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制造了沭阳国际商贸城闹剧

杨明奇

“政府官员受招商急迫心情的驱使，很可能心照不宣共同造假”。

“一个骗局!”杨树明这样形容沭阳国际商贸城。身为江苏省沭阳县中医院医生的他，曾一度把购买“沭阳国际商贸城”的商铺看作一个可以赚钱的机会。

那是在2006年的春天，开建“沭阳国际商贸城”成为沭阳县一件盛事，宣称占地近2000亩，投资28亿元，将建成国内最大的小商品城。

交3680元“定金”可获得一张“金卡”，凭借“金卡”可优惠购买“国际商贸城”商铺，介绍加入会员的还能拿到不菲的奖金。沭阳国际商贸瓀的商铺如同诱人的馅饼，吊起了当地人的胃口。

“当时政府的宣传力度那么大，市县两级领导都去捧场，没有人怀疑它的真卖胜。”8月11日，杨树明对《瞭望东方周刊》说。

正当雪球越滚越大时，投资商贸城的两个浙江人王连儿和叶剑军被沭阳警方逮捕，之后分别被沭阳县法院判处两年有期徒刑。

从“座上宾”到“阶下囚”，前后仅半年光景，一时间让外界错愕不已，政府招来如此大的一个项目瞬间成了泡影。

杨树明说像他一样至今没有讨回“定金”的还有几十人，他认为沭阳县政府被浙江的老板给骗了。

“如果说沭阳国际商贸城是一个骗局，那么是沭阳县政府主导炮制了这个骗局。”刑满释放后的王连儿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这样说。

对于各样说法，沭阳县委书记蒋建明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表示，在王连儿案件上，他没有说过什么话，要说也只是说过要“依法办事”。

在互联网上，“沭阳国际商贸城”至今都是一个被关注的话题。一场声势浩大的“骗局”在各方人士的还原下开始呈现出它本来的面目。

政府招商招来“骗子”

至今，走在沭阳街头，依然能感受到“沭阳国际商贸城”带给沭阳人的冲击。

“当时政府的力度很大，宣传铺天盖地。”8月10日下午，出租车司机赵林对本刊记者说，“几乎圈掉沭阳城的东南角。”

赵林还用着一张2006年的“沭阳城区图”，在该图上，沿着常州路向南，越过临安路，左右两侧5块地赫然标注着“中国沭阳国际商贸城”。

按照当初的描绘，那里5年之内将崛起一座建筑面积300万平方米，在国内档次最高、规模最大、功能最全的特大型综合贸易商城。

当地的官方媒体报道称，“沭阳国际商贸城”将通过统一规划设计，建造成为两个单幢建筑面积为100万平方米的巨型建筑，两楼中间为500亩超大型、多功能的购物、休闲、娱乐广场。

但是随着“设计者”的锒铛入狱，如此精心勾画出来的无异于一座空中楼阁。

“沭阳国际商贸城”的“设计者”王连儿是浙江丽水人，时任温州北方市场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该公司是“沭阳国际商贸城”的投资方。

关于王连儿，沭阳人对他褒贬不一，在沭阳县韩山镇副镇长冯建眼里，王连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冯建曾是“沭阳国际商贸城”项目的“帮办”。冯建解释，所谓“帮办”就是由引资单位派出专人协助投资方办理各项事务，在沭阳已成为一种“制度”。“沭阳国际商贸城”项目是由县广文局招商引资而来，而冯建时任广文局办公室主任。

他介绍，在项目的实际操作过程中，温州北方市场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叶剑军只是个摆设，实际的操盘者是总经理王连儿。

“说姓叶的家族在匈牙利做很大的贸易生意，那其实都是鬼话，他其实是王连儿拉来当‘幌子的。”冯建在接收本刊记者采访时说，“事后查明他们俩都是无业游民。”

“他说他儿子也是自己开公司当老板，那也是鬼话，他家境其实很不好，根本拿不出钱来投资。”冯建说，所谓的温州北方市场开发有限公司也是王连儿花钱找人“代办”的。

冯建讲述，在资金没有到位和一些法律手续不全的情况下，王连儿策划推出了“招商”活动，通过收取商铺“定金”发售“金卡”的形式来筹集资金，“好在公安机关发现得早，才没有酿成更严重的后果。”

“到处招摇撞骗，能混就混，混不下去就骗。”冯建这样评价王连儿。在冯建看来，沭阳县的政府官员无疑是无辜的。

从“中介人”变成“投资人”

“项目的运作一直是沭阳县的政府官员在发挥着主导作用。”王连儿说。

早在2005年7月28日，王连儿以“江苏东海浙丽投资信息咨询公司”名义与沭阳县政府签订了一份《协议书》。

《协议书》表明，“双方经协商，就沭阳小商品城建设的运作程序、土地征用，建设规模和优惠条件等事项达成一致意见。”约定项目用地2000亩，土地价格每亩5万元，另附加一系列优厚的扶持政策，项目总投资16亿元人民币。

