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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刺客

2009-11-26杨献平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09年11期
关键词:智伯赵襄子嬴政

杨献平

豫让

智伯瑶死后,随着众多的门客,我也离开了寄居多年的晋阳城。智伯瑶先前的豪华府邸在杀戮的鲜血中被赵襄子洗劫一空。第三天,汹涌的臭味弥漫了半个城市。朱红大门半掩半开,靠得近了,还可以看到内庭的那一丛茂盛的牡丹花,热烈而灿烂,让人不自觉地想到智伯瑶昔日的富贵和荣耀。

出晋阳城东门,黄土路面上落着一层开败了的洋槐花,随着风,不断升起落下。我一个人,腰悬长剑,迈着趔趄的脚步,沿路往来的人表情僵硬,热汗流溢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偶尔的车马像是旋风,掀起的尘土卷着惨败的叶片,路过焦白的土地和零星萌发的青草。

再一天的半夜时分,翻过几道不高的黄土岭。趁着月光,我就看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家。在松散的村庄之间,像是一块沉默惯了的黑石头,嵌在庞大的原野。

我加快脚步,穿过大片梨花,我看见自己久违的家——委身于灿若白昼的花丛,安静而落寞。草芥覆盖的房顶已是黑色的了,陈年的谷草秸秆发出浓郁的朽腐味道。我累了,也饿了,看见家,饥饿更像一把匕首,在肠胃疯狂弯曲。而妻儿一定睡着了,多年不见,他们会不会时常在梦中看到我——容颜艳丽的妻子,眼角是不是有了皱纹?尚还懵懂的儿子,是不是长得和我一样高了?

我感到汗颜,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抛别妻儿,在战火和杀伐中,在一个又一个的王侯门第之间,摇唇鼓舌,贩卖自己的人生道义和理想志愿。

这种时常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衣着光鲜的乞丐,在锦衣者面前俯身下跪,膝盖磨出老茧。我曾经栖身于范氏和中行氏府中,阔大的门厅,熙攘的门客,高论阔谈和献媚争宠之声使得墙角的灰尘像秋千一样荡漾,无论再多的水,院中的花草也都叶子发卷,神态委顿。我是一个沉默的人,不愿意将自己的才学和抱负随便拿出来,也不可能拿出来。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用舌头讨生活,也有一些人,用性命换取史书上一行记载,更多的,却是希望以当世之学,成当世之事,获取当世的利益和声名。在这样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沉默的人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中行氏和范氏对我的收留,不过赏我一碗饭吃而已。他们有的是鲜肉、酒水和女人。

这是世人喜欢的,而我,需要的不只是这些。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在乱世中妄图实践个人生命和理想的价值。而所谓的“价值”,委身于王侯,也无非是一个阶梯,一个借力发力的平台。所以,从另一方面,尽忠于他们和他们的利益,乃至他们所谓的野心,乃是我实践自我价值的唯一渠道。

可是,我失败了。而我的失败却发生在他们之后,走出范氏和中行氏的门第,我看到天空依旧,大地喧闹,我忽然觉得了一种巨大的陌生——于人于世,都似乎重新来过。投靠智伯瑶之后,他的赏识(就像一个人善待一条狗),让我从内心感激。

时间久了,智伯瑶要我参与他的野心和事业,这对于我来说,更是莫大的赏识、信任和倚重。一个门客,最大的理想似乎就在于此,锦衣玉食只能满足肉体,在肉体和物质之上,还有功名和不朽。从这一点上说,智伯瑶给予了我最大的尊重。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智伯瑶也失败了,以致满门被戮,就连那些毫无干系的门客和仆从,也被锋利的刀刃割掉了头颅。

还有一些食客闻风而逃,作鸟兽散。踩着没膝的鲜血和残肢,我最后一个从智伯瑶的门庭走出来。那种情景,像两军交战之后的战场,风卷残云,血流成河,天空暗淡,大地失色。智伯的身体和头颅被他的政敌赵襄子的部众割下带走了。几天后,赵襄子剥掉了智伯瑶的头皮,用黑漆涂了他的头骨,用来饮酒——这让我愤怒。虽然,在这个时代,以头骨为皿的习性司空见惯,但它仍旧是恶的、残酷的、没有人性的。

杀人者以此为乐,我觉得悲哀,不是一个人的悲哀,而是一个时代乃至整个人类的悲哀。那时候,街巷之间都在笑谈这件事情,其中还有几个曾投靠智伯的食客。我听到,怒不可遏,痛斥他们。而他们却反过来嘲笑我说,智伯失败了,失败者死乃至被人侮辱是理所应当的。

他们还说,一个有志之人总不能忠于一个亡灵吧?

