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不入网
2009-11-25冰夫
冰 夫
老郭把网放下去,心里直嘀咕,这是咋地啦呐?今天鱼咋这么少呐?打三网才打上十多斤,照这么下去,再下几网也打不够100斤呐,咋交差呐?
跺跺脚搓搓手蹲在冰上点着支烟,狠吐出一口闷气,瞅着眼前的丝袋子又无奈地苦笑了,那小半截丝袋子歪着脖,像是嘲笑他的无能,那里面装着一小砣冻鱼。
这活是部长派的。老郭原是这个车站的扳道员,后来设备改成“小站集电”,道岔再也不用人扳了,在值班室由值班员一按电钮,道岔就该对哪条道对哪条道,该接哪趟车接哪趟车,老郭就改成了“道岔清扫员”,任务就是给道岔拔拔草,清清积雪,搞搞卫生,反正还是围着道岔转。
工作看似清闲,实则任务更重了。
站长啥活都让他干,跑个腿干个零活打个杂啥地,最近又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站长说,老郭呀,这两天啥也别干了,集中力量打鱼吧。老郭就背起兜子拎起网上了江。
老郭爱和鱼打交道,夏天爱钓鱼,冬天爱穿冰窟窿网鱼,家里吃鱼不用买,鱼打得多,他就给车站小食堂拿去十斤八斤的。时间一长就叫站长给盯上了。
过年过节,站上段上都要给上边送礼。
这疙瘩没啥特产,野味也就几只兔猫子,再加上这鲜美的嫩江大鲫鱼、大鲤鱼。上边就得意这江里野生的东西。送这玩意还不犯毛病,说给职工搞生活了,多少钱都花出去了。再来检查,再往下拨生产任务,咋地还不罩着点。
可这玩意送少了不顶事,哪个处室都二十几号人,一送就得几麻袋。现在,嫩江的野生鱼是愈来愈少了。头两天还行,两天一共打了八十来斤,今天可完了,从早上到现在才打了十多斤。站长瞅瞅那盖不住麻袋底儿的冻鱼,鼻子一津津说,再打去,一定得打够数!好像鱼在那摆着,等你去捡似的。
只为这,站长头两天进城花三百元钱买了具八十米长的大网。冬天不像夏天,可以用挂子挂,可以甩旋网捕,还可以用鱼竿钓。冬天不行,封了江这些家伙什一律派不上用场,只能凿冰窟窿下网拉。往年一网下去能拉上来几十斤,今年一网才拉上来几斤,气得老郭直骂,他奶奶的,鱼都死光了!有时他竟孩子气的叨咕“鱼呀鱼呀快进网,大的小的先不讲,只要进网就有赏”,可鱼就是不进网。
他后悔让站长买这网了,这不把自己套住了吗!自己跟这网一样,也成了站长打鱼送礼的工具了。这样想着,老郭苦笑了一下。
老郭年轻时是兴安车站派出所的警察。那时都叫他小郭。年轻时的小郭人长得帅,尤其是他穿上警服。那时候有俩电影,一个叫《庐山恋》,一个叫《好事多磨》,里边的男主角是郭凯敏。大伙都说他像郭凯敏。郭凯敏是那时候全国女孩子的偶像,小郭是全站区所有女人的偶像。
派出所十来个人,他负责兴安站的站勤,每天往站台上一站,吸引来多少人的目光。
车站上工作三班倒。派出所也跟着倒。车站上那些个女同志,甭管是货运员、站务员、售票员、行李员都愿意和小郭一个班,有事没事凑到小郭跟前闲唠嗑。
有一个售票员叫任桂芝的,人长得挺漂亮,可从来不往他跟前凑,也不和他唠闲磕。小郭就想,这小媳妇咋的,咋不搭讪咱呐,咱咋的也比她那个干检车员的老爷儿们强呵。可她就是不搭讪他。他想找她,又没啥事儿,自尊心也不许他往她跟前凑。每天,车站上那些徐娘半老的大姐大嫂子们和小郭逗闷子,任桂芝好像连瞅都不瞅。
小郭的老叔去哈尔滨,想买一张卧铺票找到小郭。那年头路过兴安站去哈尔滨的车就一趟,卧铺票给他们兴安站也就四张票额,哪能轮到小郭头上呵。他老叔还给他“加钢”,说你在铁路上呆一回,连张卧铺票都整不着?你白披这身皮了!说得小郭心里直冒火。他找了客运主任、找了副站长、找了车站书记,就差没找站长了,可个个碰了一鼻子灰。井里没水四下淘吧,硬着头皮去找任桂芝,任桂芝也没答应他,只用那大眼睛盯了他半天,然后说你等等看。声音挺轻柔,听着就叫人有想法。
小郭挺信任地瞅着任桂芝,也盯了她好半天,盯得任桂芝都不好意思了,说瞅啥呀,你快去吧。
第二天下班前,任桂芝把一张去哈尔滨的硬卧票交到他手上,还是个下铺。小郭高兴的真不知说啥好了,就一个劲说谢谢。
任桂芝瞅他一眼说,就这么嘴上说说就得了?
