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十外长的政治光谱(上)
2009-11-16赵博渊
赵博渊
对姬鹏飞而言,表面的荣光难掩落寞。与美国谈判,常常是周恩来对尼克松,乔冠华对基辛格,他对国务卿罗切斯。外交部事实上处于周-乔体制下。
外交部,成立于新中国诞生的翌日,迄今已历一个甲子。在这60年当中,外交部一共产生了10位外长。作为国政运作的重要部门,外交部承载着新中国对外交往的使命,10位外长的职业生涯和荣辱沉浮正是新中国外交史的真实写照。
巧妇为少米之炊的粗线条外交
在1949年建国以前,中共举党处于一种准军事化体制下。这一特殊环境催生了一大批良将悍卒充任各级官员,但他们多缺乏海外经验和外语能力,甚至连外国人都没接触过。两者兼备的大概只有红军时代就存在的莫斯科派和1920年前后赴欧勤工俭学的旅欧派。前者因政治错误被边缘化,且海外经验单一;后者活到建国的不算多,位列高层的只有周恩来、陈毅、邓小平和李富春。彼时陈、邓俱派驻地方,李富春主攻经济,于是周恩来当仁不让,以国务院总理(1954年以前称政务院)身份兼任新中国第一任外长。至于驻外使节,除了驻苏大使王稼祥,都从高级军官中选拔,短期培训后上岗,这就是著名的“将军大使”。
周恩来,江苏淮安人,南开大学肄业,索有才德。又先后在日、英、法、德留过学,见识广博。视野开阔。建国前长期担任党的外联工作,与外国人打过不少交道,其中不乏美苏的政界人士,外交经验丰富。这位新外长上台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取得外国对新中国的承认。
建国时冷战业已展开,社资阵营各自抱团,中国与苏联建交毫无悬念,在外交部成立当天中苏建交,随后社会主义各国纷至沓来。1950年,毛泽东、周恩来先后到访莫斯科,盘桓3个月,终于与苏联缔结了同盟互助条约,铸就了中国外交的基轴。当年,朝鲜战争爆发,中国响应苏联建议,不情愿地卷入战争,从而与西方正式对敌。中国以血的代价赢得盟友的信任,向社会主义阵营纳上了投名状。此后,苏联投桃报李,援助不断,中苏迅速进入蜜月期。而在外交层面相对应的是,中国在国际事务上常常与苏联打配合,共同遏制美国。
看起来似乎是典型的意识形态外交,但这不是全部。周恩来很早就提出过层级外交的概念,即根据各国对台湾的态度,灵活定位双边关系——可以建交的建交;时机不成熟的,可以先建立较低级别的关系;再不成至少维持商贸关系。譬如1950年第一批建交国中既有社会主义盟友,也有北欧三国那样的非主流西方国家,还有战后新独立的亚洲邻国如印度、缅甸。到了1953年,在接见印度政府代表团时,周恩来首次公开提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从而奠定了新中国未来60年的外交原则。
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是周恩来参加的首次国际性会议,议题涉及朝鲜和印度支那三国的善后问题。由于上述四国都与中国接壤,并因意识形态产生分裂和内战,且中国不同程度卷入,所以日内瓦会议实际上是美苏两大阵营的第一次“文斗”。当时朝鲜战争结束不久,火药味仍浓,在和美国人交涉时如何把握分寸是个难题。第一次与会,周恩来就一直在犹豫“对杜勒斯(美国务卿)该凶点还是缓和点”。
作为新中国外交的第一场大仗,周恩来准备很充分。反观美国,提不出具备较高可行性的方案,只是一味反对,再加上杜勒斯对中国的排斥表现得过于明显,惹人反感,在道义上迅速落了下风。虽然会议因分歧太大未能达成任何实质性成果,仅仅实现停火,但周恩来在会议落幕时已经一跃成为国际外交界的一线明星,并与一些西方外交名人如英国外相艾登结为好友。
1955年的万隆亚非会议是周恩来第二场外交秀。因有克什米尔公主号事件在前,周的出席愈显非常。与会国制度、宗教、意识形态各异,彼此成见和误解不少,会议一开始,就有伊拉克代表抨击社会主义。考虑到分歧仅靠言语难以弥合,周恩来没有做正面解释,而是选择迂回侧击,提出了求同存异的理念,将会议从互相攻讦的边缘拉了回来。之后又有锡兰总理发难、中立国家和亲西方国家争执,都被“求同存异”神器一一化解。