我依旧愤怒,抽刀欲上。但他们纷纷亮出了刀刃,我沮丧了,一个人的愤怒和力量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连续几天,我一个人,在黄土的街道上走来走去,依次的高大门第向南敞开。一天中午,我正在低头走着,忽然刮起一阵风,路面上的尘土飘起来,迎面扑在我的面颊上。

我忽然想回家,并且迫切异常。走出街市我看到:苍天在上,万物沉默。正要迈步的时候,我又迟疑了:觉得家很遥远很陌生,像是一个梦,悬挂在我记忆的竹竿上。

这时候,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徐徐东风之中,携带了大批的花朵和青草的香味。我一路向东,步履紧急。持续的阳光持续催开路边的桃花、杏花和梨花,到处灿烂。路过一些山岭或者沟壑,向上或者向下,到处都是交缠的藤蔓和突兀的岩石,返青的苔藓之上水光晶莹,鸟儿的叫声掠过头顶。解冻许久的河水清澈得可以照见我胡子上悬挂的尘土。细小的鱼儿随水游动,在卵石和水藻之间穿梭。

太阳将要落山时,我看到一片芦苇,浩大的芦苇荡,去冬的白色头颅在夕阳中变成了血红色,让我蓦然想起智伯流淌的家的鲜血,乃至将军的盔缨。芦苇不动,我坐下来歇脚,看着那片芦苇宛如高挑的长矛一样,在黄昏沉静。太阳完全隐没了,眼前升起一颗颗的灰色颗粒,在旷野和村舍之间,飞蛾一样漂浮。而我的家还在远处,脚板上起了血泡,每一步都疼痛钻心。风骤然凉了下来,掠过面部的时候,像是清水,干净极了。

在黑夜行走,我总感觉,身后跟着一个人。他在不停叹息,声音像极了智伯瑶。而我回头,来路空空,除了树木的暗影,只有风在穿行。我想:智伯瑶的灵魂一定还在,一定跟随着我。想到这里,我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荣幸。智伯瑶是这世上唯一发现并尊重我的人。他生前虽然妻妾成群,但没有儿女——活着时,身边女人围拢不去,死后,却是另一般的寥落和凄绝。

而今,智伯只能跟着我,在我耳边发出他一生最真实的叹息。

我的家到了,我心跳,眼泪婆娑。疾步走进院子,我看到,去冬的玉米仍悬挂在门前椿树上,与夜晚盛开的梨花相映成辉。锄头和木犁靠在墙角,儿子的木马蹲在门前,远看像是一只小兽,把守着妻儿的夜晚。我手指微曲,轻声叩门,骨头和木板碰撞的声音格外响亮,而妻子仍没惊醒。我想,从青年到壮年,胡子如茸,而今长须垂颈,这期间,纷乱的人世间该又有多少变换……而唯独我们这深处田野的家一如既往,在时光中安详如初。

我一边想,一边叩门,好长时间,才听见一声朦胧的询问,那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干涩而又圆润。我知道是妻子。我激动,清清嗓子,答应她。她又大声问到底是哪个,口气里满是不信任。我觉得陌生。我知道,是分离,是时光,在我和妻子之间,挖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在门前蹲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一闪念间,我想再度出走。恰在此时,门开了,很轻,像是半夜的一声梦呓,妻子站在门口,睁大眼睛看我,像打量一个突然闯入者或者骚扰者。我轻声叫了她的名字,她才轻轻哦了一声。进门,借着微光,我看到,我们的儿子熟睡着,赤裸的身子像鱼一样,光滑而白嫩。