小郭说,那你说咋谢?
任桂芝瞅他一眼,抿嘴一笑走了。
小郭就朝她背影喊,我请你下馆子!
谁知馆子还没下成,小郭却得了阑尾炎,住进了铁路医院。
做完手术,刀口还没长好,任桂芝来了。
小郭高兴坏了,说你咋来了!
任桂芝说,都在一块工作,病了也不吱个声,咋的,不欢迎呵?
小郭连声说,欢迎!欢迎!我还能不欢迎!
任桂芝瞟他一眼,抿嘴一笑。然后把带来的饺子、鸡汤放在床头桌上。小郭说来就来呗,还拿啥东西?
任桂芝说,看病人我能空手哇!小郭就抓住任桂芝的手笑笑,顺口说了声谢谢。
任桂芝又是抿嘴一笑说,咋谢?上回的事还没谢呐!
小郭说,一块谢,一块谢。两人就坐那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唠起来。
其实,任桂芝心里早就有小郭,只是她性格内向,不像那帮大姑娘小媳妇一样,有事没事和小郭起腻。她常在售票间隙远远地瞟着小郭,只是隔着售票窗口,小郭看不见她罢了。
任桂芝甩开他的手说,手术咋样?
小郭说,嗯,还行。
好好养着吧,三五天刀口就能长好。
小郭说,你这一来,我这病都好一大半了!
任桂芝就又瞅他一眼抿嘴一笑说,刀口长的咋样了?
小郭说快好了,只是有点疼。
手上拉个口还疼呐,别说开刀动手术了。任桂芝关切地说,来,我看看,有没有炎症?
这一看不要紧搞得两个人都有些春心荡漾了,因为刀口开在那么敏感的地带。
小郭病好后,两人偷偷好了几回,就在站下的小旅店。
纸里包不住火,小郭和任桂芝的事不知咋的被小郭媳妇知道了。她闹吵吵地找到车站上,在售票室大骂任桂芝破鞋、骚货,不是好饼。骂完找到派出所,问所长咋办吧?
所长说,你说咋办?
小郭媳妇说,都是任桂芝那骚货勾引的,我家小郭可不是那种人!
那你说你家小郭是哪种人?
问得小郭媳妇愣眉愣眼的,说我家小郭是哪种人我不知道你当所长的还不知道?
所长给了她个脊梁骨,说我不知道。
小郭媳妇急了,说所长呵,你知道不知道也不能处理我们小郭啊,都是任桂芝那骚货不好!
所长冷下脸说,你这一闹扯,全车站人都知道了,公安处都知道了,不处理行吗?
那时候不像现在,拿男女作风问题不当回事。那时候这种事叫腐化堕落,和贪污是划等号的,合在一起叫贪污腐化,是严重错误。公安干警搞腐化,更不允许。
所长找小郭谈话。小郭想,人家任桂芝当个售票员也不容易。一个女同志啥也不顾了和自己好,别在因此捞个处分,把售票员的工作丢喽,就说是自己主动的,把责任一股脑全承担下来了。
所长乐了。说你们俩是不是动了真感情了。
小郭瞅瞅所长没吭气。
所长说,你们俩还都他们挺仗义,那头也
把责任都揽下了,说和你没关系。瞅瞅,这像没关系吗?你要是再说你强奸了人家,那你罪名可就更大了。
小郭不好意思的笑笑吭哧瘪肚地说,那倒不是。
所长瞅瞅他说,你还笑!你就等着挨处分吧!
