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2009-11-25齐君莉
齐君莉
父亲是家门中的老大,他善良、刚直、做人做事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深得村里人的尊重;在家族里更是众望所依,老少敬重,所以每逢族中谁家有比较重要的事情时,叔叔们就会来到我家,找父亲一起商量、筹思。
第一个来的是四爷家的大叔,他实在、老诚、有事没事总爱一个人叨叨,说话像打机关枪似的,往往半天也听不明白一句,每次他总是第一个来,一来就站在父亲面前会先叨咕好大一阵。至于说的什么我估计父亲听的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接着来的是他的大弟,我二叔,他多年在村里做支书,也见过些世面,一来就自己倒杯水,独自坐下来,几乎不说话。跟着到的是三爷家的四叔、五叔,他俩一个是县城一家单位的党委书记,一个是小学的校长,都是所谓的有脸面的人,来了的行为和表现肯定没得挑剔。最后背着手,迈着八字步迟迟来到的是三叔、二爷家的惟一的儿子,他每次都这样,不紧不慢,弟兄们都习惯了他的做法,平时没人说他,而今天,大叔小声的嘟囔好一会儿,二叔使劲的用眼睛白他,四叔、五叔直直的盯着他,直到他坐下。
没等父亲说话,二叔开腔了:“老三,今儿个商量你儿结婚的事,你倒是一点不上心啊”。接下来,几个叔叔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冲着三叔发起了牢骚,父亲见状,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几个叔叔一看,顿时没了言语,等父亲发话。
三叔的儿子,我的大哥,高中毕业那年报名去参军,什么都过关了,可走的那天,三叔却当着全村人的面说“我就是把你塞到炕洞也不会叫你去当兵”,大哥不听,非要去,三叔抱着他的腿不放,还从腰里拿出了早准备好的敌敌畏要喝。大哥犹豫了一会儿,脱下军装哭着跑回了家。在伤痛和孤独中煎熬的大哥非常苦闷,一个星期都不怎么说话,慢慢地,他就一个人去河里炸鱼,然后钻到水底东游西游地一条条把鱼抓了又放,放了又抓。一天。恍惚中他没有来得及扔出手里装有雷管和炸药的瓶子,轰!一声巨响,大哥浑身是血地倒在了桥上。最后,大哥的命保住了,但右手只剩下两根指头;右眼也失去了光明。眼看着大哥的年龄一天天大了。同龄的人几乎都是孩子的父亲了,大哥却常常孤零零地忙碌着,父亲四处托人,好不容易给大哥说好了媳妇,对方要的彩礼全部给予兑现,这中间,三叔好像个外人一样,所有的事都是父亲在招呼,女方的彩礼也是几家凑齐的,几个叔叔和大哥对三叔没有一点好脸色。如今,父亲想尽快给大哥完婚,以免夜长梦多,说好的媳妇又没了,这才兄弟们聚在一起合计事该怎么办。
三叔蹲在地上,抱着双手,低着头,就是不开腔,父亲说:“这样,老三,你说话,娃这婚事不能拖,”“我哪来的钱呢”三叔声音不大,但字句很清晰,说完头一低没了举动。兄弟几个的目光统一移到父亲身上,父亲缓缓地拿起烟,慢慢地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好,我说,你们几个看行不?这样:肉呢,不用买,你大嫂喂的那头猪刚好,拉去杀了就是,钱呢,我手里还有一千,你们弟兄几个一人再给添三百,这事就能排排场场的过了。”几个叔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像箭一样直逼三叔而去,大叔嘴快,“你啥事都叫大哥给你帮衬,你、你、你好意思啊。”父亲厉声的阻止了大叔对三叔的责问,就说了一句话:“都回去准备,月末办事。”转身进了里屋。
一个月后,大哥的婚礼热热闹闹的举行了。
正月初一,新嫂子来拜年,大哥拉着她跪着父亲面前说:“大伯,没你,娃就没今天。”父亲看着他们,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的心我知道,你也不要怪你爸,他有他的苦处呢,当年参加抗美援朝去了八个人,活着回来就他一个,有的事情他不好对你们讲,只能压在心里,你们多理解!你爸苦着呢!不容易啊!”
当年,我们村、前面王村、下边河岸的三屯村参加抗美援朝的共八个人,都年轻力壮,其中年龄最大和最有出息的是三屯村的张家老大,还当了营长,出发的前一天,媳妇又来电报说生了个儿子,他高兴的和几个老乡美美的喝了半宿。第二天几个人随着大部队雄赳赳、气昂昂的上了战场。
在一次战斗中,营长老乡为救他,被美军的飞机炸的只剩下了几个血肉块,三叔躺了大半年才算从阎王那里跑了回来,至今他的腿上、背上都是疤痕累累。回来后,每月国家给的津贴和他其他的收入,他全都偷偷地拿给了营长的妻儿,这事除了父亲,我那三婶,大哥没一个人知道。三叔也从来不提他们抗美援朝打仗的事,谁问他,他都不说一句,即使是那些军功章、纪念章之类的东西我也只听说他藏着,不许任何人动,看来,那场战争真的让他有太多的伤痛和难以释怀的记忆。
他退伍回来的时候,二爷四处给他说亲,他关了门,谁都不要,谁也不见,非说要娶营长的媳妇,二爷当即就晕了过去,最后,那叫小莲的营长媳妇三番五次地带着儿子求他,他才娶了三婶,三婶是耕读传家的大户出身,人漂亮能干,都以为嫁给一个历尽生死的三叔会过上知冷知热的幸福日子,没想到结婚后家里、地里的活三叔几乎不拿眼看,一到农忙季节他就有事出去,过几天才回来,开始三婶也和他吵过多次,最后习惯了,就带着孩子自己干,用三婶的话说,我就当没他这人。
事实上,三叔是去小莲家帮忙了,小莲一直到快四十岁才嫁了人,她说儿子长大了。
所以,在大哥的前途上三叔死都没让他去当兵,用父亲狭隘的爱挡着大哥;他知道战争的残酷和无情;情感上,他把所有关心和爱护都给了营长的妻儿,用一颗大义的心承担着长眠于异国的营长的责任,却很少给过自己妻儿一点温情和付出。
去年回去,我看见年迈的三叔想让大哥的儿子小思上街给他跑个腿,可大嫂就是不让,而且话里话外都带刺说三叔当年怎么对大哥的,我刚想说三嫂几句,但三叔的示意让我欲言又止,无奈,我只好默默离开。
父亲去世前偷偷地把这些事说给我听,他一直给三叔保守着秘密,在众多的事上替他承担着。
我想,三叔会让这所有一切随他慢慢老去,直到见到他昔日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