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苏门山
2009-11-26赵文辉
赵文辉
从报社辞职后我就把自己关在了家里,开始跟驴日的小说叫劲。上午起得晚,上上网看看闲书,下午去苏门山写作,过着一种极其封闭的生活。手机关了电话切了还搬了新家,亲戚朋友都在猜测我的想法。有一个脾气急躁的亲戚摩托车让交警扣了,找我帮忙,打手机关机、打电话没人接,一扯急他把自己的手机摔了个稀巴烂。也许身边的人不理解,其实我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一个真正掉入文字里的写作者,可能就习惯了封闭自己。
媳妇上班的时候,骑自行车把我捎到百泉村口,我拿着一张报社没收回去的记者证目不斜视地走过验票口,过百泉湖,踏上苏门山的台阶。那个几年前骗过我5块钱的老头天天在山口摆摊,“能算出你姓啥,能算出你多大,能算出你干啥”,依然天天有人给他送钱。听说劳务费已经涨到6块了,不包括中间给你算出彩了让你加钱。真不贵,所以上了当也没人跟他过不去。过孔庙、龙厅,就到了啸台——晋人孙登的栖身处。这位苏门先生就是我们辉县人,曹操的后人渐渐被司马一家取代,山下和外界杀声四起,苏门先生却隐居于此。“夏则编草为裳,冬则披发自覆”,或是站在山巅之上长啸,或是捧《周易》凝神而读,或是抚弦琴自得其乐。当年的竹林七贤够潇洒的吧,可见了苏门先生,不自觉就矮了半截。
“阮籍上山之后,蹲在孙登面前,询问他一系列重大的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但孙登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珠也不转一转。阮籍傻傻地看着泥塑木雕般的孙登,突然领悟到自己的重大问题是多么没有意义。那就快速斩断吧,能与眼前这位大师交流的或许是另外一个语汇系统?好像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摧动着,他缓缓地啸了起来。啸完一段,再看孙登,孙登竟笑眯眯地注视着他,说再来一遍。阮籍一听,连忙站起身来,对着群山云天,啸了好久。啸完回身,孙登又已平静入定。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与这位大师的一次交流,此行没有白来。阮籍下山了,有点高兴又有点茫然。但刚走到半山腰,一种奇迹发生了:如天乐开奏,如梵琴拨响,如百凤齐鸣,一阵难以想象的音乐突然充溢于山野林谷之间。阮籍震惊片刻后立即领悟了,这是孙登大师的啸声,如此辉煌和圣洁,把自己的啸不知比到哪里去了。但孙登大师显然不是要与他争胜,而是在回答他的全部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阮籍仰头聆听,直到啸声结束,然后急步回家,写下了一篇《大人先生传》。”
每天经过啸台我都会肃然起敬,心中默默念想,与这位苏门先生作一次恳谈,并且行执手礼。下啸台,到太平亭,就到了我的书房。一块矮石头作凳子,一块高石头作书桌,还用养花种草吗?你看,紫色的是牵牛花,黄色的是太行菊,红色的桑椹,还有半红半青的野酸枣,这就是苏门先生当年的一日三餐吗?书房不用我费心,一切都是现成的。我只管铺开纸笔,尽情涂抹就是了。累了就躺在石凳上口衔青草,仰望蓝天,与飞来的鸟雀对话,问他们一些尘世间的问题。当官的保姆大字不识就能当办公室主任吗?有钱就能当村长吗?努力为什么没有回报,日日付出却还这么凄苦?浇水怎么总不见花开……它们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我也没了说话的兴趣,不如美美睡它一觉。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书房很脏,于是就很脸红,还读书人呢,赶紧折了一根树枝,拽了一把又一把野草缠绕起来,做成一把笤帚,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我也可能打一套蹩脚的太极拳,姿势实在欠优美,从不示人的。打着打着,一有人经过我就收了拳,作扩胸状。还有一天,写得入了迷,天色暗淡下来,猛一惊,山上只有我一人了,四周静得可怕。我匆匆收了笔往回走,到啸台的时候,脚下猛然镇定下来,我不走了。我要和苏门先生再待一会儿,他要懒得理我,我就会对人吹嘘,这整座苏门山是我一个人的了。我一下子富有得想哭了。一直到天漆黑漆黑,我才下山。
也有写不出来的时候,比如那天,那个写了20页的长篇《日工》却怎么也没法往下走,只好把它废了。肯定得从头开始。心情就特别糟糕,想得也就特别多。被蚊虫叮咬的时候我就纳闷,当年的苏门先生没有风油精和万金油,他是怎么过的?听说竹林七贤每天不用上班,不用干活,只管喝酒就行了。竹林七贤是财政开支吗?打酒钱能公费报销吗?我今年辞了工作封闭自己,全靠小说换几个小钱,80岁的父亲要看病,上高中的儿子要花钱,我能坚持多长时间呢?唉,既然做不了苏门先生,那就做一介愚夫吧。下山的时候脚步歪斜,踉踉跄跄,仿佛被人狠揍了一顿似的。我又想起了阮籍那个家伙,为了躲避司马家提亲,“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木车上载着酒,没有方向地向前行驶。泥路高低不平,木车颠簸着,酒坛摇晃着,他的双手则抖抖索索地握着缰绳。突然马停了,他定睛一看,路走到了尽头。真的没路了吗?他哑着嗓子自问,眼泪已夺眶而出。终于,声声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够了,持缰绳驱车向后转,另外找路。另外那条路走着走着也到尽头了,他又大哭。走一路哭一路,荒草野地间谁也没有听见,他只哭给自己听。”
可是此时,我想哭也不成,一路上总有熟人,还要装出一张笑脸。如此一想,更是委屈,泪就有点控制不住,急忙钻进一条胡同面向墙壁。秋风中,我看见了我抽搐的背影,仿佛一小片树叶。
我以为我从此倒下了。可是第二天午后我又坐上了媳妇的自行车,兜里还没忘揣上那张已经作废了的记者证。
责任编辑:蒋建伟
插图:康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