小郭瞅瞅所长,又憨头憨脑说了句,那咋整,谁叫咱犯那儿了呐。
尽管为人厚道的所长和上头说了不少好话,小郭还是挨了个记大过处分,工作调整到沿线,由站警变成了包线民警。
任桂芝那头呐,也不知她和站长怎么做的工作,反正她没挨处分没挪窝,仍旧干她的售票员。
老郭又拽上一网,还是没多少。脚冻得跟猫咬似的,他在冰上跑了一圈跺躲脚,突然感觉有点渴,就拿出一瓶矿泉水。可那矿泉水瓶子冻得梆硬,哪还有水了?这天儿嘎巴冷呵,搁俩棉手闷子也没捂住,矿泉水还是冻成了冰块子。幸亏他还带了个保温杯。打开一看,水倒是没冻,可哇凉哇凉的啦。他咕咚咕咚连造了好几口。
那是他当包线民警的第三年冬天吧。腊月22,快过小年了。
一天,他包的乾榆车站报告说,通过列车丢了两箱矿泉水。小郭就想,这大过年的谁偷那玩意干啥呀,跟凉水似的,这不没事找事嘛。
所长却要求小郭迅速破案,小郭撂下饭碗,麻溜儿赶到车站附近的榆树疙瘩屯摸线索。
这里的老百姓流行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铁路吃铁路”的说法,好像铁路该他们似的。可你不能连矿泉水都偷啊,那不是损贼嘛!小郭又想,屯子这么穷,老百姓咋不想点自食其力赚钱活人的路呐?扣个大棚种点菜,做个小买卖,再不出去打工闯世界去,干啥不比偷盗强啊,真他们是一屯子榆木疙瘩脑袋。
小郭找到村长家,村长老于说,没看见谁家偷啥东西呀。他拍着脑袋想了半天突然说,哎,听我家小二说,屯子东头老鞠家孩子喝矿泉水了,这不,我家小二正闹着要我给买呐。老于眉头一皱自言自语地说,他家穷的那样,不像能买起矿泉水喝的人家呵?
出了老于家,小郭直奔村东头老鞠家。
边走边想,这老鞠挺能装呵,派出所也没他的违法记录。是他藏的深,还是他真没偷过啥呐?小郭心想,别管以前偷没偷,这回矿泉水要真是他偷的,那可抓一回当百回了,你就等着挨收拾吧!
老鞠家的院墙院门都是高粱秆儿扎的,院子扫得挺干净。靠墙一垛苞米杆子,哪怕就是一年的烧柴了。门上的玻璃打了一块,也没换,窗户就用塑料布蒙着,看样子家是真穷啊。
小郭走进屋,打了个寒噤,屋子怕是一天没烧火了。没有火炉,没有火盆,就靠一铺大炕,一天做那么两顿饭,屋子还能暖和才怪了。现在没做饭,十冬腊月,屋子当然跟冰窖似的。
四下一打量,靠墙一张破旧的两屉桌,桌子上放着一台同样破旧的收音机,也不知是什么牌子。最显眼的就是靠收音机旁那瓶“娃哈哈”矿泉水了。喝了大半瓶儿,剩个底儿了。
小郭一进门,老鞠心里就开抖擞,他毛愣地跟在小郭后面。老鞠的病老婆盖条破棉被蜷缩在炕梢,那狐疑萎缩的眼神也一直盯着他。
小郭把矿泉水瓶拿在手里晃了晃头也没回地说,有钱了,喝上矿泉水了?
听小郭这么说,老鞠低了头吭了一声说,哪来的钱呐。
小郭猛地转过身,一双犀利的目光狠狠盯在老鞠那铺满皱纹、黑乎乎的脸上,厉声说,没钱,哪来的矿泉水?!
话音没落,老鞠扑通一声跪下了,哭哭唧唧地说,我坦白,我认罪,那矿泉水是我偷的。老鞠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说,求求你啦,千万别抓我。我要进去,我这个家可就毁啦!老婆一身病,我家旺旺还没上中学呐!像是和老鞠相呼应,老鞠的话还没说完,炕梢的老鞠媳妇就哇地一声哭开了。一个病人,哭起来咋那么大劲儿。小郭还从来没听过那么绝望的哭声,比哭死人还疹人。老鞠也堆在那儿无声的哭起来。
哭得小郭一下子心就软了。
屋子太冷了,小郭搓搓手,一把拽起老鞠,起来吧,地上冰凉的。偷都偷了,哭有啥用!
老鞠眼泪巴差地抬起头说,我都交代了。还能判我刑不?要不,我把那两箱矿泉水搬回去?
小郭斜他一眼说,你搬哪儿去?你再搬回那趟车上去吧!
老鞠傻了。哪趟车呀?我都不知道我从哪趟车上搬下来的呀!
老鞠叫鞠有志,今年四十岁。在这住好几辈子了。这地方盐碱大、风沙大,水中含氟量大,老鞠一口黄牙,再加上老鞠干的是顺垄沟捡豆包的活,风吹日晒雨淋的,人长得就老。瞅着有50多岁了。
春天的时候,园子里的菜长虫子了。老鞠捡个矿泉水瓶子朝别人要了点农药,兑上水。一回还没舍得都撒下去,还剩了小半瓶,顺手放在了两屉桌儿上。儿子旺旺放学回来了。旺旺口渴得很,见了矿泉水瓶子抓起来就喝。他从没喝过矿泉水,喝两口,就觉得不是味儿。不是说有点甜嘛?咋是这个味,再尝尝,就咕咚咕咚造干了底。
老鞠回来了,老鞠见状一把抢下瓶子骂了声,小祖宗,做死呀!这是农药,那他妈是什么矿泉水呀!
