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记
2009-11-24张好好
张好好
他的鞋有一尺长,鞋头还是尖的,简直就是一条能乘风破浪的小船。但这并不影响他作出成功人士的风度——走起路徐徐生风,笑容也极为和蔼可亲,明眸皓齿,简直可以做明星了。不过他只是明星她爸爸。他的女儿最近出了一本书,我是那本书的责任编辑。所以就认识了。所以我们到深圳来第一个找的人只能是他——算是有交情的,想来不会待我们太薄。
他的胳膊老远就伸了过来,用力地摇撼我有些疲倦的胳膊。我们从昨晚开始只吃了一只苹果,一块蛋糕。到深圳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夜晚了。出了车站,我们坐在马路边等着他来接我们,左等右望既不见人影也不见手机有任何动静。街上倒是灯火通明,并没有强盗扑将上来,或者有可疑的小偷围着我们兜转。我们靠着栏杆坐下来,手牢牢地把着皮箱的手把。已经近十月了,深圳还只是闷热的天气,阵阵的热浪团团地围住我们。小青不知从哪里扯出一块手帕,不耐烦地摇呀摇,一面嘟嚷着:看来今晚要找招待所去住了。我倒是不慌不急,安慰她:都是朋友,不可能说来又不来,真的,他女儿那本书我费了很多神的……小青不听我的祥林嫂的话,眉头皱着又在说:现在的人,哼!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的霓虹灯集体舞蹈着,散步的打工妹看着都比我们光鲜从容,简直有了土著的主人翁姿态。而我们,已经紧闭了嘴,握着手机的掌心都沁出了汗水。到了这个份上,我只有不顾礼节地拨通了他的电话。还好,竟然没有关机,继而他那亲切友好简直是外交官才有的风度的声音就飘进了耳朵:啊!你们这就到了?家里来了几个客人,所以……要不这样,你们到某某会所大厅等着我,我们就在那见吧!
谢天谢地,他的小船一样的皮鞋虽然让小青瞠目结舌甚至悄悄地掐了我一下,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不管怎么说,在深圳的第一夜有了去处。后面的夜慢慢地想办法,总会尘埃落定。我这老江湖不断地给小青打气。她只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像这一切都是不公正的,似乎以着我们的所谓的身份总应该有人夹道欢迎才符合正理。我略有些担心地看着夜的深圳,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渺茫地要不把我们吞进深渊,要不把我们甩将出去。平安着陆进入正轨只是奢侈的愿望。虽然接应的人已经出现,但是当我和小青看见那条像船一样的鞋的时候都突然意识到了某种微妙的不安。
会所是什么东西,听着高不可攀,其实和宾馆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是有套间的家庭化的宾馆。说是他们几个做生意的朋友合租来的,允许我们住一个晚上。我们走进铺着地毯的会所的时候已经是翌晨零点了。趁着洗手的时候试了试竟然有热水,狂喜之下只想船的主人赶紧打道回府,我们要洗个畅快的热水澡然后睡一个极安稳的觉。出了洗手间却发现船的主人已经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要为我们演示一下他的宝贝女儿的图书如何打开国内外市场影响力的方案。同时他示意小青做记录人员,而我的角色显得高贵许多——作为该项目的负责人之一实施具体方案。说不定真的是第一桶金呢!小青变得豁达起来,不去计较他分配给我们的职位高低,倒也很快进入状态,认真地倾听及记录。