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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怀念叫伤痛

2009-11-26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09年11期
关键词:险情飞行员飞机

宁 明

老曹,三年前,你在黄海上空那团火光中的远行,还常常飞回我的梦中。

今天是端午节,是那位投江的诗人给人们留下的一个按农历纪念的节日。而阳历,今天是5月28日,是你随着那团火光坠向大海而与我们永别的祭日。3年了,老曹,你飞翔的灵魂真的已随着身体的坠落而降回到了地面吗?

无论是汨罗江上龙船荡起的浪花,还是黄海中长山列岛激起的波涛,都在默默地纪念自己曾“亲眼”送别过的一位英雄。老曹,你在黄海上空充满诗意的飞翔和火光中的迅疾坠落与屈老夫子在汨罗江岸的纵身一跳,都是扑向水的。水,难道才是你们生命的最后驿站吗?也只有在水中,你们的灵魂才会得到永生吗?

我不相信你会随着3年前夜空中的那一声巨大的轰响和垂直的坠落,从此使一双钢铁般的翅膀在灵魂深处真的就敛翅、消亡了。昨夜,确切地说是在今晨的几个小时前,我分明还看见你在那片夜空中展翅飞翔的身影……你全副飞行着装,银色的头盔在月光下熠熠闪亮,桔红色的救生背心透过飞机的座舱显得格外清晰。氧气面罩虽然罩住了你的多半个脸部,但你专注的眼睛里还是透出了对飞行的自信。但你似乎又不是在夜空中飞翔,倒像是驾驶着飞机在海底穿行,而且越飞光线越黑……夜空中所有的星星都闭上了眼睛,仿佛它们已有预感,不忍看到长山列岛上空即将出现的那片火光和将会发生的一幕最悲壮的景象。

当我从梦中猛然醒来的时候,石英钟正无声地指向3点50分。大致可以说,我们在黎明前的这片黑夜里,至少用梦想的翅膀一起飞翔了一个多小时。老曹,我们是编队飞行的,飞的是什么课目、练习,你还记得吗?

老曹,我向你保证,再也不向你发火、生气了。我很后悔。那天两架飞机刚落地,咱们四个飞行员拎着头盔还在向塔台走的路上,我便憋不住怨气向你发火了……

“在教练机上飞双机复杂特技,老曹,我们可都是老教员了,你怎么放手量那么大呢?你想让那个兔崽子把我们两架飞机都撞下来啊?!”我虽是指着老曹带飞的前舱飞行员在责骂,可明明却是在责问老曹。

也许我和老曹太熟悉了,又是一起入伍的老同学,才能这么口无遮拦地向他一顿发火。可老曹并没有在我的火上加火,甚至在火上连一滴油也没添加,只是用一脸铁青的沉默表示着自己心中的复杂状态。老曹的这种无声的愤怒,一半是因我对他的过分责备;一半是因他带飞的前舱新飞行员违反地面协同规定,在空中进行的错误操作。

按照地面准备时双机间的协同,在空中时间到达15分钟时我们双机交换长僚机位置。

我和我的前舱飞行员先当长机,14分钟时,我下了预先口令:“改平飞,准备交换!”你在无线电里也明确回答了:“明白!”可为什么我们的飞机改平飞后,收小油门,减速,等待你们的飞机从右侧方追上来交换长僚机位置时,你们的飞机不仅不改平飞?反而带着大坡度——机翼像大刀一样砍向我们的飞机。你们这样大速度向着我们的飞机冲过来,多危险啊!幸亏我的前舱飞行员机灵,快速压杆蹬舵急剧左转,才避开了你们的飞机。不然,咱们两架飞机非撞在一起不可!我当时惊骇得头发肯定都立起来了,你难道就没看见这样的险情?“你们俩人若想找死,也不要朝我们的飞机上撞啊!”我当时没好气地又狠狠责怪了老曹一句。

空中出现这个险情后,心有余悸的我便决定停止继续执行任务,不再完成后边按地面协同要做完的特技动作了。这样,老曹他们的飞机冲到前边后,歪打正着,我们的飞机顺势后退就交换成了僚机。我用无线向老曹通报:“停止动作,耗油返场!”老曹犹豫了两三秒钟,也只好同意:“明白了!”其实,他当时并不一定完全明白我的担心。我是怕刚才的险情对我前舱的飞行员造成的心理压力过大,精神紧张,在操纵飞机进行后十几分钟的复杂特技编队时,技术不能正常发挥。一旦失手再出现什么操作上的意外,我们可就真的不好收场了。这是训练飞行,毕竟不是战场,我们还是知险而退吧,以防夜长梦多。在飞行中,有时“夜”短“梦”也多啊,别看仅有十几分钟,说不准会再出什么乱子呢!飞行这么多年,也听多见多了,哪一起空中的灾难不都是在一闪念中孕育,发生的?

