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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度刘郎今又来

2009-11-23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8期
关键词:刘禹锡

洪 亮

亚里斯多德《诗学》认为:悲剧情节的核心是悲剧人物由顺境到逆境的“突转”。对刘禹锡而言,这个“突转,便是“永贞革新”。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走向中衰,吐蕃连年入侵,占领了风翔以西的大片土地。地方上藩镇割据,朝廷内宦官专权。宦官专权,是皇帝猜忌宿将造成的。肃宗首开宦官以“观军容使”参与军队的恶例。德宗朝又使宦官典禁军。宦官控制了这样机动和强大的军队,而又近在京师,这也就造成了宦官在后来一百年中掌握实权的基础。德宗统治后期,藩镇与宦官,出于各自的利益,已沆瀣一气。“永贞革新”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

《新唐书·刘禹锡传》载:“时王叔文得幸太子,禹锡名重一时,与之交,叔文多称有宰相器。,太子指德宗之子李诵,王叔文是太子身边的侍棋,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出身寒微,颇具才干。但他深知德宗猜忌成性,从不惹是生非。一次,太子与身边的侍读议政,提到宫市之弊,并说:我见到皇上,一定要强调这件事。其他人都随声附和,王叔文不发一言。众人走后,李诵留下叔文,问他为什么不讲话。叔文回答;“皇太子之事上也,视膳问安之外,不合辄预外事。陛下在位岁久,如小人离间,谓殿下收取人情,则安能自解?”李诵这才恍然大悟,知道王叔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太子地位,从此益发信任。(见《旧唐书·王叔文传》)

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德宗去世,四十五岁的太子李诵即位,是为顺宗。他任命王叔文为起居舍人,“以翰林学士行宰相事”,同时还任用了王伾、刘禹锡、柳宗元,史称“二王、刘柳”。

以“二王、刘柳”为首的革新派在顺宗支持下,形成了一个以东南寒士为主要成员的政治集团,对德宗时代的弊端,实施了一系列改革:

一、蠲免百姓所欠诸色课制、租赋、钱帛,禁绝各种杂税。

二、罢宫市和五坊小儿,停宦官郭忠政等十九人正员俸。李诵在当太子时,已对宫市不满。“宫市”指宫中外出购物。宦官往往仗势压低对方的价格,贱价买之,甚至白拿,恣意掠夺百姓财货,白居易后来所写《卖炭翁》,即描写此事:“……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五坊小儿”指专为皇帝饲养鹰犬的宦官。他们“张捕鸟雀于闾里,皆为暴横以取钱物。至有张罗网于门,不许人出入者。或有张井上者,使不得汲水,近之则日:‘汝惊供奉鸟雀。痛殴之。钱物求谢,乃去。或相聚饮食于肆,醉饱而去,卖者或不知,就索其值,多被殴骂”,简直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公开抢劫了。

三、贬谪贪污残暴、民愤极大的京兆尹李实。李实被逐出京城时,百姓争相用瓦石掷他,人人拍手称贺。

召回德宗时被宦官弄权而流贬的直臣陆贽、阳城。当知道他们已卒于贬所时,就赠官以示褒奖,为他们平反冤案。

四、放出后宫宫女三百人及掖庭教坊女乐六百人,召其亲族归之。史载唐代宫女成千上万,每年只有一次与亲人相见的机会。“每岁上巳日,许宫女于兴庆宫内大同殿前与骨肉相见,纵其问讯家眷,更相赠遗。一日之内,人有千万。有初到亲戚便相见者,有及暮而呼唤姓第不至者,涕泣而入。”(南唐尉迟偓《中朝故事》)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便是宫女命运的生动写照:“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五、罢例外进奉,即地方上除正税而外的名目繁多的进奉。地方官借进奉之名,公然搜刮财富,把其中一小部分献给朝廷,大部分中饱私囊,且由于热心“进奉”而升官,真可谓“名利双收”。不但逢年过节、皇帝寿诞进奉,更发展到“月进”乃至“日进”。

