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夏之年

水银灯

起

“李墨铭，你今天中午回去写几幅字，用毛笔写，就写‘第一幕“第二幕之类的，下午的课本剧要用。”

墨铭点点头，表情坚定地像下一秒就要上战场。

等语文老师走远后，盛夏满脸同情地看着墨铭：“可怜的孩子。”“这个没什么的。”墨铭把目光投向窗外，视线落在一大片静止的光影内。“我可不是指这个哦，”盛夏幸灾乐祸地补充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墨铭，老师的“乖苗苗”，注定在倍受宠爱的光环下茁壮成长。相反的，盛夏则好比舞台上追光之外的孩子——在黑暗中略带羡慕地看着那些处在追光下的孩子，然后自我安慰地享受一种被忽视的自在。

下午语文课的时候，李墨铭颇为无奈地举着写有“第一幕”的宣纸从讲台上“飘过”，并像模特展示产品一样，煞有介事把那几个字从不同角度亮给全班同学看。那个时候的墨铭身上有种淡然恒定的光彩，让那些在讲台上表演的同学都变得暗淡了。

盛夏趴在课桌上笑到胃疼，心想当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还真是不容易。

墨铭”飘”了好几次终于安稳地回到了座位上，微微侧过脸：“盛夏，你怎么知道会这样?”盛夏看着墨铭孩子气的侧脸，笑着说：“我说我有预知的能力，你相信吗?”墨铭无意识地摇摇头，咕哝一句“我又不是小孩”，然后坐正。

墨铭坐在盛夏的斜前方，同样地，与身高无关。其实这也正常了，毕竟墨铭是个很优秀的孩子。成绩好，听话，嗯，还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

从盛夏的视角看，墨铭的头发刚好到耳朵，不长不短，很利落很舒服，典型的邻家大男孩模样。

墨铭是个很认真的人，放学的时候墨铭总喜欢把英文单词抄在手背上，回家的过程中除了走路还能做些其他有意义的事。

盛夏每次回家时看到墨铭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就忍不住笑意。

承

“盛……这是什么?”李墨铭一回头，便看见盛夏桌子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礼品盒。盛夏笑了笑，把礼品盒努力塞进书包：“生日礼物。”墨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书包斜挎在左肩：“一起走吧?”

那一瞬间盛夏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墨铭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起回家。”“为什么?”盛夏一脸的茫然。“因为放学了要回家，而且我们又正好顺路。还有问题吗?”墨铭颇为好笑地看着盛夏。盛夏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背着书包跟着墨铭出了教室。

李墨铭是个寡言的男孩子，路上的气氛有些尴尬。

“墨铭……”盛夏有点底气不足。

“嗯?”

“我编了一个关于你的冷笑话。”盛夏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会从自己嘴里蹦出来。

“嗯?”

盛夏清了清嗓子：“听好了啊，‘李墨铭的坐骑是什么?”

“是什么?”

“是‘妙。”盛夏得意地说。

“为什么?”李墨铭显然一头雾水。

“因为，墨铭(莫名)骑(其)妙。”

李墨铭愣了两秒，轻轻地笑了。墨铭的笑是无声的，像个有涵养的年轻绅士。“今天是你的生日?”墨铭的声音里仍旧带着笑意。“嗯。”“那我还没送你礼物呢。”墨铭的语气很认真。

盛夏摇摇头，笑着看着墨铭。墨铭沉吟道：“这样吧，你想要什么?”

盛夏看着墨铭一脸真诚，索性厚着脸皮说：“我想要扣子，衣服上的第二枚。”因为，有人说，第二枚扣子代表着“我在你心里”。盛夏提出这个“要求”已经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她此刻只是拼命希望墨铭不知道第二枚扣子的含义。

第二天，李墨铭把手伸到盛夏面前，如电影慢镜头一般缓缓伸直手指。一颗深蓝色的硬质扣子安静地躺在墨铭的手心，像是在对盛夏微笑。

盛夏接过扣子，小声地说：“谢谢。”

墨铭，我在想，你知不知道第二颗扣子的含义呢。

“这可是我惟一一件有扣子的衣服上的惟一一颗扣子。”李墨铭一本正经地说。盛夏心里刚刚那种感动似乎立刻变了味，“我很难想像那是件什么样的衣服……”李墨铭笑了起来，伸出手揉了揉盛夏的刘海：“一件T恤。”盛夏没好气地挡开墨铭的手：“发型都被你破坏了!”

晚上盛夏坐在写字台前，把那枚扣子放在抽屉的右下角。很合适的一个位置，不被他人注意，却能让自己铭记。

墨铭，如果你知道这枚扣子的含义，你还会送给我吗?