一番云里雾里之后,我们大致听明白他的意思,我和小青算做助理或者保姆带着他的女儿去各个地方或学校演讲兼卖书,至于分成他只字不提,只笑眯眯地问我们:你们打算为该项目投入多少资金呢?小青脑袋旋转得极快,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我开始找水喝,刚才的空中楼阁轰然倒塌。他大概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很客气地一拍脑袋说:你们一定饿了,我给你们拿点吃的。说着去另一间屋子里拿出一盒月饼。说是从香港带过来的,这一点倒是无须置疑,但是我们谁也没有碰那盒印着嫦娥的月饼。
不知他是要看守这间会所,还是为了节省搭车回家的费用,总之,他没有彬彬有礼地与我们告辞,而是去了另一间屋子倒头躺下。我和小青反锁了门靠着床头说话。深圳在凌晨时分终于凉爽下来,远处有山林黑影的起伏,想必自有一番秀美的风光。然而我和小青都只有沉默到喘息的份。洗个澡再睡吧!我已经挠着头皮地不耐烦。不要去!小青断然地努了努嘴朝着船的主人下榻的方向,仿佛那里蕴涵着极危险的因素,让我陡地起了一阵寒意。
第二日清晨,我到底是早一点爬起来去洗了个澡。听说这边的人一日要冲三次凉,不洗澡怎么说都是不合时宜的。后面还有大堆的事情要做,女孩子家家的,总得清爽地见人才是。小青见我湿着头发出来,也一言不发地进去放开洗澡水。
船的主人已经把那头乌亮的发梳理整齐,端了一杯水优雅地喝着。那盒月饼继续拿出来盛情地邀请我们当作早餐吞咽。我和小青依然没有去碰一下。但是我们的心里已经扳着指头算了起来,我们现在已经是第三天没有正式地吃过一餐饭了。都说广式的早茶或者夜宵是极有名头和纷繁花色的,我们只能权做减肥地在这个有一大盒月饼的会所做着向深圳进军的预热运动。
中午请你们去帝王大厦吃饭。船的主人突然口出莲花,着实让我和小青震惊继而喜气洋洋起来。我的脸上也终于有了光彩,十分客气地表示:小青有朋友也在深圳,我们计划后面就去找他们,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船的主人自然也很高兴,仿佛甩掉包袱般轻松愉快,一口气吃掉半个月饼,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宏伟的售书计划。
小青是个诗人,小青的朋友自然也是写诗的。临来的火车上,小青已经在忙着发短信了,胸有成竹地告诉我,只怕要见的人太多,要去的地方太多,总之找工作的事哪怕先放一放,朋友总是要会一会的。你们原来就认识?隔得那么远。我对诗人的行情不大懂得。哼!小青不屑地笑一笑,神秘地告诉我: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秘密地图。所以我们在帝王大厦吃过鸡汤米线之后就去了对面的图书大厦等待小青的诗人朋友前来接应。船的主人吃了一碗米线之后便彻底在人海中消失了。帝王大厦确实很高很有名气,里面的镜子一样的柱子很亮,人也很多,只是我们真的没有把米线和这么宏伟的大厦的名字扯在一起,但是总算热汤热饭的并且看见了深圳微曛的阳光,似乎一切都美好了起来,似乎我们就站在了深圳心脏的位置摇起鲜艳的黄手帕呢!也许真的有美好的未来正向着我们走来呢!