周恩来凭借两次国际会议为中国开拓了宝贵的外交空间,并展现了中国外交部不盲从苏联的独立姿态。可是,就在周恩来四处出击之际,大后方却不安稳了。变故起于苏联,准确地说是赫鲁晓夫上台之后。赫鲁晓夫在内政上较开明。但在外交上有些鲁莽,表现出一种农民式的短视和功利。他认识到美国的强大和世界大战的毁灭性后果,努力促成美苏缓和。这并没有错,但他顾此失彼,在处理阵营内部关系上简单粗暴,大国沙文主义倾向严重。中苏首次公开分歧在1956年苏共二十大之后,中国认为全盘否定斯大林会导致本阵营思想混乱,中苏由此陷入为期10年的论战。这仅仅是个开始,中苏之间还存在利益分歧,譬如苏美谈判削减核武和中国渴望发展核武之间的矛盾。至1958年中苏关系开始恶化。
彼时中国揭开了“大跃进”运动的序幕。1957年毛泽东出席十月革命40周年纪念会时受苏联“15年赶超美国”口号刺激,跟着提出“超英赶美”的构想。周恩来认为不切实际,因此在1958年1月的南宁会议上被毛泽东当面批评。2月,周恩来就被免去外长职务。免职后的周恩来只作为总理主攻内政,但在缺乏大将的背景下,他仍旧是外交系统实质上的统帅,直至他去世,中国外交的绝大多数大事都是由他主导。
第二任外长是陈毅。这个十元帅中唯一新四军系统出身的四川人可算中共干部中的奇葩:他爱穿皮衣,戴墨镜,性格开朗高调,说话犀利刚硬,是唯一一个敢在毛主席面前开玩笑的高官。但论及外交经验,只随党代表团外访过几次。所以,陈毅前半个任期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跟着周恩来当实习生,虽然在1961年独立率团参加了第二次日内瓦会议,但总体而言难脱周恩来的底色,包括1964年中法建交也是周恩来担当主操盘手。
陈毅上台时中苏关系正全面恶化,两国两党间口水仗不断,陈毅因炮击金门一事被赫鲁晓夫质问时就与之有过争执。至1960年,苏联毁约撤走专家,中苏同盟名存实亡。外部环境的恶化促使毛泽东趋向强硬外交,周恩来的理性温和显然不对毛泽东的口味,而陈毅符合要求。
1964年是陈毅外交生涯的轉折点。当年中国不仅与西方大国法国建交,更成为拥核国家。有了资本,陈毅的外交愈加强硬,最著名的当属1965年9月29日在北京答记者问时的讲话。笔者查看过当年新闻简报录像,陈毅当时的言论非常强硬。火药味甚浓,且神情举止激动,有些失态。从这件事来看。陈毅远非一个出色的外交官,仅仅记者提问就让他控制不住情绪了,这一点,他本人也有自知之明,早在调入外交系统前就向周恩来坦陈自己性格太冲动,不适合搞外交。从周恩来的回答来看,选用陈毅主要是毛泽东的意思。
可以说,1960年代之于中国外交是个
漂浮期,因为任何国家的外交都必须有战略基轴支撑全局。可美国早得罪了,苏联又合不来,就连印度也瞅准机会下手。周任内打下的外交版图上东欧沦陷,亚洲不稳,西欧难以深入。中国就像一只紧缩的刺猬,虽然扎入,但难掩虚弱的本质。在缺乏基轴的前提下。中国的外交突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一方面与邻国划定边界,用领土的让步巩固邦谊,另一方面将手伸向了非洲大陆。非洲多为欧洲国家殖民地,与中国无历史积怨,美苏暂时未深入渗透,是最好的突破口。非洲因此成为1960年代中国外交惨淡中的一抹亮色,后来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时76张赞成票中非洲就占了26张。
好景不长,陈毅刚摸出点门道就因所谓“二月逆流”而地位摇摇欲坠。“文革”对于中国外交的伤害极大,在海外酿成过不少难以挽回的损失和恶劣影响,譬如火烧英国代办处,冲击苏联大使馆,强迫在京外国人佩戴毛泽东像章等。陈毅也被造反派批斗,常常上午被批斗完,下午又得会见外宾。外交部最后在周恩来力保并动用军队后才恢复正常工作,但陈毅事实上丧失了领导地位。