还有裁减宫廷内部的匠工、相工、占星等冗食者。

六、抑制与打击藩镇势力,如免去浙西观察使李镝的盐铁转运使职务,将此权收归于中央。当时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曾派副使刘辟进京,对王叔文进行利诱与威胁,要他把剑南三川之地割让。王叔文当面怒斥刘辟,并几乎杀了他,表达了严正的态度。

革新开始后,王叔文“引禹锡及柳宗元入禁,与之图议,言无不从”(《新唐书·刘禹锡传》),直接参与国家机密大事。刘禹锡帮助杜佑和王叔文掌握国家财脉,还负责收集情报,控制舆论,结纳人才。《云仙杂记》引《宣武盛事》载,刘禹锡极为繁忙,“门吏接书尺,日数千,禹锡一一报谢,绿珠盆中,日用面一斗为糊,以供缄封”。

这些雷厉风行的措施,立即招来了成比例或超比例增长的反对风潮。革新一开始,宦官俱文珍、刘立琦等便秘密派人去通知一些掌握军权的将领,要他们拒不交权。本来按照军令,藩镇诸将应马上赶到奉天(今陕西乾县)集中,接受中央政权的统制。但当王叔文派遣的范希朝和韩泰到达奉天时,诸将一个也没有来。这是“棋手”王叔文下的一步险棋,可惜未能成功。

更为致命的是,顺宗是抱病即位的,即位前,他已患了中风不语症,行动不便。俱文珍等又以此为借口,立广陵王李纯为太子。再由韦皋等藩帅出面上表,“请权令皇太子亲监庶政”。贞元二十一年(805)七月,顺宗被迫同意让皇太子监国。八月,顺宗“内禅”,称太上皇,太子李纯即位,是为宪宗,改元永贞。按照史书惯例,一年内有两个以上年号的,著录从后。王叔文等从事的政治革新,时间虽在贞元二十一年的二至七月,但按习惯称为“永贞革新”。

昙花一现的“永贞革新”,只维护了一百四十六天,就以“顺宗内禅”而告失败。宪宗上台第三天,便开始了毫不手软的政治迫害。王叔文贬为渝州(今四川重庆)司户。次年被赐死。王侄贬为开州(今属四川)司马,不久病死贬所。刘禹锡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柳宗元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韩泰为虔州(今江西赣州)司马,陈谏为台州(今属浙江)司马,韩晔为饶州(今江西波阳)司马,凌准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司马,程异为郴州(今属湖南)司马,韦执谊为崖州(今海南琼山)司马。史称“八司马”。

元和元年(806),太上皇李诵不明不白地死于宫廷。

历史往往是胜利者书写的。王叔文因出身寒微,在看重阀阅门第的唐代典籍中,常常被描写成持宠骤升、专搞阴谋的“小人”。北宋范仲淹则明确肯定:“叔文以艺进东宫,人望素轻。然传称知书,好论理道,为太子所信。顺宗即位,遂见用,引禹锡等决事禁中。及议罢中人兵权,牾俱文珍辈;又绝韦皋私请,欲斩刘辟,其意非忠乎?”(《述梦诗序》)王安石也说:“余观八司马,皆天下之奇才也。”“此八人者,既困矣,无所用于世,往往能自强以求别(列?)于后世,而其名卒不废焉。”(《读柳宗元传》)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夫之则赞扬“永贞革新”:“革德宗末年之乱政,以快人心,清国纪,亦云善矣。”(《读通鉴论》)

鉴于以上论见,我们甚至可以从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王安石主持的熙宁变法中,看到永贞革新的影子。侯外庐先生在《中国思想通史》中说:“王安石不但肯定刘、柳是奇才,更赞美刘、柳被斥后的坚持不屈。因为王安石的变法思想正是刘、柳传统的继