如果我没有记错,儿子此时八岁了,美目清秀,身材修长。我走过去,亲了他的脸颊和手指。妻子穿好衣服,擦亮火折,开始生火做饭,我蹲下,帮她往灶膛添柴。红红的火焰升起来,照亮旧年的房屋。妻子淘米、洗菜,借着跳跃的光亮,我看到妻子眼角的皱纹,看到她松弛的胸部和逐渐肥胖的腰身,我感到了失望,但很快又觉得,谁也无法与时间对抗。妻子消失的青春,大都是被我浪费掉的。

而我知道,这一夜后,我将不复存在。也就是说,豫让再不是豫让了。

我披衣站在早晨的光亮中,乡间空气清新得叫人心醉,成群的蜜蜂嗡嗡着飞来飞去,在花蕊上钻进钻出。对面山坡上的青草被风摇动身子,几只野兔从灌木中蹦跳而出,又箭矢般消失在另一侧山岭上。

儿子照旧骑着他的木马,挥舞着一把木质的大刀,嘴里呼喝有声,似乎也在冲锋陷阵——战斗和杀戮,好像是人的本性,连没有见过和经历过战争的孩子都如此热衷,我感到心惊。

而我仍旧觉得美好,在乡野,人世间最安静的地方——我想就此安身,平凡度过一生。我想,功名于我何益?智伯的死与我何干?他们是他们,他们从一出生,就注定了斗争和杀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人和人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呢?

想到这里,我几乎丧失了为智伯复仇的勇气和信心,只觉得那些都虚幻无比;也觉得,人与草木同在同朽才是最理想的生活。临近中午时,妻子扛着锄头从田地回来,脸上挂满笑意,昨晚的皱纹也不见了,干燥的脸颊上泛着往日的光泽。我看到,心里清水丰盈,有很多的涟漪,荡漾开来。

午饭后,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妻子惊愕,大张着嘴巴,眼睛直呆呆看着我的脸,好长时间没合拢。过了一会儿,妻子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智伯是这世上唯一看重和尊重我的人,他被人杀死了,而我还活着。

第三天凌晨,我又出发了。昨夜,我怀抱妻子和儿子不想睡眠。两个贴近我的人,三个人的集体,世上万千事物,唯有他们才是我一个人的。尽管智伯也很好,但总归是客,总是寄人篱下;但生活在他门下,就要为他做事,包括自己的生命在内,都是他的。关于这一点,我开始不太习惯,但世风如此,我一个人,怎么能独立于外呢?当然还有更多的我和他们,谁也无法摆脱。

离家时,我特意躲开了儿子,他依旧在门前的木马上挥刀作战。直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才两天时间,灿烂的梨花就开始败落了,片片枚枚,在风中盘旋而落。我捡起一片,放在鼻子下嗅嗅,还充满了蜜香;又放进嘴巴,也是甜的。我干脆捡了一把,不断放在舌头上,一直走到赵襄子所在的府城,才吐出了最后一枚花片。

走到赵襄子府前,我发现,他正在招收门丁。我转身到铁匠铺买了一把匕首,揣在怀里,走进了赵襄子的府第。

刺杀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是对自己一种强力摧毁。

杀戮的种子一天天茁壮,节节长高。在赵府,他们让我专为赵襄子打扫厕所。这没什么,要在往常,我绝不会做。而现在不同,这是唯一可以接近赵襄子的地方,也最容易下手和得逞。几天后,赵襄子来上厕所,这个平素衣冠整洁的王侯,在这个时候,也是一副猥琐、小民的样子。我躲在苇草编织的帘子之后,等他坐定,掏出匕首,朝他的后心刺去。

那一时刻,我心狂跳,如万千马蹄,迅即千里。眼看就要刺中了,而赵襄子却忽然起身了,在无意之间,躲过了我致命一击。我收住匕首,紧追衣带未系、跑样滑稽的赵襄子。

我隐约知道,出了厕所,我就杀不了他了。果不其然,赵襄子一群挎刀持矛的亲信,迅速蜂拥而来——长刀明亮,长矛尖锐,我还没看清,就被他们按倒在地了,他们将我拖到赵襄子面前。惊魂未定的赵襄子,此时已经系好了衣带,正襟危坐在大厅之上。他问我为什么要刺杀他。我说:为智伯瑶报仇。智伯死了,我替他杀死他的人,也算是对他的知遇之恩的一种报答。不管是否能够做到,做的本身,就是荣耀。