直到我们走进塔台楼下的飞行员休息室,老曹见我发火的“炮弹”基本都打光了,才缓缓地对我还击说:“你火个屁!当时,我也是吓了一跳!”原来,老曹也发现了他们的飞机没有改平,而是带着交叉角大速度向我们的飞机冲了过来。他想收小油门,放减速板已来不及了,就下意识地向前猛力推了一下驾驶杆,飞机一低头,就从我们的飞机肚皮底下穿了过去。而飞机前舱里的新飞行员和后舱里的老曹,在瞬间产生的负载荷作用下,头盔“咣”地一声都顶到了座舱盖,整个身体都悬空了起来!如果,老曹反应再稍慢一点,他们的飞机就不是从我们的飞机肚皮底下穿过去,而可能从我们飞机的肚皮里穿过去了!两架高速飞行的飞机突然在空中撞击在一起,将是什么后果?那还用去多想吗!

在双机完成一半的复杂特技动作后,出现这个本不该出现的险情,完全是前舱飞行员判断错误,消除速度差不及时,误听口令造成的。但老曹作为教员,制止不及时,也有责任。可能是前舱飞行员前边十几分钟的飞行动作让老曹很满意吧,他便放松了对前舱飞行员操纵飞机时动作的警惕性。在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出现这个邪门动作,还真让老曹有点措手不及!可老曹毕竟是老曹,飞行二十多年,可谓是空中的一根老油条了,若换成一位经验不足的新教员,还不一定会出现什么后果呢!

这次空中险情再次证明了一句飞行行话的正确性,飞行员的命就攥在自己手里。因为在飞行中,所有的环节上都可能发生问题,一旦出现险情,飞行员在处置的瞬间,只能相信自己、依靠自己。

昨天,妻子从市场买回来了“火炬粽”,还有艾蒿。一束青翠的艾蒿被挂在走廊外的门楣旁,标志着一个“屈”味的节日到来了。

此刻,妻子和女儿还在睡梦中。她们以无忧无虑的香眠,迎接来了这个诗意的节日。

我看了一眼在粉红色的窗帘映照下酣睡的妻子,窗外柔和的晨曦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将她照醒。看来,她太累了。但我不太知道,在别人看来已拥有一种很安逸生活的人,为什么有时会过得如此疲惫不堪。也许,情感的沟通是可消除负累的。我两眼望着墙上悬挂的几年前与妻子补拍的婚纱照,若有所思,仿佛悟懂了些什么……妻子的臂腕很随意地摊开在双人床构筑的船头上,在梦的海洋里,她随时都可以揽过一副有力的双桨,帮她将噩梦中的惊悸摆渡到踏实的岸上。而另一只小船的船头上,一个失去男人的女人,3年来,已把泪水流成了永不可逆转的两条小溪……老曹的妻子现在还会倚靠在床头上回味曾经拥有过的同舟共济的甜美吗?

我蹑足潜踪地在黎明中赤足行走。在穿过客厅去书房的路上,经过女儿卧室的门口,我看到她的一双小腿白白地露在被角外边。我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帮她拉过被角遮挡清晨的微微寒意。我竟愣在了门口,想象到另外一双同样充满活力的女孩的小腿——那位比我女儿刚好大两岁的老曹的女儿,再也期盼不回来爸爸那双握惯飞机驾驶杆的大手了。女儿的双脚在我眼前幻化成了一对洁白的翅膀,因了我的注视,仿佛给她人生的飞翔速度和高度增添了无穷的信心……这一刻,我的心中填满了欣慰和怅然!

打开电脑,枯坐书房。清晨极度的安静,也是可怕的。当我再次翻开昨天下午整理出的那一叠与老曹在庐山疗养时的照片时,禁不住泪眼模糊起来……

太阳过不了多久就要升起来了。在人们推开窗户迎进新一天的阳光时,也迎来了一个传统的节日。我不知道老曹家的那一对母女,将以怎样的沉重心情共同挽着一只花篮走向大海的岸边。她们在这个日子,一定会再次去与不息的涛声默默对话……

老曹,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她们娘俩头顶上的阳光还会温暖吗?

老曹,我把咱俩穿着大裤衩子,站在空军庐山疗养院疗养楼的窗台上的照片放大了一张,取名《庐山云》,摆放在了书架上。对这幅照片,其实你比我还喜欢。可是,由于我的磨磨蹭蹭和漫不经心,一直也未能给你送上一张。老曹,那一大片铺在庐山山坡上的云层,连我们这样的“老飞”在飞行中都不曾遇见过。当捕捉到它们后,曾让我们怎样地欣喜若狂啊!而此刻,比这幅云的照片更深刻的画面则是你揽着我的双腿,扶着我站在窗台上选取拍摄角度时的场景。这就像我们飞行中一样,每次都配合得那么默契!