可是晚了,农药都进旺旺肚了。
抓紧弄到乡医院,又是灌肠又是洗胃。一下子造进老鞠好几百块钱。医生还直说。这农药可是真的,得亏你喝的少,再多喝点。你小命就没了!
望着孩子那焦黄精瘦的小脸,老鞠眼泪部下来了,这孩子生在咱家亏呀,啥好东西没吃过不说,连瓶矿泉水都没喝过。过年时,咱咋的也得给孩子买两瓶矿泉水喝呀。
可那年大苞米歉收,到粮库卖粮又给打的白条子,连年货都没钱买,哪有钱买矿泉水呀,老鞠就动了偷火车的念头。
老鞠想,那么长一列火车,就拿一箱矿泉水能咋的,也值不了几个钱,铁路还能查这个。偷矿泉水那天,他想,搬一箱也是搬,这矿泉水也不沉,干脆搬两箱吧。就这样,他吭哧吭哧地把两箱矿泉水搬回了家。
旺旺乐坏了,当时就造了两瓶,还说真有点甜。
望着孩子那撑得溜鼓的小肚和开心的笑脸,老鞠背过了身,他不想让孩子看到他眼角挂着的泪。
小郭说,孩子知道你这矿泉水是偷的吗?
老鞠惶恐地摇摇头说,可不敢告诉他。警察同志,我是半夜去的,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儿子呀。他在学校是“三好生”,是中队干部,要知道他爸爸是小偷。他还咋在学校呆呀!小郭看看他老婆,老鞠老婆不哭了,也在用惶恐的眼神盯着他。
他的心又软了一下。
他想,咋没看见孩子?就问,孩子呐?
老鞠抬起头,看看小郭说,呵呵,你是说旺旺?见小郭点点头才说,旺旺还没放学。正说着,门开了,一个戴着红领巾虎头虎脑长得挺精神的孩子站在门口的阳光下。他见屋里有位警察叔叔,那清澈的眼神立刻变得有些惶惑。他扑闪着大眼睛看看爸爸,看看妈妈,又看看小郭。
这个叫旺旺的孩子,小郭一看就挺喜欢的。
小郭说快进来,没事!没事!叔叔和你爸爸是朋友,来看看他。
家里好像从没来过像小郭这样体面的朋友,旺旺就拿着一瓶矿泉水进了屋说,叔叔,您喝水。这是我爸爸新买的,可甜了!
小郭摸摸孩子的脑袋说,孩子,叔叔不喝,叔叔不渴,然后站起身扔下一句话,再别干这鸡巴傻事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所里,他跟所长汇报说,就两瓶破矿泉水。几个钱的玩意。上哪找线索呀!我是真找不着了,要不您另派人去吧。
所长老孟是个厚道人,见小郭这么说就说。快过年了,所里哪还有闲人呐!再说这是你的辖区,我派别人去好吗?见小郭傻乎乎的一副赖皮像,所长一挥手说,算了,破不了就搁那扔着吧!这人也真是穷疯了,大过年的,你偷也偷点能用的、值钱的呵,偷两箱矿泉水干什么!
小郭见所长松了口,跳起来一把抱住所长,高兴地说,那就谢谢大所长了!所长一把推开小郭,说你发神经啊!
晚上睡觉,他又想起旺旺,过年了,也不能光喝那矿泉水呀,咋的也得吃顿饺子呵。就趁礼拜天偷着给老鞠送去五斤猪肉一袋面。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二十八那天他刚上班就被所长叫去了。
一进屋,就见老鞠呆呆地站在所长屋里,办公桌上放着那两箱矿泉水。所长铁青着脸瞅着小郭,说说吧,这是咋回事?
老鞠一见小郭进屋就说,恩人来了,我可咋谢你呀!
原来小郭不但没抓他,还给他送去白面猪肉的举动叫老鞠大受感动。他寻思,案子破不了,小郭不得受牵连遭批评挨处分呐,这年还咋过呀。咱不能光顾自己过年乐呵叫恩人受委屈呀,就把两箱矿泉水搬派出所来了,还说了小郭对他的种种好处。
小郭一听脸也青了。本来都过去的事谁也不知道的事,叫老鞠这么一闹腾,全所人都知道了。
所长一出屋,小郭就朝老鞠吼开了。你他妈是感谢我来了,你他妈存属坑我来了。你以为我是冲你呐,我是可怜孩子!你他妈真是榆木疙瘩脑袋!
