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梦想散落天涯
2009-11-23周笑冰
周笑冰
一
中午,我正在教室里一边吃面包一边背政治,忽然收到宁姐的短信:南南,我在你们楼下。
我冲出教学楼,看见花坛旁边站着宁姐,她穿着上届高三的白色校服,手上拎着书包,微笑着看我。我眼眶突然就红了,“姐,欢迎回来。”可是姐,我们更希望你可以自由地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宁姐温暖的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坚忍,“南南,我回来重读高三。”稍稍顿了一下,她看见我胸前佩带的学生证,笑了起来,“南南,恭喜你啊,终于考进了实验班。”我只是看着宁姐,说不出话来。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见面的时候,不会再提起那些当时疯狂热爱的文字与音乐;什么时候我们再也不能从那里汲取力量,而是一点一点把头低下去,让学习吞噬我们曾经的梦想。
曾经亲如姐妹的四人,阿夕已经远赴山东去念高中,小诺还是没有拗过倔强的父亲,读了职高,我待在冰冷沉寂的实验楼失去了自由。我们全部的希望就是宁姐你啊,为什么你也放弃了呢?我们最初的梦想究竟被遗弃到了哪个角落?
二
一切要从头说起。阿夕是我最好的初中同学,宁姐是阿夕的表姐。
初二的时候,我经常在周末的时候跑到阿夕家看碟。那个时候我们翻来覆去地看《圣斗土星矢》,有的时候也会因为争论穆先生和紫龙到底谁比较帅气而面红耳赤。到她家的次数多了,我就认识了阿夕的表姐宁橙。宁橙当时在市重点高中,由于有着艺术生的身份,在别的高二生在学校里咬牙切齿学习的时候,她可以每个周六下午出去“采风”,或者按照她自己的话是出去“放风”了。大家看动画片累了的时候就放那些或者嘈杂或者轻柔的音乐,然后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聊天。
初三上学期,有一次看《我为歌狂》的间隙,宁橙忽然兴致勃勃地建议:“阿夕、南南,我们来组建自己的乐队好不好?”受到当时影碟机里播放的“HAPPY女生”激情澎湃演出画面的影响,我和阿夕异口同声地说“YES”。这样,“夕南橙乐队”诞生了,后来由于小诺的参加,乐队又更名为“晴天”,我们都希望生活永远是晴天,永远幸福。
宁姐是吉他手,小诺打鼓,阿夕主唱,我负责键盘手和写歌词的工作。记得我们写的第一个歌词是献给BEYOND的。
3
“晴天”一开始运转得不如我们设想的会像明晃晃的太阳一般夺人眼目,反而像大雾天气一样有着层层的麻烦。虽然我、宁姐和小诺都经过器乐训练,但毕竟没有参加过乐队的磨合,阿夕更是没有接受过专门的指导,会的技巧都是跟着电视学的,真真正正的“原生态”。宁姐与小诺经常爆发争吵:宁姐想要做自己的音乐,但是换来换去找不到感觉:小诺觉得宁姐的谱子写得太刁钻,认为那是对乐器和听众的双重折磨。争吵最激烈的时候,宁姐把花了几个晚上才写出的乐谱都撕了,背上吉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诺家。也是从那时起,我又恢复了写日记的习惯,每天都会记录下乐队的点点滴滴。没有想到的是,厚厚的一本文字最后成为了我们对于那段时光的惟一凭吊。
2006年11月24日
今天。宁姐因为阿夕把她的乐谱弄乱了而大发脾气,阿夕也气哭了。其实我理解宁姐,她对音乐真是一种热爱。宁姐当初学的是钢琴,虽然她的技巧无比娴熟,艺术考试的时候还轻松地拿到了第一,可是她不喜欢,宁姐说钢琴是为她妈妈学的,只有吉他,是她自己的灵魂在歌唱。
2006年12月3日
我月考全年级名次退了30名。“晴天”也遭遇了组成以来最严重的信任危机。宁姐和小诺又吵架了,以往总会有一个人最后退让,这回谁也不认输。最后,小诺对宁姐说:“你这样坚持,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宁姐气得把那张珍爱的乐谱撕了,拿起吉他,大步离开了小诺家。我和阿夕在后面怎么喊她也不回头。
真的希望“晴天”有一个好的未来,可以吗?
2006年12月6日
今天小诺和阿夕都来到了我家,她们一个翻我以前写的歌词,一个对着天花板发呆。其实小诺说出那句话后就后悔了,但她的自尊心很强,一直不。肯对宁姐说“对不起”。我们已经有三天没有联系到宁姐了,她在做什么呢?