我们坐在图书大厦门口的铁椅上等待,好像等着别人认领的流浪的孩子。这该是深圳的第二晚了,我们还不知道我们的床铺在哪里铺得平平展展。还好,诗人朋友已经甩动着他的一头飘逸的长发向我们走来了,仿佛戏剧的第二幕拉开帷幕,我和小青赶紧站起身来,我紧随着小青走上前去打招呼。他倒是爽气,直接带我们去了楼下一家咖啡屋喝茶。突然感觉进入正轨的闲适。他们俩在谈着国内外的诗和遍布全国各地的诗人朋友,我在看窗外敞亮的大街和美丽的行人还有大片大片的绿地。这片运转有序的土地,我和小青正在做着预备起跳的动作,不是平安地挂在一棵树上,就是趔趄地跌倒。但是跌倒的可能性应该不会太大,毕竟小青有朋友,我有做书时认识的一些出版界的同仁。而且我们又是极愿意用大脑贡献智慧和书写人生的人。这样纷纷扰扰地想的时候,小青告诉我,今晚就住在长头发诗人那里了。只是太远,在关外呢!诗人善良的眼睛善良的嘴唇说着最谦和的话,我恐怕要流出眼泪来。关外,多好听的词,简直可以和塞外媲美。我们愿意到关外看看,我和小青提起身边不大也不小的行包紧跟着诗人向着关外而去。帝王大厦的顶真尖,简直像那个男人的鞋。
关外是另一片天地。好像废墟上建设的新城,是微缩的深圳或者深圳的前身的模样。一切欣欣向荣而朴实无华,更像一座幽静的小镇,但地价已经翻了几番了。诗人是不喜欢谈论地价的。诗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过桃花源的生活。他每天除了写字还是写字,据说诗歌的稿费通常是两位数,所以我们很替他担心每月的房租的来源。然而他一点也不怕,羽扇纶巾地谈他的创作计划,邀请我们看他的照片,他的美丽女朋友的照片,当然已经是过去时的女朋友。好像诗人都有忧伤的过去式女友,很浪漫很怀旧只是一场风。这是长发诗人的一首诗里的话:爱情只是一场来来去去的风。我和小青眼花缭乱地欣赏着赞叹着,一面屁股坐在坚实的床板上享受着漂泊之余难得的踏实。诗人大约没觉得他的可爱的床有多可爱,依然善良地平静地叼着烟斗踱步,我和小青已经开始在想第三日的床板在哪里的严峻问题了。
小青有个亲戚,应该叫做叔伯哥哥的,也就是她的丈夫的亲哥哥,博士毕业来到深圳,做电脑生意,娶了个老婆是深圳政府某部门工作人员,所以应该属于当地很殷实的人家,住在一个叫下梅林的地方,说是公务员公寓就建在那里,应该是个美丽而温馨的小区。小青的老公已经来电话催促她了,说一定要去看看老人家的。老人家?小青说,她的婆婆已经到深圳一年了。我使劲地拍小青的肩膀,想不到深圳还是你的大本营呢!只是有点瓜葛在里面,所以本来没打算见面的。小青淡淡地说:过去这个叔伯哥哥做生意的时候想要问他们借点钱来周转,那时小青家也正要买房便没有伸出手来帮助,所以总留下了一点不痛快在那里,所以也没当成亲戚来走动,一直也没想着要去看看,要不是婆婆也在那里,老公又催得紧……
我们搭车去下梅林,东西暂时存放在诗人那里,说好过两天找好住处就来取。之所以搭车去,是因为工作也渐渐有了眉目,所托的人回了话,有家杂志社答应我去做编辑。突然有了想要对酒当歌的愉快和放松。小青也很高兴,有家报社正在招聘记者,她是老记者出身,那点活可难不倒她,而且听说在深圳做记者待遇是相当地好,所以我们几乎以为是在迎着春风向着下梅林而去。
进门之前,小青准备好两份红包,一份是给他家儿子的,一份给婆婆。这点钱算什么,将来一篇稿子就赚了回来。小青一面分配着钞票一面愉快地说,而且送出去的时候很爽气,差一点就要用广东话来一句:毛毛雨啦!一家人都很和气也很和美,夸赞着小青的诗歌和将来在深圳的前途。小青的脸好像桃花绯红着。
这天晚上,我和小青与更多的诗人会合,在深圳街头吃了很多烧烤的贝类和韭菜。卖花的卖唱的卖餐巾纸的乞讨的川流不息简直比吃饭的人还多。一位长发并且美丽的女诗人弹着香烟幽幽地说:我刚来深圳那会儿,卖了一年的花。我和小青扭过头打量她。她的长裙飘逸,妆容精致,而且听说她已经拥有一套价值百万的住宅。这就是深圳?哪怕你一开始是卖花的,照样能打个翻身仗。小青继续默默地吃她最爱的烤韭菜,好奇妙的一种吃法,长长的一串好像水草那样垂着,简直要随风飘荡起来。我一气喝掉半杯啤酒,和他们借了火也来了根香烟。沉沉的夜色中,我和小青只看见四面八方烧烤的烟极不真实地笼罩我们,有点《千与千寻》里隔世的恍惚,我们也想去卖花,也想在很多年后弹着香烟告诉别人点什么已成沧海的故事。晚上我们决定住进宾馆,在总台侃了一阵价格,讲好200块一间房,终于拥有了幽静台灯雪白床单的夜。按理说光明之前应该是黑暗才对,可是我们大约太早地享受到了烤韭菜和白床单,后面就不很光明了。自然我们当时是无从知晓后面的事的。