对于这样一份协议，王连儿解释为“中介协议”，他以沭阳县政府给出的优惠条件进行招商融资，并从中获利。

从协议内容来看，这样的协议对王连儿并没有多大的约束，项目运作不成可一走了之。

事实上，王连儿先后与沭阳县政府签了两份协议。

他说，第一个协议签订之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地方媒体报道空前热烈是在第二个协议签订之后，那时他摇身一变从“中介人”变成了“投资人”。

“是毛善科一再让我搞个公司作为投资方重新和县政府签一个协议。”王连儿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毛善科是沭阳县广文局局长，作为项目引入单位的负责人，他实际上起着王连儿与县政府沟通的桥梁作用。

对于王连儿的说法，毛善科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那是他们打钱不方便，向工商局咨询后自己搞的。”

王连儿表示，因为项目前期运作很艰难，他接受了毛善科的建议，于2005年11月注册成立了温州北方市场开发有限公司。随后又在沭阳注册了分公司。叶剑军是浙江青田人，之前曾受雇给王连儿开车到过沭阳，也摇身一变成了公司董事长。

2005年12月23日上午，新的协议签字仪式在沭阳县政府会议室“隆重举行”，时任沭阳县长的蒋建明出席并讲话。重新签订的《投资协议》表明，项目投资增长到28亿元人民币，项目用地减少到约1800亩，每亩5万元的土地价格不变。

《投资协议》约定王连儿一方必须在协议签订后15天内缴纳1000万元保证金。

冯建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投资协议的内容是由他草拟的。

王连儿说：“事情都是他们在操办，他们知道中午的宴请我们请不起，主动借钱给我们，让我们请县领导吃饭。”对此，毛善科承认他借了两万块钱给叶剑军，但是出于好意，怕“老板”身上钱不够难堪，“两万块钱至今没还。”

2006年1月24日，温州北方开发公司沭阳分公司又高调与工行沭阳支行签订意向书，宣称达成10亿元人民币意向贷款。王连儿称此举同样是毛善科极力撮合的结果。随后，冯建在地方平面媒体上发表署名文章称“实力浙商28亿倾情打造，中国沭阳商贸城开始启动”。

“投资协议签订后，‘中国沭阳国际商

贸城开始打响。”王连儿说，“光定制一块不锈钢的大招牌就花了四万多块钱。”

三个问题

王连儿的噩梦是从创新商铺招商模式开始的。

2006年4月5日，“沭阳国际商贸城”在地方媒体上刊登启事，称“创新招商途径，利用直销网络辐射面广、信息传递快的特点，走网络销售的新路子”。

所谓网络直销就是前文提到的交“定金”购“金卡”吸纳会员，推介会员提取奖金的招商模式。冯建称之为“非法集资”。

经事后查明，前后有138人加入了会员，涉及金额50多万元。

2006年6月1日，王连儿被沭阳县警方叫去问话，一去不归。先是被刑事拘留，同年7月22日被逮捕。此后8月4日，叶剑军被逮捕。

沭阳县检察院出具的《委托辩护人告知书》显示，王连儿和叶剑军涉嫌非法经营、合同欺诈、抽逃出资等三项罪名，最终以涉嫌非法经营罪向沭阳县法院提起公诉。

“我们的整个活动都有政府官员参与。”王连儿说，关于商铺的招商模式是向时任沭阳县常务副县长郑路请示过的，“至少每项活动的宣传都是由冯建负责，招商部的负责人还是冯建介绍来的。”

对此，冯建表示“帮办不包办，到位不越位”是“帮办”做事准则，作为“帮办”他不可能干涉太多。“老王在胡说。”

王连儿和叶剑军认为使他们身陷囹圄的真正原因不是非法经营。

“抓我们俩的真正原因其实是隐蔽在背后的三个问题。”王连儿说，一是毛善科曾提出要20％的公司股份，二是常务副县长郑路曾提出由毛善科担任投资方总经理，还有一个就是县政府将一块本“属于”项目用地的黄金地块私下卖掉了。

王连儿进一步解释说：“我签的这个项目合同，光土地差价就能赚到40多个亿，这一点谁都能看到。”

对于王连儿的上述说法，郑路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时间太长了，记不太清楚了。”郑路现任宿迁市政府副秘书长、市湖滨新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主任。而毛善科则表示“绝无此事”，“他自己有钱吗?他拿什么给别人股份?”

