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谷

李科烈

青灰色的岩石一层叠着一层，直往天上垒。从石缝中冒出来的树呀，竹呀，跟着一簇簇地往上蹿，在半空聚成一叠叠的绿云，把天挤成斑斑点点的碎蓝。

阳光从叶隙间筛下来，落在潺潺流淌的涧水上，像万千颗钻石在水面上沉沉浮浮，金光迸溅，把水底一片片、一层层赤黄的彩石映得灿灿亮亮。远远望去，犹如一枚枚黄叶飘然落水，晃晃荡荡地往下沉。

只是那叶儿太大了，大的一片几乎铺满了大半边涧底。许是从天上的广寒宫里飘下来的吧，历经千年风霜的磨砺，叶色依然那么亮丽：金黄中若有若无地透出一缕缕一抹抹深深浅浅的嫣红。教人想起秋日的落霞，那喷薄张扬的生命底色：苍凉、凄美、豪迈。

“唰!唰!——”密密的水波一波逐着一波从石面上荡过，把纵纵横横交织成网的青白色石纹冲涤得清清亮亮，像伸展着的缕缕叶脉。哦，靠叶根的那几个黄褐色斑点可是虫咬破的?叶尖的几抹褐红说不准是风霜吻过留下的唇印呢。

“扑哗!扑哗——”三五颗拳头大小的赤红卵石，趴在叶沿上，被水流冲得忽沉忽浮。水花朵朵，粼光闪闪，仿若几条抢出水面甩尾拍浪，跃动戏耍的锦鲤。

可不，水边有几个汉子急着要跳进水里捉鱼呢!有解衣的，有脱鞋的。拨开枝叶走过去，原来是几块长满灰绿色苔藓、形状怪异的石头。

细看绿苔的空隙处隐约露出些灰黄，用手一抹竟显出赤黄的本色。唉，同为石，在水为彩石，出水为陋石。是环境使然，还是命运的安排?

哗哗哗!回答我的是越来越响的流水声。顺流而走，水宽处又有彩石露出，沉沉浮浮蜿蜒而去，状如一垄垄金色的梯田。微风轻拂，飘来阵阵清香，一时竟分不清是草叶的香味．还是金秋十月的稻香。

走着，走着，那彩石渐渐沉进水里不见了踪影。碧澄澄的涧水不时从垒叠的巨石脚丫缝里穿出，绽开簇簇银白的小花。山石愈来愈密，横七竖八地抛叠在一起。突然涧水一头隐进乱石丛中，不见了踪影。

茫然间，隐约有琴声从石缝中穿出：叮叮咚咚!忽近忽远，忽骤忽疏。初听像是一曲雨打芭蕉，细品又似一曲春江花月夜。听着听着，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一会儿随着琴声走向很远很远，一会儿似听到自己的心扉吱呀吱呀在打开……

在这深山老林里，它日复一日地弹奏着，会因没有知音而寂寞吗?一个疑问蓦然从脑际中跳出。我不禁停住脚步，琴音戛然断了。一眼瞥见自己惊愕的神情正倒映在面前的一泓碧潭中。

原来涧水正悄然从岩缝中潜出，化成一潭碧水。那水碧蓝碧蓝的，蓝得有些发黑。隐约见水底巨石横卧交叠，石隙中露出一森森洞穴，洞口影影绰绰地晃动着护洞的怪石：如虎、如狼、如熊。咦，说不准那就是蛟龙的居所，抑或是山神的水宫。

风挟着湿湿的水雾吹来，眉梢和发丝早沾满闪闪烁烁的水珠儿。猛抬头见巨石蔽空，一丝银泉从裂隙处飞出，被风吹得袅袅娜娜，一路摇下细密密的水星沫儿，扬扬洒洒，仿若纷飞的雪粉。

忍不住追上去，想看个究竟。翻过几块巨石，光线突然变得幽幽暗暗，面前竟是一巨大的石窟。青灰色的石壁水淋淋，凹突突，像是怪兽一口一口啃出来的，依稀可辨认出一个个尖尖的啮痕。一线天光从头顶曲曲折折地透下来，黑暗中露出井口大的一角蓝天，几片翠亮亮的绿叶在天幕间悠悠地飘动着。

“哗——”一袭薄如轻纱的飞流从天飘下。晃晃悠悠，到了半空碎裂成串串珠簾，飘飘荡荡，忽忽闪闪地落下来，跌进黑暗中轰然如雷：“轰!哗——”声音在岩壁间回荡，卷起一阵阵湿冷的凉风。

不觉有些寒意，心想这飞流准是因长年被困石窟而鸣不平。正要退出，隐隐有人语声从天上飘来：

“这么美的山水，可惜没有名气，与那些被炒成人间仙景的山水比，唉，真是同景不同命啊!”

“哈哈，你这是自寻烦恼，非要给山水分什么高下呀!你看这山、这石、这树、这水，可都是无心而立，随意而生，盈满而溢。无名利之争，无地位之分，方生出这万千景象的啊!”

我静静地听着，屏息地凝视着头顶那角蓝天，可人声已渐渐远去。天光灿灿，蓝天高远，水声轰然，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和愉悦从心底涌了出来。我转身走出洞窟，望着夹峙的陡壁，叠叠的危石，涌动的林木，奔流的涧水，似乎读懂了它们：只要自觉心安，东西南北都好。是啊，问山、问水还不如问自己。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