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
2009-11-28[俄]普里什文
[俄]普里什文
大约十二年前,也就是一九二六年,我来到赛尔吉耶夫,在那里我为了找住房费了好些日子,谁愿意把房子借给我这带着五条猎狗的人住呢!我不得不购买了一座带有一片空地的小房子,安顿成我长久的住宅。我的右邻——塔拉索夫娜饲养山羊,左邻住着一户剥死兽皮的人家。人们把那些老了的或是伤残了的马送到他那里,他把马宰了,马肉自己享用,毛皮给主人,而骨头则陆陆续续地喂了别人家的狗。在我们几家的地段之间没有任何栅栏,大部分被狗啃过、经过风吹雨打而发白的骨头都扔在我家的地段上,塔拉索夫娜的那些山羊常到我的地段或是屠夫家的地段来吃草,我那疯狂的猎犬常常欺负它们。没过多久,我便在我的区域四周围起了槲木栅栏,把骨头扔了出去,把土地开垦了,羊和狗也分开了。那时我养着这么几条猎狗:亚利克——爱尔兰猎犬,肯达——德国种,有波状长毛的猎犬,肯达的孩子——一年的狗崽涅尔里、杜别茨,还有善于追捕野兽的“夜莺”。这几只狗在我圈起来的地段自由自在地散步,有时它们刨出一些马骨头,于是就忙活这些骨头,争来抢去。后来,我发现它们将骨头啃得差不多了,就赶快抢过来扔到栅栏那边邻居的地段去,这多少改变了我家那种凌乱的局面。后来我又买来了一只公鸡,这下可好了,公鸡一打鸣,我的屋子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夏天——春天和秋天的狩猎间隙,我坐在菜园里篱笆附近唯一的一棵菩提树下的小桌上写我的文章。这张小桌的四只脚是埋在地下的。小桌的对面悬挂着一架秋千,写一会儿,我就翻一会儿跟头,把身子向上拔起来,接着再给黄瓜浇浇水,喝杯茶,然后又接着写。生活像我希望的那样进行着,但有一点不太好,就是这几条狗对我的写作妨碍颇大。毫无疑问,我成了吸引它们的中心。它们在我周围一会儿玩,一会儿争吵打闹,掀起一阵阵尘土。我本该把它们哄走,然而不知怎的我总是不能制服这些朋友,甚至有时看着它们玩耍比我写作还有意思。它们掀起的浓密的尘土令我窒息,争吵时受了委屈的狗蜷缩在我的膝前,我得评判谁是谁非,处罚有错误的狗。我这样做的缺点是忽略了几条狗之间的关系,使它们变得凶狠了,这一点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
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肯达在离菩提树不远的地里刨出了一只马蹄,它早就被啃光了,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完全是一个角质的光秃的马蹄,带着一块生了锈的马蹄铁,上面还挂着钉上去时就打弯了的马钉。我看到这样的垃圾本想从栅栏上给邻居扔过去,但聪明的肯达把可怕的眼神投向我,它用迷茫的恐惧的眼光瞅着这只风吹日晒陈腐了的马蹄,就像小孩或是愚昧的成年人望着一件自己不明白的东西。肯达的举动引起了其他几只狗的注意,它们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肯达看到那几只狗离自己已经不远,便露出牙齿吼叫起来。群狗在原地呆住了,肯达迟疑了一会儿,把嘴张大卧下来,马蹄就在它的两只爪之间。其他的狗像施了魔术似的慢慢向小桌移动,走到了肯达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形成了包围圈,卧在那里,注视着马蹄,其姿势就像是被发掘的财宝的享有者。可是,只要其中一条狗悄悄向前挪动一下,超过规定的界限,肯达就要凶狠地嗥叫,边境破坏者只得垂下尾巴,重新退回原地。
很快我便深信,我书桌周围的这种宁静的局面不是偶然的,也不是暂时的。虽然是一只啃光了的马蹄,然而狗与狗之间的气氛却是太严肃了。由于肯达一开始就不照顾别的狗,内讧已经不可避免。不过,肯达终于独霸了马蹄。唉,其实它只不过是一块普普通通啃光了的而又被风吹雨打太阳晒过的骨头罢了。也许,蹄子这样的物质会发出一种令动物特别垂涎的气味,甚至在狗牙齿尚未碰到时,鼻子已经嗅到了。正是由于这种“精神”气味。在一片寂静和无限延长中,肯达实现了对其他几条狗的统治权。