小郭这一吼,老鞠傻了,他不明白,东西送回来,案子破了,咋还能把小郭害了呐?
老鞠一走,所长立刻找到小郭,说这回你说咋整吧?
小郭脖一梗,又来了那股劲,说所长你也别为难,该咋整咋整。
春节一过,小郭的处分下来了。
他被清出警察队伍,到车务段沿线当工人去了。据说这还是老所长找了人多方做工作,小郭才没被开除路籍。
老鞠听说这事。肠子都悔青了。他拍着炕沿哭了半下午。
北风从冰面上刮过来,刀子似的,老郭用手把他当警察时发的棉帽子捂紧,又把他当警察时蓝大衣使劲裹了裹。离开派出所这么多年了,不当班时,老郭还是爱穿这身警服。他觉得,这多少让他的身份与众不同。他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可怜的骄傲。可满车站的人谁还把他当警察的事当回事呐?就是偶尔有人提起来。也是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来说的,说他和任桂芝的事,说他和老鞠的事。
老郭想,收完这网该回家了。
想到家,他忽然觉得该往家带点鱼。反正也不够数,就往家带几斤吧,叫老婆孩子也吃上点,不能总为他们效劳哇!这样想着,他就从丝袋子了倒出一半冻鱼,装进自己的背篼里,这才准备起今天最后一网。
老郭!老郭!
远处跌跌撞撞的跑过个人来,边跑边喊,呼哧带喘的。
老郭知道,这是小崽子,又来催命的。
小崽子姓孟,是派出所所长老孟的儿子,厚道劲儿可照老孟差远了。整天围着站长后面转,屁颠屁颠的,最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儿。
老郭常想,这孩子咋不像他爹呐?
小崽子人没到声先到,扎扎呼呼的说,咋样?老郭,今个打得不少吧?有没有一百斤?
老郭不冷不热地说,长着眼睛自己看呗!
小崽子走到丝袋子跟前用脚一踢,立马嚷嚷道,怎么搞的?快一天了,才打这么一点点?
老郭拉网的手顿了顿,眼睛瞅着冰窟窿说,你问它呀!
小崽子开始装大。我告诉你老郭!这可是段长下的命令,三百斤,一斤不能少,要是打不够数,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老郭瞅瞅他没吭声。心想,诈唬啥呀,拿着鸡毛当令箭,我打够不够数关你屁事!老郭攥着的网绳还在冰窟窿里绕,他试着抻了抻,感觉挺沉,心想这网八成不少。
小崽子见老郭不搭理他,就在冰上绕开了圈。当他绕到老郭的背篼子前面时,突然眼睛一亮,说这背篼子里装的啥?鼓了挠塞的。
他用手一拎,挺沉。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下子鱼。小崽子立刻炸庙了。
啊,我说丝袋子里咋就那么一点鱼,敢情这儿还留着后手哇!
小崽子像站长训工人似的说。老郭呀。站长派你打鱼,那是对你的信任。段长那儿还等着往上送礼呐!你倒好,一天交不上几斤鱼。敢情都留家里吃了,亲戚朋友都没少沾光吧?
不说送礼还好点,一说送礼,老郭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啊,上边得意鱼就送鱼,上边得意兔猫就送兔猫,上边要缺媳妇还得给送个媳妇呗。他打心里腻歪这风气。可他也知道这风气不是站长兴的,更不是站长段长带的头。可自己咋还掺和进来了。打鱼送礼,自己竟成了不正之风的帮佣了。
对小崽子这种人,老郭也腻歪透了。上边放个屁都是香的。他不用好眼睛瞅他。
小崽子倒没在意老郭啥表情,他依旧在那里装大。
你可想好了,老郭!这鱼要打不够数,年终奖金你还想不想拿了!
一句话激怒了老郭,他朝小崽子吼开了。
咋的啦?我工作出啥差了咋的,还扯到年终奖金上去了。打鱼不是我的本职工作!江里没鱼怨我呀!我这一天冻得跟缩脖鸡似的,我跟谁抱委屈去。我图意啥呀!
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老郭眼泪都出来了。
愿意他们谁打谁打!愿他妈够数不够数!我还不伺猴了呐!
老郭手一松,网绳像蛇一样无声的滑进了江。
小崽子在一旁妈呀妈呀的乱叫唤,干瞪眼,直搓手。
望着小崽子那副熊蛋相,老郭心里笑了。他想,我他妈算解脱了,让你们送礼,送个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