续。”当然,“继续”并不是重复与翻版。

唐代有些诗人,是少数民族的后裔,如白居易的祖先是龟兹人,元稹的祖先是鲜卑人。刘禹锡的祖先则是匈奴人。他的七世祖刘亮,仕于北魏,随魏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始改汉姓,入河南洛阳籍。刘禹锡的父亲刘绪,因避安史之乱,随家族东迁,寓居嘉兴(今属浙江)刘禹锡生于嘉兴,少年时代在江南度过,直至十八岁。他对江南一往情深,自称“越客”、“越郎”、“江南客”。

刘禹锡“三科及第”后,又在杜佑手下掌书记。杜佑为杜牧的祖父,《通典》的作者,刘禹锡必定受过他的熏陶。当他雄姿英发,怀着一片“抱国松筠心”投身其中的“永贞革新”失败后,满腹的学识才华,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蕴发于诗文。束装南下,与韩愈相会于岳阳楼,曾有诗云:“今朝会荆蛮。斗酒相宴喜。”早年江南的水气与诗风,又潜移默化地使他写下七绝《望洞庭》: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翠色,白银盘里一青螺。

把月下洞庭凝缩为一件精美绝伦的工艺品,使读者如置千里洞庭于掌上,爱不释手。

这种胸襟气度,大概还有匈奴血统的遗传,又溢而成为两首传世之作,即在贬地朗州所写的《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知春色嗾人狂。

“试上”二句是说:登上高楼,秋风扑面,骨峻神清,难道不知道,迷人的春色只会使人沉醉、癫狂?再次表达了对“秋日胜春朝”的确信。这是对宋玉《九辩》以来悲秋传统的一次突围与超越。

虽然又回到了江南,但与少年时代所居的江浙富庶之区毕竟不同。朗州“地居西南夷,土风僻陋”,在唐代属下州,只管辖武陵、龙阳二县。中唐以来,司马多用来安置贬谪的官员,没有实权。也就是说,即使在如此僻陋的下州,刘禹锡也没有施政的机会。“湘沅之滨,寒暑一候。阳雁才到,华言罕闻。猿哀鸟思,啁啾异响。暮夜之后,并来愁肠。”(《上杜司徒(佑)书》)正是他痛苦心情的自然流淌。但从精神上讲,朗州又属于屈原当年流放之地,是一块沃土。刘禹锡后来在《刘氏集略说》里回忆:“及谪于沅、湘间,为江山风物之所荡,往往指事成歌诗;或读书有所感,辄立评议。”他当时就居住在城东为纪念屈原所建的招屈亭畔。《采菱行》末四句言:“屈平祠下沅江水,月照寒波白烟起。一曲南音此地闻,长安北望三千里。”与屈原当时的心情,何其相似乃尔!

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就在朗州所辖的武陵境内。与众多前贤一样,刘禹锡也写了一首《桃源行》,写到渔人离开时,却强调说:“渔人振衣起出户,满庭无路花纷纷。翻然恐迷乡县处,一息不肯桃源住。桃花满溪水似镜,尘心如垢洗不去。”表现了他毫不留恋“世外桃源”,执著于人间、以俟用世的精神。

在不断写信求助、谋求量移以近京城的盼望与失望的交替煎熬中,九年过去了。元和九年(814)年底,终于盼到了朝廷的诏书。柳宗元是先到朗州,然后与刘禹锡结伴抵达长安的。在亢奋中,刘禹锡吟下:

云雨江湘起卧龙,武陵樵客蹑仙踪。

十年楚水枫林下,今夜初闻长乐钟。

自比“卧龙”,可见意气之豪。

当时的重臣李吉甫、李绛,都曾经为刘禹锡的量移出过力。他的老上司杜佑,致书告以“浮谤渐消”、“期以振刷”的消息。特别是裴度,与刘禹锡的母家有亲戚关系,唐代文人很看重这点,因此与刘交谊很深。宰相武元衡,对于“永贞人士”的召回,则持强烈的反对态度。

