摆水果摊的。”档案查得一清二楚,不愧是高级工程师,懂得信息的重要。
“她舅舅有最新的香港出的《初中数理化解题大全》,”我低声道,“一套呢。”爸爸的电动剃须刀忽然不响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初中数理化解题大全》我们可以想办法搞嘛,”妈妈提高了
嗓门,“可你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呢!”我听见爸爸“哼”了一声,好像在蔑视一个艾滋病患者。
“好了,好了!”妈妈和解似的说,“伟伟说,下次不去了,啊!”像哄小孩子似的。
妈妈的眼角闪着慈爱的泪花,鬓角又添了几根白发。哦,妈妈。我忽然恨起周红梅来,是她使我误入歧途的。为了“重点”,我不能再糊涂下去了。男子汉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我的豪情壮志又冲入云霄了。
我乖乖地来到我的书房啃ABCD了。我没有争辩。我没有勇气争辩。因为我无法说清楚。
四
事情并不这么简单。第二天。当我怀着走出深渊的轻松感走进学校的时候,布告栏前挤满了人。人们见到我来了。仿佛避瘟疫似的纷纷走开。盖着校长鲜红大印的《布告》,白纸黑字,历历在目:
布告
经查,初三(1)班周红梅同学在星期天带男生××逛茶楼,违反了学校规定。为严肃校纪,兹研究决定,给予周红梅同学严重警告处分。此布。
“这不公平!”我大声喊道,真想一把将《布告》撕掉。刚转身,只见周红梅脸色苍白地站在我的身后。
她听到我的喊声,一阵惊喜,脸上泛出红晕:“马伟,我们去解释。这不公平!我们没有逛茶座,我们只是去拿书,是吧?”她是那么焦急。
“我们?”我忽觉失言,“我刚才说什么了?”
“你不是说,这不公平吗?”她认真地说。
“不!”我冷冰冰地,“我是说作茧自缚!”
“你!”她不相信地定定地看着我,很失望地吐出两个字,“你!好……”然后捂着脸哭着跑走了,仿佛受了伤的小猫似的。
一双温暖的手按住了我的肩,我转身一看,是班主任。我惭愧地低下头。
“别难过,”班主任劝我说,“反正周红梅成绩最差,上高中没指望。处分她,也是出于无奈,杀一儆百嘛。关键是稳住你们这些学习尖子生的情绪。”班主任语调里洋溢着慈爱之情。
我迈着并不轻松的步伐跨进教室。嘈杂的读书声突然停止,同学们都向我行注目礼。我发现这些目光不像以前那是崇拜的、嫉妒的、爱慕的——那是我司空见惯的;今天这些目光带着鄙薄、不屑一顾和幸灾乐祸。我故作镇静地耸耸肩,走向座位。我习惯地向前座看去,周红梅的位子是空的。我一愣,她上哪儿去了?
我翻开她借给我的《初中数理化解题大全》,却怎么也镇静不下来。上课铃响了,老师讲的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脑子里一片空白。
晚自修,班主任平静地宣布:“周红梅同学退学了。”我看得出,他好像卸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显得很轻松,“她说她确实跟不上,不如早点到舅舅茶座里挣点钱。我以为这是很明智的选择。在座的同学可不同。有的人考重点是大有希望的。”我想站起来说些什么,遇到班主任威严的目光——我的勇气便云消雾散了。
从此,我似乎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这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我像在做梦,在哭泣……
我又气又急。无奈地大哭起来……
“好,醒了!”我忽然听到爸爸的声音。
睁眼看去,妈妈也在床前。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好温柔的手;她还不放心,用她的额来靠我的额,我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伟伟,”妈妈说,“你脸色多难看,晚上把我们都哭醒了。哪儿不舒服?”
我掩饰着说:“没,没什么。”我一骨碌爬起来,“妈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可痛苦的负罪感缠绕在我心头。
我像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五
好不容易盼来星期天。我吃过早饭,将《初中数理化解题大全》塞进包里,准备去找周红梅还书。说实在话,我想看看她,向她道歉,否则我一辈子心灵得不到安宁。
我得先请假,告诉妈妈班主任约我去解数学难题。妈妈疑惑地说:“上星期天也是说解题,后来班主任来找你,你根本没有去,结果惹出乱子。你别又骗妈妈吧?”
“班主任来找过我?”我猛然回头。
“是的,”爸爸阴着脸,“后来他在街上碰到你的一个同学,说在‘迷你茶座看见你和周什么梅……”
“那同学是谁?”我怒从心头起。
“这你就别问了,”妈妈叹了口气,“你快去快回!”
我如特赦犯人一般,溜出家门。“危险的年龄!”爸爸嘟哝了一句。
星期天照例很热闹。阳光很亮,很刺眼。汽车喇叭声卖棒冰的敲击声自由市场的叫卖声红男绿女谈笑声商店茶座的音乐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一股奇特的声浪。我不想挤公共汽车。我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可能样子像一条来自北方的狼。
到了“迷你茶座”,先是周红梅的舅母瞥见我,我还有点怕她骂我上次拆了她的台呢,可她却笑吟吟地说我很有音乐天赋,希望我今后多提宝贵意见。接着周红梅的舅舅走过来,和我握了握手,但很勉强。我说明来意,左盼右顾不见周红梅的身影,她真的躲起来不见我吗?舅舅收下了书,告诉我:“红梅转到二中了。我给二中赞助三千元,让她再读一年初三。”他点燃一支烟,“这书是我托朋友从香港搞来送她的,她说她成绩反正不好,给马伟看能派上用场。不过,昨天她告诉我,如果你来还,就收下。”他笑了笑,对周红梅满怀信心,“现在,对红梅来说,这书也能派用场。你说是吗?”他狡黠地眨眨眼,“当然,你如果想要的话,我可以再搞一套给你。”
“谢谢!”我礼貌地告辞了。周红梅舅母的《黄土高坡》又唱起来了:“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歌声中果然去掉了华丽、浮躁,多了点质朴、真情,我想。
我带着莫名其妙的惆怅走出“迷你茶座”。空气中传来韦唯那磁性、宽厚而又略带忧伤的歌声《让我再看你一眼》:“让我再看你一眼,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让我再看你一眼,我要把你记在心间……”
我没有遇到周红梅,我真想再看她一眼,尽管以前对她都是不屑一顾的。究竟是为什么,这事情我也说不清楚。
外面的阳光仍然很亮,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