赵襄子听了,脸色慢慢缓和下来。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我,起身,捋着胡须踱了一会儿步。尔后转身,阻止了极力主张要杀死我的门客。说,豫让是个忠义的人,我以后小心躲避他就是了。

我没想到:残忍得用智伯瑶头骨做酒具的赵襄子居然不杀我,也隐约觉得赵襄子肯定在用某种方式迫使我打消杀他的念头,抑或要我转投他门下。走到赵襄子府第大门口,下台阶的时候,我的双腿突然发软,差点跌倒,但很快又恢复。街道上依旧是人马往来、商贾繁多,叫卖的声音越过赵襄子的府第,在云彩清淡的天空缭绕不去。

从内心说,我也想好好活着,像在智伯那儿一样,为一个人——一方诸侯王,以自己的智谋,帮助他们成就霸业。但智伯,这世上第一个发现并尊重我的人死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走出大街,我到偏僻的南山,那里有好多漆树。我用匕首划开树皮,粘稠的汁液流了出来。我脱下衣服,仰起脸庞,木漆流注,沿着我的脖颈,向下浇流,那种火烧的疼痛,使我疼痛、战栗,似乎骨头都烧裂了。前身浇遍了,接着是后背,我疼得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星空依旧明亮,月亮在云层上静静睡眠。我躺着看,看着看着,似乎看到了智伯的脸,他依旧在冲我叹息,然后呵呵大笑。

后来,忽然有雨点飘下来,但天空依旧没有乌云,我想一定那是智伯的眼泪。天亮时,有人送炭进城,黑黑的木炭,我冲过去,抓了一块,胡乱塞进嘴巴,再使劲吞下——我再也不可以发声了。我的身体上长满疙瘩,像是一只癞蛤蟆。我笑了,站在空旷的原野,呵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相对于空旷的原野,我的笑声小得可怜,似乎只有自己听到。

这一年的秋天,我听说,赵襄子又要出行了。他必然要路过一座桥,桥是最好的掩体。这也是我刺杀赵襄子的最后一次机会。想到这里,我心如铁,杀的欲望在内心,犹如雷霆,隆隆不竭。我刚埋伏好,赵襄子就来了,他的车队和仪仗,兵士和快马,威严盛大的阵仗,让我再一次觉得了自己的渺小和孤单。

我从桥下迅速跃上,长剑直向赵襄子的咽喉。剑尖闪着明亮的光,就要接近的时候,赵襄子的士兵却冲了过来,挡开我的剑尖,将赵襄子团团护住。我绝望了,张口咆哮,但却没有声音。有人辨出是我,赵襄子听了,像智伯一样叹息了一声。然后脱下长袍,掷在我面前,代替他的肉身。

用衣服代替人,我觉得滑稽。好多百姓远远观看,屋脊上也人头攒动,男声女声的议论像春天铺天盖地的蜜蜂。我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我已然知道,再一刻,我什么也不会再听到了;所有的声音都是他们的,所有的事情也都是他们,与我无关,与豫让和智伯无关。这一时刻,我只是一个践行诺言的士者,一个遵循自己内心指引和灵魂要求的人。

我沮丧,环顾四周,我看到了最后的尘土,最后人面和马头、旌旗,乃至一律指向我身体的刀枪。我捡起落在地上的剑,没有一个人阻止,他们都在怔怔地看我,看我和手中的这把剑。

我知道,他们一定在想:我和我的这把剑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种结果。

剑刃入喉,我的感觉是清凉的,轻松,优雅,身体羽毛一样轻盈。我在向上,向着天空,我时常仰望的地方——智伯灵魂所在。血液流尽时候,我睁大了眼睛,耳朵也张开了,我想听到更多的声音——而我最想听到的,却是妻子的呻吟和儿子跨木马挥木刀戏耍的呼喝生……妻子儿子听说这件事后,步行哭着来了,收殓了我的尸首,用自家的毛驴,连剑一起,驮我回家,葬在院子向东第十三棵梨树下面——年年春天,梨花盛开,日夜芳香,花瓣片片落下,进入泥土,也进入我怀剑的灵魂和骨头。