我的狗对上帝的存在没有丝毫怀疑,这个上帝就是我。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包括马蹄都是我创造的。既然是上帝给的,上帝也可以拿回去。于是我撂下手里的工作,捡起地上的马蹄随身带着。第二天,我把马蹄装在一个自己编制的小箱子里,和我那些纸呀、书本呀一起带在身边。我不让一只狗感到委屈,我想让它们挨个掌权,我依次选好了最高当权者,让它卧在桌子下面我的脚旁;其他的狗也都秩序井然地形成半圆卧在小桌旁边,摆出那种狮子般的姿势。这样安排好了以后,我便打开我的宝箱,把财宝取出来,轮到的幸运者开始掌权了,而我在这样的宁静中写关于动物习性的故事。
十二年过去了,我所有的狗:亚利克、肯达、涅尔里、杜别茨,还有“夜莺”,我都写过它们。我的大多数书是为成年人写的,为孩子们写的书在我国已经出售一空,有些书已开始越过国境。不仅如此,那些以我的狗名字给自己猎狗命名的猎人经常可以遇到。有多少封充满友谊的信就有多少朋友。这一切自然都很好,只有一点不好:我所写过的这些狗现在已没有一条活在世上。它们为我和人们之间建立了友谊之后就永远地消失了。肯达死于心脏病,继它之后不久,涅尔里和杜别茨也突然死于同一遗传病。“夜莺”死了,只有最好的追捕能手才能有它这样的死:在追捕一只狐狸的过程中,瘫痪攫住了这只老猎狗。至于讲述亚利克的死,我到现在还感到沉重。我的猎狗就这样死去了。那个有名的宝箱里留下的只有编织粗糙的小盒子;马蹄不仅丢了,我甚至都把它忘了,十之八九是我的家人中不知准清理我的废品时,把那个破玩意儿扔到污水坑里去了。
最近我常坐在我家的菩提树下,就在过去那张小桌旁。才四个月的猎犬奥斯曼,毛色黝黑光亮,跟随它的妈妈拉达,还有西伯利亚爱斯基摩犬比亚正在忙活着。有时那只特别善跑的英俄杂交猎犬特鲁巴契也参加这种不停的忙活。空气里尽是尘土,简直无法呼吸。突然,游戏停止了,拉达开始刨起来,两只前爪不停地工作;它的儿子奥斯曼可笑地摹仿它,而其余的狗莫名其妙地站在旁边。就在那时,拉达带着肯达当年所有过的奇怪表情望着下面,并且威胁似的露着牙齿吼叫着,把别的狗都赶开,只有奥斯曼一个不听它的,为此它大受申斥,委屈得吼叫着跑到我的脚跟前。
一只带着马蹄铁的马蹄又一次被刨出来,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自然照旧把它放在小箱子里,每天指定那些狗轮流当最高统治者。在这个宁静的小圈子里我写我新养的这几条狗。但是我得承认,我总觉得欠缺点什么。当然,我的爱犬肯达是永不会回到这儿了,只有现在我才真正懂得老猎人的体会:对一个猎人来说,真正的猎犬只有一条。这时,有人敲篱笆门。要是肯达活着,这个时候听到了敲门声难道它会跑到大门前去而置神秘的宝贝于不顾?不,它肯定是以吠叫来回答敲门声。可拉达这时慌忙飞跑到大门跟前,还让所有的狗都跟着它。我只来得及抓住了跑得最慢的奥斯曼,用手指着马蹄,是想让它明白,这会儿一条狗都没有,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统治权。我津津有味地想象着。这只小奥斯曼将要在马蹄的帮助下统治那些比它大的狗。奥斯曼明白了我的意思,悄悄走了过去,可是想起不久以前为了这只马蹄所受的申斥,它停了下来。奥斯曼蹑足而行,希望不管怎样要安全到达,要鼻子先闻一闻,要是不可怕就留下来,要是不妙就赶快逃走。
“前进!”我命令它。
它向前闯了一下。
“勇敢点!”
它哆嗦起来,尽量把身子伸直,看来,它的鼻子已经闻到了我们所难以闻到的马蹄味,这种特殊的气味吸引了它。突然,它倒了下来,夹起尾巴往后跑,躲到高高的灌木丛后面去了。
群狗转了回来。拉达开始寻找马蹄,可是我已经结束了工作,把宝贝又放进了小箱子。当奥斯曼从恐惧中清醒过来后,便把头从灌木丛中伸出狂吠起来。
茹香雪译
(摘自《外国短篇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