元和十年(815)三月,刘禹锡与柳宗元等人到长安玄都观看花,写下了《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唐代长安有春天看花的习俗。暮春时节,居民观赏牡丹,“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刘禹锡后来的《赏牡丹》也写到: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牡丹别名“木芍药”,芍药为草本,又称“无骨牡丹”,故云“无格”。芙蕖即荷花,纯净淡雅,但比起牡丹,却显得情韵不足。

在刘禹锡眼中,不要说牡丹,就是杨柳也胜过桃李:“城中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杨无限时”(《杨柳枝词》)。现代作家废名在小说《墓》中,也有相似的意思:

“杨柳而外,山阿土埂,看得见桃杏开花,但这格外使人荒凉。因为,从我们来看,桃花总要流水,所谓花落水流红……”

废名若隐士,纯写自然感观。刘禹锡为贬臣,自是语中带刺。以唐代不被看重的桃花喻指权贵,而且点出他们是在排挤自己出朝的情况下才被拔擢的。这首诗矛头所向,刺痛了众多臣僚乃至宪宗本人。宪宗本来就是通过逼宫方式登上皇位的,对永贞党人素有宿怨。这次是在藩镇势力日炽,一些有识之士纷纷要求起用人才的情况下,才勉强同意召回永贞人士的。现在这些人不但不谢罪感恩,反而语多怨刺;旧恨新仇,一并发作,永贞人士又一次难逃劫数,离京远贬:

虔州司马韩泰为漳州刺史,永州司马柳宗元为柳州刺史,饶州司马韩晔为汀州(今福建长汀)刺史,朗州司马刘禹锡为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台州司马陈谏为封州(今广东封川)刺史。

诸州之中,播州最远。当时,刘禹锡的母亲年老多病,风烛残年。柳宗元站出来说:“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刘禹锡的字)亲在堂,万无母子俱往理。”请求与刘禹锡对换,把条件较好的柳州让给刘禹锡,显示了胆肝相照、真情毕露的高尚品格。御史中丞裴度也为之缓颊,向宪宗进言:“禹锡诚有罪,然母老,与其子为死别,良可伤!”“明日,禹锡改任连州刺史。”宪宗是在裴度以“恐伤陛下孝理之风”的提醒下,才这样做的。

赴任途中,刘、柳二人又结伴同行。在衡阳分手时,柳宗元赠诗规劝刘禹锡:“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谁也不曾料到,这次分手,便成永诀。

连州即今广东连县,地处海隅,也即“八司马”之一凌准当年的贬所。凌准双目失明,死于佛寺,情形是很凄惨的。刘禹锡却心志不堕,于政事之余,仍然心系朝廷。元和十年(815)六月,藩镇李师道“遣盗伏于京城,杀宰相武元衡、中丞裴度,衡先死,度重伤而免。宪宗特怒,即命度为宰相,淮南用兵之事,一以委之”(《旧唐书·吴元济传》)。

裴度在元和十二年(817)十月,命李想率官军雪夜奇袭叛军巢穴蔡州城,生擒藩帅吴元济,平定了淮西叛乱。刘禹锡出于内心的狂喜,写信称赞裴度“文武侄绩,冠于古今”,并写《平蔡州三首》,内中有言:“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

元和十四年(819),刘禹锡近九十岁的老母去世,他卸任扶柩回洛阳原籍守丧。十一月,途经衡阳,又闻柳宗元卒于柳州。而衡阳,正是他们当年分手之地!既丧慈母,又失良朋,若新伤之再割,无以复加矣。他“惊号大叫。如得狂病。良久问故,百哀攻中。涕