因为有其他的事,我暂时离开深圳两天。小青说她还有一个写诗的朋友是个女孩,她可以在那里住两天。我便放心地离开,想着回来以后就去租间房来住。
我回来的时候,小青在深夜风尘仆仆地与我会合,拖着她的皮箱,怀里还抱了一卷陌生的碎花被子。小青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她这两天的遭遇——她的朋友因为有事去了外地,她只有去了她叔伯哥哥家,打算小住两天,结果被嫂子直接撵出家门,倒是她哥哥带出来一条薄被交到她的手里,顺便嗫嚅地解释:还不是前些年那些事,至今耿耿于怀……
小青重述记忆的时候,全身打着抖,几乎牙齿都要碰撞出声音来。我们几乎同时地说起那两个登门拜访时送出去的红包,倒是完全够住一晚五星级酒店了。
我们站在一片叫荔枝公园的矮树林旁说话,草地在夜晚看着格外茂盛喧软。我便指着草地问小青:这里可以睡觉吧!请铺开你手中的薄被。小青随即便笑了,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这时候街边的小饭馆里正飘出《大长今》的主题曲,呜拉拉个没完没了,没完没了。那一年应该是2005年,如果你喜欢看韩剧的话,一定记得这个年份。而这一年的秋天,我和小青正在万家灯火中摸索着如掌纹般零乱隐蔽的深圳的秘密地图。
饭依然要吃,觉依然要睡。并且,一定得睡在叫做床的地方。招待所三个大字,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定在某一条小街上亲切地眨眼睛。十月的夜风,果真有了凉意。立交桥下的车真多。桥身很黑。卖油炸臭豆腐的小摊子倚在桥底。吃一串再走,只要沿着街走,总能遇见招待所。我一面劝慰小青,一面已经停下脚步,大声对炸臭豆腐的老头喊:炸脆点,辣椒要多。小青站到马路另一边去,捂住鼻子。这附近哪里有招待所?我边吃边问老头。前面,有道小街,里面就有。我摸出一枚一元的硬币给他,兴冲冲地喊小青。鼻子底下就是嘴,还怕找不到住的地方?小青脚底下有了劲,呼吸也平稳许多,伸出空的手挽住我的胳膊。
讲价讲到80元一间。开票的、送热水的,都是肤色黝黑、膀大腰圆的汉子。并且,开票的、送热水的,都会冷不丁使劲地把琢磨的眼神停留在我和小青身上。还好,门前空地亮着耀眼的白炽灯,一桌男女或老或小,在打麻将牌。嚷嚷的人声令人感到国泰民安的祥和。
澡肯定是要洗的。袋泡茶也是要喝的。小青倒在床上,睁大眼睛看天花板:我怕坚持不下去了。我擦着湿淋淋的头发,感到出行预计的局面已经松散,完全不在掌握之中,但嘴上还是漫不经心地说:还没开始……连试一下的勇气都没了?小青一扭身坐起来:就算上班了,就算住进了租来的房子,那又怎样?
是啊!又能怎样?那个晚上小青的情绪只差大声痛哭起来。我也突然放松下来,是面对结局才会有的倦怠。虽然那一刻并不知道,我们真的很快就要打道回府了。
那家招待所我们只住了一夜。因为第二天,从关外赶来送行包给我们的诗人讲:这家招待所是深圳极有名的妓女中转站。我和小青在街边吃霉干菜的小笼包。我们一面喝着豆浆,一面放声大笑起来。深圳的阳光在那一刻突然明媚无比。小青说:我们去海南旅游吧!权当这是一次旅游!我略考虑一下说:不如去大梅沙,一样是海边。而且,现在就订机票,明天就可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