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是部经,处处是风景
2009-11-16阮义忠
阮义忠
我会养成每日晨间快走的习惯,是因为放弃了脚踏车运动。人总是会用一个习惯来取代另一个,仿佛没了习惯也就失去了生活轨道,不知方向、乱了步骤。
也不过就是几年前,在台湾,除了运动选手的车队,看不到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要不就是在家附近骑小三轮车的娃儿,或是改不掉代步工具的老人家。换句话说,自行车是幼稚或过时的表征,一般人是不太会去碰的。
在自行车还没成为全民运动之前,我曾以两轮代替双脚,穿梭于台北的大街小巷,发现了不少开车绝对碰不着,而走路又可能到不了的有趣角落。说起来,那可真是一段令我怀念的特别时光。
两年前,一部以自行车环游全岛为主轴的电影《练习曲》,在台湾掀起一波骑车热潮,加上金融海啸来袭,节能减碳在政府、民间喊得震天价响,自行车工厂就突然成了百业萧条中最赚钱的行业。家家户户、大人小孩几乎都有脚踏车。有些人还不止一辆;除了专门爬山越野的、还得备一辆可折叠携带的。骑上脚踏车,仿佛就成了环保人士。
到处车满为患,让我完全失去了骑车的兴致。那辆线条简洁、造型典雅的白色自行车也就被我从楼梯间扛进了客厅,供在从法国辛苦背回来的大海报——梵高画作《奥维尔教堂》前,成了我们家抢眼的“装置艺术”。
开始在新店溪畔走路后,天天重复一模一样的途径,有时也会觉得单调沉闷,若不找出其中的游戏成分,不容易持久。我是拍照的,观察四周是我的乐趣;有时还真会碰上千载难逢的镜头,无奈快走不适合带相机,只有在想象中按下快门。愈是留不住的景象,愈是觉得珍贵。
可想而知,这条河滨步道很快地也成了自行车道,每逢周末、假日还会塞车;牛步前行的车阵成龙,蔚为奇观。骑士们在假日多半是全家出动,一家有几口就有几辆单车。人人戴着式样相仿,造型荒谬又滑稽的橄榄形头盔,一眼看不到底的车道仿佛是自行车骑士的生产线,所有来自不同家庭、背景的人都成了同一個单车族。塞得严重时,所有骑士在窄窄的步道上挤成一列,我一个人单独走过,好像在阅兵。快乐是会感染的,当个人融入群体时,认同本身就会给人带来安全感。一张张平凡的脸孔上洋溢着幸福;谁跟谁是一家,一目了然,绝对错不了。
同样是来运动的人,却各自反映出不同的生活态度与价值观。有的自我标榜令人赏心悦目,有的则不然。一位经常出现的骑士绝对不会被错认,因为他是躺着骑,整个人好像架在太空舱里。由于脸向天仰着,为了怕太阳晒,他把整张脸用布包起来,再罩上太阳眼镜,整个样子说有多怪就有多怪。特制的斜躺脚踏车上还架了根天线,上头绑着一面旗帜,一路播放地下电台的政治八卦。
每隔一阵子,在河畔走路或慢跑的就会换了一批人,真正长年累月将运动视为日常作息的人不多,尤其是刮风下雨的时候。有一位中年妇人就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她每天穿不一样的运动服,料子是丝绸的,颜色雅致,而且从帽子到鞋子必定成套,外加一把镶着蕾丝边的小阳伞。运动就是要出汗,她却有办法把动作拿捏到既有锻炼效果,又恰好不出汗。
本来总以为她华而不实,仿佛是在服装表演。然而,在好几个台风来临的前夕,我趁着雨势稍歇,戴起斗笠去走路,几公里长的河滨,有几个人都算得出来,其中却总有这位女士。衣着、动作同样优雅,只是阳伞换成了顶风挡水的大雨伞。
大家都穿得很轻松,为何她却要如此考究?这必然有她的道理。就好像有些人觉得公共场所是家庭空间的延伸,无所谓公德心或公共秩序,有些人却是无论居家或在外都有一定的分寸。这是自尊自重,也是风格。这位妇人就使我不得不相信,即使是逃难,她也会从容自在,不失身份。
想尽办法找出乐趣所在,就是我对付单调的法子。用心看,人人都是一部经,都可以读到不同的人生历练、生活智慧。用心体会,再平凡的景象都可能是好风景。堆筑河堤的一颗颗石头是疏浚时挖出来的,初看大同小异,细看却各有姿态。旱季的新店溪,干涸得几乎看不到;豪雨一来,却是汹涌得让人心惊。溪水清澈时,映着蓝天一片碧绿;浑浊时,便好像要把周遭的一切都搅进去才愿罢休。
事实上,距离新店溪畔不到5分钟的路程,就是车水马龙的交通要道,北部的第二号高速公路从上方横跨而过,但是,河川整治得当,却使溪水两岸成了水泥丛林中的绿地,吸引了成群的白鹭鸶与其它不知名的水鸟,成双成对的喜鹊也愈来愈多了。
有一天,我惊喜地发现,居然有两只老鹰在碧潭渡船码头的上空盘旋不去。我被吸引着朝那个方向一直走去,靠近了才晓得,那不是老鹰,而是两个中年男子在玩的新式遥控飞机。机器滑翔的角度以及拍翅的动作简直就是让人分不出真假;在大感惊讶的同时,我突然想到,在那假日的自行车队里,会不会也有某位由机器遥控的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