聂政

我不喜欢杀人,尤其是以杀人闻名,并且载入史册,这应当感到羞耻。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十足的暴民,流氓习气严重得不可救药。第一次杀人似乎没有什么原因,但我杀了他。有一天,他喝醉了酒,一次蹿到我家里来,脚步踉跄,一抬脚,就踩死我家几只小鸡——那是母亲刚刚用20个鸡蛋孵化的,只成活了几只——白白的、黄黄的5只小鸡,刚出生,就被两只人脚踩死了。

刺杀之前,我没有任何犹豫,长刀在握,快步冲进侠累的大门,两边的士兵尚还懵懂,就被我飞旋的刀刃割断了头颅。不一会儿,侠累的士兵们又蜂拥而出,挥着大刀和长矛向我砍杀、冲刺。我只顾向前,向着侠累所在,遇兵杀兵、见将斩将,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力气和刀法,竟然所向披靡。

侠累正在手忙脚乱地指挥他的士兵,如何才能把我杀掉,我向前几步,不管士兵的刀刃和长矛刺入身体,快步跃到侠累面前,一刀命中他的心脏。我抽刀的时候,又有一根长矛插进了我的后背,很深,但我没有觉得疼痛,只觉得心慌。我知道我不可能活着走出侠累的府第了,尽管他死了,士兵们早就慌做一团——我想到了母亲和姐姐,我不可以连累她们。我回转刀身,向着自己的脸砍下,用手指挖出自己的眼睛,剖开肚腹,肠胃迸出。

和侠累的战斗结束之后,我的尸体被放在街上,官府悬赏认识的人。斯时,冷风吹送,尘土飞扬,路过人的很多,有的人来看看,希望认出我的容貌,好去领赏。有的人站在一边唏嘘而叹,他们说话很多,声音很杂,但我听到了,赞扬或者轻蔑,都不要紧,我就是我,聂政。只要他们承认我是一个人,一个刺客,一个活过并这样死了的人,就足够了。

而遗憾的是,当初赠我黄金百镒的严仲子却没有来,连他的随从也不见踪影。几天后,姐姐来了,认出了我,大声说,这是轵县市井的聂政。随后,伏在我尸体上大哭三声,气绝身亡。我没有想到,姐姐会来,而且是最后一个和我一起走的人。

我的姐姐,一个弱女子,竟然如此刚烈,为弟弟——一个已然死去的人,如此伤情,长哭三声,便俯倒在我血肉模糊的身上,也黯然离开了人世。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而它发生了,真实而惨烈。一代又一代之后,人间王朝换了又换,我仍和姐姐和母亲在一起。很多时候,我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不能自拔,它是我的,也不是我的,它属于母亲、姐姐和我,除此之外,我想,对于他人,更多的人事和风物,必将是毫无意义的。

荆轲

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一个物质和精神并举、火焰与灰烬都可以燃烧和闪光的年代。此前,我在燕太子丹的物质中沉浸,在肉体欲望之间,我忘却尘世,乃至外面的烽烟和逼近的杀机。锦衣玉食,丝绸冠冕,金樽佳酿,在它们的包围中,忘却自己是正常的。直到嬴政大将王翦灭掉赵国,俘虏了赵国君王,大军逼近燕国时,这样的生活像被剪刀剪断的纸张一样断裂开来。

我清楚记得,不久前从秦国偷跑回来的燕太子丹来了,他穿过府邸内部的回廊,衣摆擦动花坛里一株玫瑰——红色的花朵,远看起来就像是高高举起的一朵血花。来到厅内,太子丹并没落座,在房间走来走去,木鞋敲打着地面,似乎夜半的打更声。我听到了他的叹息,看见了他不时看我的眼睛,那里面布满了忧郁的血丝,还有一些恐惧和难为情。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一天总是要来的,在太子丹府上,丰厚的物质已将我的身体裹胁和浸泡得有些绵软了——但事实的情况是,无论能做不能做,我已经没有了退路。没来太子府上之前,我也时常想,一个人,一个生命,他的价值和意义到底在哪里?是火焰,是刀子的本身,还是人的本身?我从小具备的理念是:一个人就应当是一把刀,并且是一团火焰和骨头当中最尖利的那一根。