第三篇日记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因为我接到了宁姐的电话。也就是在那天,我们才知道为什么宁姐会对小诺的一句气话产生那么强烈的反应。因为有一个人曾经对宁姐说过同样的一句话,她笃定宁姐自己的选择不会有好的结果,她是宁姐的妈妈。宁姐的妈妈是那么心高气傲的女子,以至于结婚不久就带着宁姐离开了自己平凡朴实的丈夫,开始了自己的事业。她一心认定只有自己的选择才是最好的。当宁姐中考失利的时候,她本来想将女儿送去另一个大城市去读寄宿制的重点高中的,只是由于宁姐的一再坚持,才同意宁姐以艺术生的身份就读市实验。然而她仍然坚持只有钢琴、小提琴这些精致细腻的乐器才是艺术,她对宁姐的吉他嗤之以鼻。宁姐之所以那么坚持自己的音乐,也是为了给她一个证明,还有一个承诺,为了默默关怀自己的爸爸。
得知宁姐的故事,我、阿夕和小诺都陷入了沉默。终于,小诺有点不自然地对宁姐开口了:“‘晴天没了你有点‘多云转阵雨,回来吧,我以后会尽全力配合你的。”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纸,“你撕掉的乐谱我粘上了,喏,还你。以后不要再拿自己的东西撒气,否则岂不是让我得逞了?”那一天,大家都敞开了心扉,原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深藏的忧伤与无奈,然而生活不全是阴霾,只要努力,我们总会找到属于我们的晴天。
4
后来,乐队渐入佳境。经过大家的协商,宁姐那张劫后余生的曲谱被定为我们的主打歌,我写的歌词,名字就叫做《最后的坚持》。学校三年一度的艺术节拉开了序幕。此前在学校,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我们的乐队,因为宁姐不是我们学校的人,说服团委老师让她参加我们的节目还颇费了一番周折。
我们是参加那个艺术节的惟一乐队。在正式演出之前,阿夕一直笑话我没出息,一个学校的艺术节都吓成这样。然而真正站在台上的时候,阿夕比我更紧张。宁姐还好些,有经验;我和小诺也都有点怯场。然而当熟悉的前奏从宁姐手下流畅地传出的时候,我们都沉静下来,想起了我们在音乐声中度过的那些日子,所有的争吵与迷茫在舞台上终于爆发出它的意义。“即使全世界都把我抛弃,至少还有你是我最后的坚持。当所有的梦想都散落到四方,至少还有你帮我把骄傲收藏……”那首歌是写给我们的,也是写给我们所爱的音乐的。即使经受了那么多的挫折,我们仍然是那么骄傲的孩子,骄傲到看见了阳光就认为生活永远是晴天。
那个转行做导演、博客点击量高得吓人的美丽姐姐说:“要有最朴素的生活与最遥远的梦想。”我们的梦想是与音乐一起飞翔,所以即使要穿越风沙,划破手掌,也要坚定着希望,去闯。
5
2007年4月我们又参加了市里的音乐比赛,结果我们拿到了一等奖。然而那天当我兴高采烈地拿着奖状回家时,却看见了父母勉强压抑愤怒的面孔,班主任在中午就给他们打了电话,为了我逐渐下滑的成绩。“都是毕业班的人了,还搞什么乐队?成绩是最重要的!”妈妈气得暴跳如雷。爸爸还算开明地劝慰了几句:“南南,咱先把乐队放下几天好吗?中考之后你想怎么玩我们都支持你。”我刚开始还试图说服他们,然而当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我的乐器消失了的时候,我才明白他们的决心。
第二天,我去找阿夕和小诺诉苦的时候,才得知班主任也往她们家里挂了电话,小诺的乐器被没收,阿夕的妈妈则委婉地告诉了宁姐不要影响妹妹的中考冲刺,以后就少来妹妹家吧。虽然不满,但是看着紧接着发下来的月考成绩的时候,我们都无话可说。熬完这几个月就好了吧?我们尽量乐观地想。复习后期,我们每天做大量的习题,做累了,会在下课聚在一起小声地唱以前一起谱的曲子。怕影响到我们复习,宁姐很少来找我们,逐渐的,“晴天”只成为昙花一现的传说。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回报的,“七模”成绩下来的时候,离中考不到一个礼拜,而小诺仍然排在学校三百名开外。根据学校往年的成绩推测,她只够上三流高中的分数线。
“可能我真不太适合学习吧。”小诺看着桌上被红笔修改得密密麻麻的练习册很平静地说。我和阿夕都默然。在此之前,数学老师指着没有及格的卷子对阿夕说,“像你这样的学生,我是放弃了。你也不用学了,搞你的什么乐队吧,看能弄出什么名堂来。”轻蔑的语气伴随着班级同学的窃笑扎进了小诺的心里,也触动了我和阿夕。愤怒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只是因为你是老师,就可以毫无忌惮地伤害学生吗?你究竟知不知道小诺为数学付出了多大的努力?难道成绩不好的学生,连自己的梦想都不配拥有吗?我看着数学老师,咬紧了嘴唇,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默不作声地做题。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与大家都普遍承认的规则作抗争。
中考仅仅两天而已,我却筋疲力尽。中考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小诺、阿夕和宁姐她们聚在一起。我们没有唱歌,只是不停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走,聊彼此的故事。那个时候我已经隐约地感觉到离别的气息,填志愿的时候,我们没有窥探彼此的表格,绝口不提这件事。仿佛这样地藏着掖着,离别就可以真的被掩埋住。