至于“私下卖地”一说，毛善科说：“15天内打1000万元保证金没有到位，协议作废了。”

事实上，在投资合同签订后一个月叶剑军只是以个人名义往沭阳县国土局账户上打入100万元。“钱是我借的，毛善科让我以个人名义打的，说这样一旦项目不成还能要回来。”叶剑军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但现在找县领导也没有要回来。”

叶剑军说，事发后他四处筹借了36万元返还给会员，如果被公安机关扣下的14万多元也能拿出来返还会员的话，会员定金钱正好可以还完，当时县领导的意思就是会员的钱还完，就把王连儿放出来接着做项目，但被沭阳县公安局扣下的那笔钱至今没有说法。

而沭阳县公安局以“案件已移交”为由拒绝接受采访。

儿子跳楼

2006年12月20日，沭阳县检察院向沭阳县法院提起公诉。

“案子久拖不判对沭阳县领导是有压力的，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罪名。”王连儿说，“当我儿子出现时，事情出现了转机。”

王连儿的儿子叫王建，时年20岁。

“当时我已经被关押在沭阳县看守所，王建来看我，并让人捎进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意思是希望我配合法院将案子判下来，最多判两年，缓期执行，当庭释放，让我放心，他已经把事情办好了。”王连儿说他知道在外边有人在做他儿子的工作。

王连儿还回忆，他趁出去会见的机会将纸条塞到一盒烟里，路过关押叶剑军的房间门前时顺手传给了叶剑军，结果被看守所干部刘正春看见，刘正春从叶剑军手里要回香烟，抽出纸条看看又还给叶剑军了。

王连儿说他觉得“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之前看守所干部还找到和他关押在一起的室友做他的工作。

对于这样的细节，刘正春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表示，王连儿的儿子去探亲时他见过，但更多的细节已经记不清了。

2007年春节前夕，沭阳县法院开庭审理了王连儿、叶剑军涉嫌非法经营一案。

“庭审期间，我儿子三次站起来打断我的说话。”王连儿说，“我儿子怕我说多了惹恼审判长，后来无论法官问我什么，我都附和说‘是。”

2007年1月31日，法院判决书下来，王连儿和叶剑军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各处罚金50万元。

“判决书下来的第五天，我儿子跳楼自杀了。”王连儿认为是自己最终被判了两年实刑，让儿子觉得是自己害了爸爸而不堪忍受内心的折磨和愧疚。

但在沭阳，关于王建跳楼的原因也有另外一个版本。冯建称他听到的说法是，王连儿的妻子赌博输了钱，欠了5万元的赌债，让王建感到前途渺茫，最终跳楼自杀。

“在我们那儿，玩玩麻将是正常的，我儿子不会因为这个去跳楼，儿子和我感情最好，他跳楼就是因为觉得是他害了我。”王连儿说。

招商焦虑

“再好的事情也有杂音。”冯建将王连儿事件看作是沭阳招商工作中“杂音”。

冯建说，有老板到沭阳来投资是好事，做为引资单位把人家招来总不好意思再去打听人家的家底，“我们把服务做好，老板把钱投下来，我们招商就这样，老板真是签了合同后又走了，我们也没办法。”

“要说他们来骗，到沭阳他们也骗不到什么，他们不可能把泥土挖走吧。”冯建认为，王连儿事件带来的教训就是，招商不能“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对客商一些基本的情况还是要掌握一下好。

“圈一大块地长期不见动静的，不是为了倒地皮赚差价，就是合同签下后老板跑了。”沭阳县的一位市民说，“这样的事也不少。”

而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沭阳县官员则表示，王连儿事件反映了政府的“招商焦虑”。这位官员直言，沭阳国际商贸城闹剧是地方官员和王连儿共同“导演”的。

“很显然，识破王连儿的障眼法并不难，关键是愿不愿识破。如果不愿识破，那么就是对王连儿寄托着某种诉求。”该官员解析，王连儿忽悠出来的声势正好迎合了部分政府官员的胃口，但气泡迟早要爆炸，后果还是要有人来承担。

“特别是在以招商为纲的语境下，政府官员受招商急迫心情的驱使，很可能心照不宣共同造假，一级造给一级看，这会让一些动机不纯的所谓投资者钻空子。”该官员对《瞭望东方周刊》说，“我只是说了实话。”

沭阳被称为花乡，在苏北成为“洼地崛起”的典型，招商历来是该县各级官员的“头等大事”。

早在2003年该县“从县长到股长，人人有指标”的招商模式一度引起媒体的关注。

2006年6月，时任沭阳县长的蒋建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全民招商”模式存在着成本太高、无的放矢的问题，往往事倍功半。沭阳县将坚持“全民招商”与“专业招商”两条腿走路，并将逐步向“专业招商”转化，提高招商引资的质量与效率。

一个值得一提的细节是，当刑满释放的叶剑军向毛善科求援，希望能帮忙将所交的100万元保证金要回来时，毛善科给出的条件是，叶剑军继续给沭阳招商，引进大项目后可帮忙协调要回保证金。

“我当时跟他说，你给沭阳引进了大项目，县领导高兴，要保证金的话才好开口说。”毛善科告诉本刊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