演进落,魂魄震越”(《祭柳员外文》),仿佛生命的一部分也随之消失了。

柳宗元临终留书,拜托刘禹锡为其抚养遗孤和编集遗稿,料理身后之事,刘禹锡后来尽力去做了。

元和十五年(820)正月,宪宗为宦官陈弘志所杀,穆宗李恒即位,改元长兴。长兴元年(821)冬,刘禹锡改任夔州刺史。夔州即四川奉节县,也即历史上刘备托孤的白帝城。

穆宗昏庸无能,穷奢极欲,对朝廷党争,不是束手无策,就是处置乖方。

刘禹锡在夔州两年多,为柳宗元编定了遗集。对他的创作而言,最大的收获,则是学习当地民歌,写下多首竹枝词,并在引言中说:“昔届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壤达了自己的追慕之情。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元晴却有晴。

以天气的“晴”与“不晴”,来比喻歌声的“有情”与“无情”,这种谐音手法,饶有风趣。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历来以花比女子,水比男子,此诗反用,别出心裁。而这种深沉炽热的情感,正是民歌的精髓所在。民歌给他的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

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

凭寄狂夫书一纸,住在成都万里桥。

这是一幅出色的速写。春天的早晨,入蜀的客船停泊在江边。江岸上一位年轻的妇女托船上的客人替她捎一封信给远在成都的丈夫。用“狂夫”而不用“拙夫”,表达了她对丈夫既爱又怨的复杂情感。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陆游《入蜀记》载:三峡“妇人汲水,皆背负一全木盎,长二尺,下有三足。至泉旁以勺挹水,及八分,即倒坐旁石,束盎背上而去”。烧畲则指烧草成灰,以作肥料,此项为男子劳动。

古希腊伊索有一则蚂蚁与蝉的寓言。蝉成天歌唱,蚂蚁终日聚食。到了冬天,蝉向蚂蚁借食,遭到蚂蚁的嘲笑。而在刘禹锡笔下,劳动与唱歌是当地日常生活中的一双翅膀,不可偏废,这才是健美而又充实的审美人生。

竹枝词不拘平仄,颇似乐府,便于演唱。白居易在《忆梦得》诗中有“几时红烛下,听唱竹枝词”,并自注:“梦得能唱竹枝词,听者愁绝。”

刘禹锡还有不少民歌体的绝句,其魅力并不亚于他的《竹枝词》,如《踏歌词》其一: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

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呜。

长江一带称情人为“欢”。而鹧鸪的叫声又好似“行不得也哥哥”。此诗暗寓了姑娘对情郎的劝告与祈求。

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

月落乌啼云雨散。游童陌上拾花钿。

前二句状歌舞之盛,继而写游童居然在歌阑舞罢处拾到首饰,闲闲一笔,补足了歌舞忘怀的欢乐气氛。

又如《堤上行》其二:

江南江北望烟波,入夜行人相应歌。

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

水流烟波,月明遍洒,既是目睹,又象征民间“相应歌”中爱情的绵邈不绝,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再如《浪淘沙》其五:

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

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

将:携带。据说在锦江中洗濯,彩锦会倍加艳丽。三、四句言,女郎把剪下的鸳鸯锦带到江中洗濯,就像晚霞凝泊在江面上一样。

日照澄洲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

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

江隈:江水弯曲处。江中金沙,夹杂于泥沙之中,在水曲流缓之处,容易沉积。可见刘郎用词之准确。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称刘禹锡的七言绝句为“小诗之圣证”。

在这些委婉动情、似怨似慕的民歌体诗中,也有一些,结合自己的身世之叹,是金刚怒目式的表达。如《竹枝词》其七:

瞿塘嘈嘈十二滩,此中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人们知道水中有礁石。可以采取措施尽量避开。但在官场上,有些人居心叵测,动辄构陷,真是防不胜防!这首诗,千秋之下,仍使人产生强烈的共鸣!