太子丹的忧郁,我几乎每天感觉到,有很多时候,我们饮酒作乐,和一些仆人、上好的女人乃至一些朋友,我们的身心在酒水和管弦中沉醉,激情或说情趣源自物质和他人的身体。太子丹来了,他的闯入让我和我们不快——我不喜欢快乐被强行中止,不喜欢他人突然进入到自己的领地。

我很清楚,自己始终是一个在别人屋檐下生活的人。太子丹是一个有抱负的人,一个小国的未来继承者,他的忧虑显然与他个人的生命、财产和理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谁不想做王者,尊者呢?但我是一个刀客,一个为刀子和身体而活着的人,很单纯,也很简单,甚至还有些麻木。

受太子丹邀请之初,我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自由了,一生都是他的人,表面看来是一个门客,事实上和那些物质没有太大的区别。他的叹息在我们酒水气息的厅内回荡,好像悬挂在屋梁上的灰尘,有风触动,便会簌簌而落。好长一段时间后,太子丹终于说话了,他重复对我说:王翦大军逼近和自己的内心忧虑。

我知道,是时候了,一个沉浸享乐多年的人,就要出发了。直到这时,我才看到了物质的空洞和肉体的沉重,觉得了活着的短暂和死亡的永恒。太子丹走后,我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天空很小,像是旧年的乡村窗棂,天空上滑动着几丝白云。花坛里的玫瑰红得寂寞,连一只苍蝇都没有;旁边的大槐树一动不动,叶子青青,头顶的阳光像是涂上的一层黄漆。门外市声隐约,可以看到的尘土在光线里飞舞,姿态曼妙,充满轻盈的力量。

我感到悲壮,持续几年的酒色瞬间虚无,空空荡荡。我的游历只是在中原向北一带,对于西边的秦地,我总以为那是虎狼之国,充满了血性的杀伐。我喜欢北方的清净、秋天的高、夏天的温和冬天的冷,草木扶疏,张驰有度。我也喜欢北方的人,他们血液里面有着钢铁、火焰和刀锋的亮光,胡马长刀、幽燕关山、赤地千里,飞驰的胡儿们和流徙的族众,永不确定的人,不确定的世事,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悲怆气质和宿命感。

傍晚,华灯初明,廊下有不少仆人,他们来来往往,一个个低头垂脑,面无表情。除了贵族的压力和自卑之外,我知道,他们也和太子丹一样,害怕兵临城下的秦军,害怕自己的生命、穷苦而安静的生活会被刀锋划破。我感到惊奇的是,王公贵族也好,平头百姓也罢,都对生有着异乎寻常热情、眷恋和不舍。这使我矛盾,继而鄙夷,又觉得合乎自然。从受孕的那时起,人的命运就注定了,死,那个大门始终敞开,它是一个恐惧,又是一个诱惑。

我想到一个人:从秦国叛逃而来的将军樊於期。这个人,从秦地来,对那边的情况一定了解,又做过秦朝的将军,也肯定见到过嬴政。我出门,沿着黄土的大街,向东500尺,在一个朱漆大门前停下,仰头看,它的两颗大红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里面的松油灯忽闪忽闪,像是一只懵懂的眼睛。

我敲响门环,有人开门,是一个老人,他探出来的脑袋似乎一只灰色的酒樽。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哦了一声,让我稍候,转身走去。不一会儿,两只灯笼从大厅前的台阶上飘了下来,有人叫我名字,我想那一定是樊於期了。

樊於期高大威猛,胡子张扬,一双大眼充满了澄明的沧桑。盘膝坐下,我叹息,不由自主,叹息的声音像是从口腔中突然滑出来的鱼,在我和樊於期之间蹦跳。樊於期听到了,也看到了。他问我说:壮士何以如此长吁短叹。我不语,禁不住又吐出一声叹息。樊将军急了,也有些懵懂。我看了他的脸说,秦军虎狼之师,破城之后,定有一番杀戮。樊於期也长叹了一声,看着我说,秦国之盛,秦军之猛,燕国将士恐难抵挡。说罢仰起头来,看着屋顶,又看看外面的夜幕,一脸的惆怅和失望。