转

中考后的暑假。

盛夏没想到初三一年可以过得这么快，也许只有走过一段路，才会明白“过去”原来是个如此瞬间的东西。

只是突然有一天接到墨铭的电话。

“喂，盛夏吧?”

“嗯。”

“我是李墨铭。”

盛夏的心跳毫无原由地快了半拍：“什么事?”

“嗯……我只是想问一下，你填的哪所学校?”

“E中。你一定在Y中吧?”Y中是省重点，盛夏不用想也知道墨铭肯定是在那儿。

“嗯。”

停顿了几秒，那几秒的安静让盛夏清晰地听到了手中的听筒中电流流动的“吱吱”声。

“还有事吗?”

“……那个，黎群请客去KTV唱歌，你去吗?”

“不去了。”

李墨铭的声音显得有些失望：“那……再见了。”

“再见。”

盛夏有些不愿意看到墨铭，没来由的。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不会和墨铭上同一所高中，所以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不见面，避免日后会想起。

盛夏似乎早就想到会有现在这样的情景，就像在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悲伤电影，再看到结局的时候，也就不会太难过了。

合

明天是高二校运会的第二天。

好友罹罹瞒者盛夏给她报了个“女子八百米”。盛夏知道这件事后，大脑机械地回忆起哲学书里有这样一句话——“事物的规律是客观的，违背了事物的客观规律必然会受到规律的惩罚。”盛夏自嘲地想，我明天去运动场一定会受到惩罚。盛夏连四百米都不曾跑完整过。

晚上，盛夏打开抽屉，墨铭的扣子寂然地躺在那里，扣子间凸凹的花纹已漏进了细碎的灰尘。盛夏有点难过。并不强烈。只是不知道墨铭现在怎么样了。墨铭一定依旧那么优秀，依旧备受老师同学的喜爱，依旧责无旁贷地写“第一幕第二幕”之类的东西，一定早就忘了一个叫“盛夏”的女孩。

一定只有在遇见的时候，墨铭才会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那张熟悉的脸，然后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问：“是……盛夏吧?”

一定是这样。

盛夏拿起扣子，把它装在口袋里。盛夏希望明天跑赛时它可以成为鼓励自己跑完全程的幸运符。虽然是件很一厢情愿的事。

“盛夏你跑哪去了，‘女子八百米马上就要开始了。”罹罹一边为盛夏戴号码牌一边责怪道。盛夏回过头：“你如果再哆嗦半个字，我就弃权。”“我错了……”

盛夏把手伸进口袋，轻轻地握住了那枚小小的扣子。墨铭，祝我好运吧。

裁判拿着扩音器，安排选手的跑道。盛夏站在最外层的跑道，心里有些紧张。罹罹喂了盛夏两块巧克力和一瓶葡萄糖。盛夏淡淡地笑了，把手轻轻按在口袋上，那枚小小的扣子让盛夏感到很心安。

一声哨响，大家都奋力地向前跑。盛夏本准备按照自己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跑，可看到大家都那么努力，自己又不好意思太落后，于是开始加速。罹罹在看台上急得跺脚：“跑那么快，到时候哪有力气冲刺了!”

盛夏在第二圈时速度开始渐渐变慢，原先在她后面的选手也逐渐超过了她。盛夏的嗓子堵得难受，腿也酸得迈不动。盛夏把手伸进口袋，想握住那枚扣子。可盛夏手指碰到的只有衣服柔软的质地。盛夏慌忙去找另一边的口袋，依旧什么都没有。盛夏就保持那样奇怪的姿势，翻遍了里里外外所有的口袋。盛夏感到心像塌方一样突然陷下去一大块。盛夏停下来，犹豫了几秒，毅然转身向起点跑去。

盛夏逆着人群，穿过大与人之间的罅隙中，努力找寻那枚小小的蓝色扣子。尽管盛夏知道这比大海捞针容易不了多少。

罹罹从看台上跳下来，急匆匆地跑到盛夏面前，用力拽住盛夏的袖子生气地问：“你在干什么!”

“找东西。”盛夏把目光丢在地上，突然挣开罹罹，去捡离自己不远的一个蓝色块状物。罹罹看着盛夏失望地扔掉手中的东西继续低着头朝着回程的方向找。

罹罹挡在盛夏面前：“什么东西非要现在找!”

盛夏抬头，看着罹罹的眼睛，冷冷地说：“与你无关。”

罹罹愣住了，以往盛夏无论多么生气也不会和自己说这么冷漠的话。罹罹尴尬地站在原地，盛夏移开目光，继续专心致志地找那枚小小的蓝色的对别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的扣子。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偶然会让人沮丧、失落、难过，但沮丧失落难过之后，一切还是得继续。

可是墨铭，你知道吗，我丢失的，是整个过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