长庆四年(824)正月,穆宗卒,敬宗李湛即位。夏,刘禹锡调任和州(今安徽和县)刺史,显然离长安更近了。在《秋江早发》中,当年唱《秋词二首》的精神复又振起:

轻阴迎晓日,霞霁秋江明。

草树含远思,襟杯有馀清。

凝睇万象起,朗吟孤愤平。

渚鸿未矫翼,而我已遐征。

因思市朝人。方听晨鸡鸣。

昏昏恋衾枕,安见元气英?

纳爽耳目变,玩奇筋骨轻。

沧洲有奇趣,浩荡吾将行。

出川以后,他沿途览景,留下不少佳什。在湖北大冶东,高峻的西塞山出现在眼前,这里是三国时东吴的江防要塞。他感慨万端,写下了《西塞山怀古》:

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获秋。

从这首七律开始,他的怀古诗已臻于中唐的巅峰状态,冷峻道劲,不同凡响。在和州,他遥想兴会,写下著名的《金陵五题》,尽管当时还未到过金陵。其《石头城》云: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并在《自序》中说:白居易读到后,“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的确,“寂寞回”情味特佳。潮响城愈静,似乎潮水也在感叹六代繁华的逝去,而发出“空空”的哀音。领略过、享受过明月的人们如今安在?而明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亘古不变,徘徊于城堞之上。秦淮河是不夜的,如今却有了最凄清的夜。

《乌衣巷》云:

朱雀桥边野草花,鸟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才写“朱雀桥”,便接以“野草花”,既状其荒芜,又为“百姓”作衬也;及写“乌衣巷”,又接以“夕阳斜”,既象征门第之衰落,又为“燕飞”作衬也。清人施补华评此诗:“若作燕子他去,便呆。盖燕子仍入此堂,王、谢零落,已化作寻常百姓矣。如此则感慨无穷,用笔极曲。”(《岘佣说诗》)

刘禹锡的这些怀古诗,标志着魏晋以来怀古诗的最终成熟,也开了后代怀古诗词的无数法门。情、景、史、理相衬相得,已达化境。四者中,理为灵魂。即使在其他类型的诗中,也闪耀着这种“激情的理性”,如“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都充满新陈代谢的哲理、达观向上的情怀。

在和州,刘禹锡一如在夔州一样,关心民瘼。初至和州,正值一场严重的旱灾之后,哀鸿遍野,满目疮痍,他招抚流民,发展生产,实施过引江水灌溉的办法。但仍希望回归朝廷,其《望夫石》云:

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

望来已是几千栽,只似当时初望时。

借以表达自己的忠贞,也隐含对当年参与“永贞革新”精神的不悔追求。

宝历二年(826)冬,他盼到调回洛阳的诏书。离开和州。专程游览了向往已久的金陵,又在扬州与神交多年而未曾见面的白居易相遇。两人生于同年,此时都已五十五岁,无穷的身世之感,不禁悲从中来。白居易写了《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

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

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对刘禹锡的遭遇表示了极大的同情。

刘禹锡也即席回赠了一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诗中写了三种人。一种是与自己同被贬谪的老友如柳宗元等,早已受磨难而去世,作者借用空吟向秀的《思旧赋》的典故来悼念故人。向秀与嵇康为友,嵇康被害后,向秀过其旧居,在“寒冰凄然”的黄昏中听到“邻人有吹笛者”,乃作《思旧赋》,刘郎称之为“闻笛赋”。另一种指虽受贬谪而得以幸存者,包括自己与白居易。人事沧桑,归来之后已恍如隔世,就像《述异记》里的王质,入山砍柴与仙人下棋,一局终而斧柄已烂,世上已过了百年。第三种人则指那些以别人为“沉舟”、“病树”(这是柳、刘、白等共同的命运)而坐享荣华的新贵。联想到作者曾写过“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不难看出“桃千树”与“千帆”、“万木”之间的内在联系。