我说出了燕太子丹的计划,而丹和我苦于无法接近嬴政。樊於期说,嬴政恨我,啖之而后快。以我人头见之,必可接近。说完,起身,拔刀,整个头颅落了下来。我没有想到,樊於期竟然如此果决,仅仅一声,一个意见,便割下了自己的头颅。我起身,看着他慢慢栽倒的尸身,胸中忽然又涌起了一股豪气,且异常凶猛,冲撞我的胸腔,以致肋骨也隐隐作疼。

是的,一个人,就这样死了,把头颅留了下来。我起身捧起,淋漓的鲜血泉水一样下滴,仍旧温热,浓浓的腥味让我兴奋。我端着樊於期的头颅,大步出门,在大街上,遭遇一股大风,猛烈的风,像是猛兽一样,我清楚看到,它们当中有一个旋儿,窜到近前,掠过樊於期的头颅之后,将他的长发撩起,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我的脸上。

我惊诧,也似乎知道,这风是有意的,或者就是樊於期的灵魂。它以头发为鞭,击打我,提醒我。回到府中,我叫人拿了粗盐,将樊於期的头颅浸泡起来。去见太子丹的路上,我还在想,那些盐水,进入樊将军的头颅,他还会不会感到疼痛?走到了,太子丹的房内灯光明亮,他低头沉吟的身影晃动在窗棂上,黑色的影子像是鬼魅。

我进门,太子丹还像以前一样,客气而又恭敬地请我落座,拉着我的袖袍,像兄弟一样。我又感觉到了温暖,尽管这温暖是一种无法遏制的毒药,但我已经无法制止。我说了樊於期将军的自杀,太子丹站起来,眼泪横流,悲泣出声。我不知道他真的伤悲,还是做做样子——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太子丹把督亢地图交给了我,说这样一定凑效,嬴政喜欢的就是阔大的地域,就是他国的疆土、物产和人民。我起身告辞,太子丹送出很远,深夜的风凉了,几阵轻风袭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临行的日子渐渐近了。这时候,我仍旧觉得没有将秦王置死的必要,只要他答应收回大军,不去攻打和侵占燕国,就可以了。但如嬴政不答应,我必然要奋然一搏,将之杀死。几天来,太子丹命人打制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削铁如泥,吹毛立断。闪着清冷的光辉,我抚摸了好久,而仍没一丝温暖之气。我知道,刀子的凉就是死亡的凉,世事的凉。我准备了毒药,将刀子放进去,命人用文火煮熬。那些热烈的毒慢慢深入钢铁,我知道匕首乃至一切坚硬的东西都是有缝隙的,看不到,但却可以找到。

秋天了。我第一次感到时光的快,快得叫我茫然。临行时,太子丹和他的门客们送我和秦舞阳,出城之后,他们仍没有停下脚步。太子丹知道,他的所有希望都在我和秦舞阳身上,没有理由不送;他也知道,送得越远,越是能够坚定我的信心。

还没有走到易水河边,我就听到了熟悉的筑声,那声音沉闷而清澈、悠长而有力,漂浮在秋天的易水河上。岸边的茅草开始枯黄,大风起来后,到处都是尘土,都是草木折断的声音,我在其中站立,衣袂飘飘,猎猎有声。我的好朋友高渐离端坐筑前,专心弹奏,他的眼睛看着我,又好像看着太子丹,以至最后,眼睛微闭,忽而张开,看着远处的天空和大地,那里是苍茫的,黑灰色的烟岚似乎人世的尽头。

我迈开脚步,还没有落下,高渐离的歌声就响了起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兮一去不复还!我知道,这歌声是为我送葬的,从离开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活动的身体成为了一把刀,尚还存在的肉体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送达。

直到我们渐行渐远,背后的歌声仍在回响,但越来越小,而又越来越大,在我的内心,它就像一面绝望的钲鼓,不是用木槌敲着,而是用如注的鲜血和剔净的骨头。在路上,我浑然不觉,尘土中的事物,无非一些兵士和军队,无非倒毙的尸体和斜插的戈矛,火焰和灰烬烁烁有光,焦煳的味道以弥天的烟雾作为个己的表现形式。