一周后,成绩下来了。我勉强到达了市重点自费的分数线。听到这个消息后,爸爸锁紧了眉头,但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好歹能进了,以后好好学吧。”妈妈脸上的笑容短暂地闪烁后褪去,声音陡然拔得尖利:“怎么搞的!初三上学期还挺稳当的,老师还说再冲冲能进实验班,怎么中考成了这个样子?我看就是你认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把成绩带坏了,还搞什么乐队?你自己看看现在成什么样了?”她越说越气,我只是垂着头,知道辩解什么她都不会相信。即使我知道成绩不好是因为我精神紧张发挥失常所致。
那两天家里的电话被管得很严,阿夕、小诺和宁姐不知道打了多少电话,都被妈妈拦下来了。妈妈提前买了很多高一的教辅书,学习班也早早订好,没收的乐器自然不会还我。直到三天后,学校发放录取通知书,我才看见阿夕与小诺。
学校布置完事项后,我和阿夕、小诺一起去公园散心,宁姐也赶来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小诺与阿夕都没有达到市重点自费线的分数。也才知道她们的父母为她们早就选择好了道路:小诺去读职高;阿夕要去山东,因为那儿的教学质量比这里好。阿夕的脸上有泪痕,她说:“南南,你是我们中惟一留下来的,无论是学习还是音乐,都记得给姐们儿争口气啊。”小诺说:“南南,我手里的乐谱和歌词都送给你吧,估计以后我也用不上了……”那天,宁姐提议唱一次《再见理想》。大家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合唱起我们最喜欢的乐队的曲目,一遍又一遍,直到夜色蔓延过整个城市。
再见了,我们的理想。
6
高一虽然没有了升学的压力,但是全市的精英都汇集到了一起,竞争的压力更大。浸在题海中的我,渐渐失去了与宁姐、小诺的联系。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夜晚,我在做堆积如山的习题时,接到了宁姐的短信。她说:我要去S城,但不是上高中,我想去那里唱歌。别为我担心,也别告诉别人。
或许,我应该感到庆幸,当自己都放弃了梦想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坚定地背负起了我们所有人的信念,向着未知前行。
7
宁姐去S城后,QQ不上,手机也没有开过。没有人可以联系到她,她的妈妈在S城的日报上发了寻人启事,也杳无音信。有的时候看到电视上有关流浪歌手的报道,我会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宁姐的身影,可惜一无所获。
那天晚上,我正在迷迷糊糊地背诵英语单词,几乎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响了,线路那头是宁姐嘶哑却兴奋的声音:“南南,生日快乐。”宁姐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她告诉我之前没有打电话给我是因为她没有找到在酒吧驻唱的工作,身上带的钱不剩多少,不想让我们担心;她告诉我她曾经在s城做了一个月的超市收银员:她告诉我前几天在面试中被老板相中了,在一家新开的酒吧里做吉他手。我在夜幕里淡淡地笑,没有告诉她我在文理分班后终于考进了新的实验班。面对那样勇敢的宁姐,我有叛徒般的恐慌。
姐,请你尽情地飞翔吧。因为你的身上,是四个人的梦想。
8
“给你打电话后又过了几个月,我妈就知道我的下落了。她在S城的朋友很多,我知道瞒不过她。那个时候,S城有歌手选拔赛,我和她打赌,只要我能入围,她就不管我了。可是后来我在预选被淘汰了,所以我就回来了。”宁姐摸摸我的头,口气很淡,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缺了那么长时间的课是补不回来了,我就索性在家多呆了几个月,重读一遍高三。后来我知道妈妈和负责比赛的人打好招呼了,不让他们投我票。但知道又怎么办,这段时间她确实老了很多,毕竟她是我妈。”宁姐叹口气。
我知道,因为那些逼迫我们放弃梦想的人恰恰就是最爱我们的人,所以我们连反抗都不可以,只能妥协。
想起昨天中午替阿姨给我小妹送辅导材料,她就在我原来的学校读初二。没有见到她,我拜托她班同学转送时,那个一脸青春洋溢的小女生兴奋地问:“你是‘晴天乐队的成员之一吧?我初一的时候有看过你们表演啊。”
“是啊,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你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曾经的我说要以笔为剑行走江湖,你说要倚歌天涯四海为家。然而那样的场景再也不会有了。阿夕在渤海的另一头独自面对陌生的环境:小诺在职高里学习烹饪;宁姐摘掉耳环,剪了披肩的长发:我开始在熬夜的时候喝大杯的咖啡……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自己最初的梦想,骗自己现在的生活才是最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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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我们的梦想散落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