就在北上洛阳途中,长安又发生了一次宫廷政变。宦官刘克明等人杀害了唐敬宗,拥立绛王李悟。另一批宦官头目王守澄等又杀了刘克明,立李昂为帝,是为唐文宗,改元大和。

刘禹锡在洛阳闲居,韩泰因赴湖州刺史任,由长安出发,经过洛阳。刘禹锡触动往事,写下《洛中逢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五首》,兹录前两首:

昔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

海北天南零落尽,两人相见洛阳城。

自从云散各东西,每日欢娱却惨凄。

离别苦多相见少,一生心事在书题。

他依然把“永贞革新”的志士称作“群英”,并以发愤著述,“一生心事在书题”作为精神的支柱。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理想是立德、立功、立言,在政治上遭受打击,无用世机会后,便转向立言。先于刘禹锡的司马迁如此,后于刘禹锡的苏东坡也是如此。刘禹锡的传世诗文,多是在“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贬谪生涯中完成的。

在洛阳闲居整整一年后,由于宰相裴度的推荐,刘禹锡赴长安任主客郎中,后兼任集贤殿学士,负责刊辑经籍,搜求佚书。

在长安,他又写了《再游玄都观绝句》:

百亩中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诗前还有一段小引:

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

诗人当年写看花诗讽刺权贵,再度被贬,一直过了十四年,才又还京。这十四年中,皇帝由宪宗、穆宗、敬宗而文宗,换了四个。当年的“桃千树”,自是“荡然”了,以致游人绝迹。就是那位精心种桃的道士,也不知何处去了。当然,“种桃道士”的归去,正是“桃花净尽”的原因。当年被执政与新贵肆意迫害、几欲置于死地的刘郎,今天又重来了。没有比亲眼看到道观由喧嚣变为一片荒芜更令人欣慰的了。这是辛辣的讽刺,轻蔑的嘲笑,也是对当年革新活动全然肯定的宣言!这首诗对历史上屡陷逆境的知识分子的鼓舞,是怎样形容也不为过分的。直到二十世纪,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还在《笑忘录》中精辟地破题:“人同权力的斗争实际上是记忆同忘却所进行的斗争。”

刘禹锡后来又几经沉浮,晚居洛阳。英迈之气,老而未衰。《始闻秋风》是他对早年所作《秋词二首》的长长的回应:“……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

这种“英迈之气”,贯穿他的一生,笔者言犹未尽,还想征引刘禹锡异时异地的三首短诗。

元和十年(815),杨敬之被贬为吉州司马参军时,曾寄诗给当时贬为连州刺史的刘禹锡,刘禹锡答诗云:

饱霜孤竹声偏切,带火焦桐韵本悲。

今日知音一留听,是君心事不平时。

《后汉书·蔡邕传》载:蔡邕到吴地,听到吴人烧桐木做饭的爆烈声,知道是段好木料,即从火中抢出制成一张琴,果然音色优美。因琴的尾部有焦痕,故称“焦尾琴”。诗中说:饱经风霜的孤竹制成的管乐器,声调格外激越;经过火烤的桐木制成的弦乐器,音韵自然悲愤。刘禹锡在《彭阳唱和集引》中也说自己:“……中途见险,流落不试。而胸中之气伊郁蜿蜒,泄为章句,以遣愁沮,凄然如焦桐孤竹,亦名闻于世间。”

第二首是作于夔州的《竹枝词》: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见金。

第三首则作于重返长安以后:

曾向空门学坐禅,如今万事尽忘筌。

眼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

刘禹锡《赠乐天》诗有“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特别是《赠乐天咏老见示》的结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借用现代作家废名的一句话,可译为:“山色如画,晚照宜人,在我简直是一种晨光。”

一位当代诗人也写过:

不要小瞧了夕阳

那热力十足的惜别的燃烧

带着一股发狠的铁的气味

和老得不能再老的姜的辣味……

(这是书稿《流放的诗魂——寂寞天地间的精神行走》中的一章——洪亮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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