雄起的秦国,到处都是打制兵器的人,街上妇女居多,人人面带幽怨。我由此得知,秦国本土的人也不喜欢战争的,战争不过是嬴政个人权力欲望的工具,借众多之身为自己铺一条功勋大道,或者说嬴政是以众多生命为墨,书写个人的万代名声。秦都咸阳到了,繁华的城市,稠密的商贾和行人,仍旧沉浸在交易的物质当中不能自拔,讨价还价。

在驿馆里,秦舞阳坐卧不宁,我也是的,但没有他那么紧张和惶恐。有樊将军的头颅和督亢地图在,嬴政一定会给我一个见他的机会。作为大国的统治者,我想再没有什么比别国的疆土和叛将的头颅可以使嬴政着迷了。燕太子丹在秦国做过人质,对嬴政的性情有着深刻的了解。

晋见那天早上,秦王的内臣来传唤,听到消息后,我的心一下子冷了,感觉全身发凉,像是结了一层薄冰。我知道,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机会,也是我进入史册的唯一方式。我拿了樊於期的人头,把喂药了的匕首卷进地图,揣在怀里。秦舞阳则显得有些慌乱,跟在我的后面,从他的脚步声中,我听到了胆怯。

秦王的宫殿连绵巍峨,富丽堂皇,一个一个台阶,好像从人间到天堂的道路。走到殿外,阳光有些刺眼,看不清殿内。抬脚进殿,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嬴政,那个王,一个自己活着,而不要其他人好好活着的人。

晋见完毕,嬴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瞳仁里漂浮着太多的不信任。我蓦然觉得,这一个人,也是一个活着不怎么轻松自在的人。我隐约感到,自己也在为他感到悲哀,而这念头一闪而过。嬴政要看樊於期的人头,我奉上,他的内臣转呈于他,他看到了,仔细看,然后呵呵大笑,那声音让我觉得阴森,殿下的大臣也不由得紧了紧肩膀。奉献地图时,我坚持要我亲自送上,我的理由是:地图只是要他看看,待赢政召回围困燕国的大军之后,再行奉送。

秦王听后,大怒,言小国寡臣,胆敢在大秦国宫殿傲慢无礼。而我仍旧坚持——秦王赢政到底没有拗过自己的贪心,答应让我上前奉送。我一步一步地向前,每一步都像雷霆。我没想到的是,就要接近的时候,身后的秦舞阳哆嗦了,而且非常明显。嬴政的臣下阻止了他,我只好一个人沿着金子铺就的台阶向上——地图逐渐展开,匕首出现的时候,我闪电一样抓住,那一瞬间,比光还快。我一手抓住嬴政的前襟,一手持刀猛刺,而强壮的嬴政却闪过了这致命的一刀,推闪到一旁,由于用力过猛,我趔趄了一下。这时候,嬴政趁机抽出长刀,砍断了我的右腿。

我没有感到特别的疼痛,只是觉得向前冲刺的身体少了支撑。仅仅这个支撑,让我遗憾终生。直到嬴政的卫士们冲上来乱刀将我砍死的那一瞬间,我还在想,这一次,决定了我一生的失败,乃至幽怨至今的遗憾。我触摸着自己的鲜血,紧抓的匕首被染红了,我想要是嬴政的血该有多好!但又觉得,自己的血也是美的,将一把匕首染红了,它的温度一定感染了冰凉的刀刃。这样,一个人和一把刀,一把刀和一个人,它们才是真的合而为一。

正如司马迁所言,我没有完成太子丹的使命,更没有挽救燕国。但在事实上,我也知道,即使嬴政被我刺杀而亡,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嬴政出现,燕国、韩国、赵国、楚国、齐国,总有一天,也都会败亡的。临死时,我又听到了高渐离的歌声,我努力张开眼睛,想自己这时候还在易水边上多好,那里有水,有人,有尘土和茅草,我愿意长此以往,在寒风吹袭的易水河边,在高渐离的筑声和悲歌中,长醉不醒,一梦千年!

责任编辑:黄艳秋

插图:康永君、施玮、任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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