老曹,在这幅照片的背面,我写下了两行数字,一行是我们拍照的日期——2005年7月28日;另一行是你沉入大海的手机号——13654202562。任谁也不会想到,从庐山回部队十个月后,一贯嘻嘻哈哈相处的我们,已是分处阴阳两个世界的人了。老曹,我无法将这幅你喜欢的照片再送给你了。若是送给你的妻子和女儿,睹物思人,一定会更增添她们对你的思念和痛苦。若是在今天夜里,选在你牺牲的那个时刻,我找一个寂然无语的角落,将这幅《庐山云》燃烧成一株赢弱的火苗,又怕你因见到火光再度联想起夜空中那团翻滚坠落的巨大火球——那团火光一定至今仍然灼烧着你的记忆,让你不得不无可奈何而又无可选择地扑向那片漆黑的海域。

老曹,为了寄托我的思念,今晚,我还是给你发条短信吧——“人间仍有真情在!有一种怀念叫伤痛啊……058。”文字的尾后,我无须缀上自己的名字,而只标注上了我的飞行代号058。因为,不用看名字,你也一定会牢记着我的手机号码的,就像我一直牢记着你的号码一样。如果,现在,你的手机号码已转换成了别人的名字,那么,请在今夜收到这条短信的那位朋友,一定原谅我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传达出的这份人类良知的体温尚未散尽的人间真情。

老曹,我今天还是忍了忍没有给嫂子、侄女打那个例行的慰问电话。我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对她们表达任何问候都是极其苍白无力的。我也没有赶往你家乡的小城去看望你的老父亲——你不知道,他老人家病卧在床已很久了,至今还不知道你牺牲的消息。这是遵从大姐的意见,才没敢告诉他老人家的。如果告诉了他这样的噩耗,无异于就要提前结束一位善良老人的生命。年近九十岁的老人已辨不太清来人是谁了,但他见到穿军装的部队领导或战友时,就会发出声音低微的嘿嘿的笑,并喃喃地叫着你的小名,问是不是你回来了?大姐只好含泪打着圆场说:“这些都是弟弟的战友……弟弟去南方执行任务了……就快该回来了吧……”老曹呀,你是在用自己的永无归期给老人家带来了无尽渴盼,而间接地延长着老父亲的生命啊。

老曹,你是一位有名的孝子,这么多年,你的家庭负累使你从不肯大手大脚地乱花钱。父亲常年有病,大姐下岗后,你的家庭负担更重了,可你一直默默地坚忍着,把心里的愁苦以憨厚的笑容呈现在部队领导和战友们面前。你从不对任何人叫穷,更不哭穷。“人活得要有志气!”你常对新飞行员说的这句话,自己已用行动做到了,并且,做得很好!

老曹,我们几个老同学心里都知道,三年前的今天,你是本不该离开这个世界的。

那架空中出事的飞机,按计划不应你去飞的。当时,飞行员们正在机场空勤灶里吃“间餐”,还没有来得及上飞机。恰在这时,指挥员派值班参谋来催问:“空中有位置,谁现在可以上飞机?”你默默放下碗筷就站了起来,拎起头盔走进了黑夜……

老曹,你是位一贯顾大局、肯奉献的老飞行员。你一定心里在想,总不能让飞机和机务战友们在停机坪的夜风里苦苦等待着,而咱飞行员却因吃间餐迟迟不上飞机吧?这样不仅影响、拖延整体训练的时间,因占场太久,无形中也会给国家造成人力、物力的极大浪费!是的,是你自己抢着飞走了那架在空中突发故障、尔后凌空爆炸的飞机的。并且,你还按规定的航线驾驶飞机飞向了很深的夜间海域。如果——请允许我如果一下,这架飞机是在陆地上飞行,飞行员一旦发现无可挽回的异常情况后及时跳伞,结果完全可能是另外的情形。

难道这就是命运?而飞行员的命运又该怎样去把握呢?是真的握在自己的手中,还是被攥在另外一只看不见的什么巨掌之中?这些带有唯心主义色彩的问号,常让人一下子无法回答清楚“飞行安全”这道艰深的命题。

自从上级给飞行员们增加了飞行时间补助金后,从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一些调动大家求飞积极性的作用。但是,老曹,你今夜抢着上飞机的积极性不会是被那一二百元的补助金给调动起来的吧?尽管我知道你的家里很困难,但我至今依然固执地相信,你不是为了多挣那100多元钱才主动驾机飞向祖国的茫茫夜空去独自巡航的。

老曹,今夜的九点十分,我不会拉上窗帘。我要在满天星斗中找到属于你的那一颗流星。即使夜空中密布着厚厚的云层,我也能凭借着想象的目光,追踪到你飞翔的身影!

责任编辑:蒋建伟

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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