1969年2月,出于避风头的考虑,陈被安排下放工厂做调研。同年3月,爆发珍宝岛冲突,中苏翻脸。面对复杂的国际局势,高层决定由陈毅、叶剑英、徐向前、聂荣臻四老帅组建学习小组,负责分析国际形势,为中央外交决策提供智力支持。就是在这种不在其职谋其政的状态下,陈毅等四老帅创造性地提出联美抗苏的构想,陈毅更是提议恢复中美大使级会谈,打破冰层。他的建议最终打动高层,成为中美建交的前奏。
1970年,中美恢复大使级谈判。之后捷报频频:1971年美国家安全助理基辛格密访中国,确定尼克松来年访华事宜;中国恢复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然而,此时的陈毅已经因结肠癌奄奄一息。1972年1月6日,陈毅病逝,离尼克松访华仅差一个半月。
建国60年,周陈二人的任期就占去1/3多,从中苏同盟到联美抗苏,他们两度铸造了新中国的战略基轴,功不可没。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譬如1960年代签署的几个边界条约,其后遗症至今仍未消除。外交本就是系统复杂的高智力工程,要做出正确的决策不仅需要决策者的判断,还必须依靠基层人员的智力和情报支持。作为一个新生国家,中国缺少该类人才,在第一批职业外交官成长起来之前,外交部大致是个草台班子。这使得周恩来犹如诸葛亮,虽事必躬亲却总难免出现失误。少数人的出色并不能改变整体的粗线条特征。
以点控面,固本培元
陈毅逝世后,他的老部下姬鹏飞升任部长。
姬鹏飞,山西临猗县人,1910年出生。新四军出身,是第一批调到外交战线的“将军大使”之一。他在东德驻节两年,1955年起就担任外交部副部长。“文革”期间,和许多外交官一样,他也受到冲击,之后复出。彼时外交部分三股势力:以姬鹏飞为首的老派、以周恩来重点培养的乔冠华为首的新派,以及靠造反上台,以王海容、唐闻生一帮年轻女翻译组成的“通天派”。通天派的小姐们捣蛋厉害,办事则基本指望不上。而在业务派中,毛泽东最终选择了军人出身的姬鹏飞继任。
虽说是业务派,军人根性的姬鹏飞外交才能却很平庸,最要命的是交流沟通能力欠佳。但他运气很好,一上台就迎来了尼克松访华、中日关系正常化,而这些都是前任留下的遗产,当真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受美国的刺激,许多国家打消疑虑纷纷与中国建交,包括澳大利亚和拉丁美洲国家,新中国迎来第二轮建交浪潮。
对姬鹏飞而言,表面的荣光难掩落寞。与美国谈判,常常是周恩来对尼克松,乔冠华对基辛格,他对国务卿罗切斯。了解尼克松政权底细的人都知道究竟谁在主导谈判,其他谈判也大致如此,外交部事实上处于周-乔体制下,最终,他的消极表现令毛泽东不满,内部的通天派也起哄,姬鹏飞于1974年被免职,外长一职改由副部长乔冠华接任。
乔冠华,江苏盐城人,1913年出生。天赋异禀,多次跳级插班,16岁就入清华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又到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读博士,因与日共往来被当局驱逐,又改去德国图宾根大学,于1936年毕业。回国后从事新闻工作,1939年经廖承志介绍加入中共,1942年到重庆接受周恩来直接领导,在《新华日报》主持国际专栏,接触外事工作。很快,这位喝过洋墨水的才子加老乡得到周恩来的器重,并成为得力助手。此公性格豁达,才华横溢,书生气质浓厚,称得上狂生一个。建国后,历任外交部新闻局长、亚洲司司长、部长助理、副部长等职。他参加过建国后几乎所有重要外交活动,包括板门店谈判、两次日内瓦会议、珍宝岛谈判以及联合国大会,无论资历、能力还是政绩都称得上最佳人选。
由于对美进展缓慢,乔冠华将中国外交基轴放到了联合国。此时的中国早已度过了“只要能建交就是最大胜利”的困窘期,而在国力衰弱的局面下,联合国这个平台往往能帮助中国发挥更大的作用。因此,1970年代的中国外交大致以联合国为重心。
1972年5月,周恩来被确诊膀胱癌。1973年起恶化,至1974年不得不住院治疗,日常工作转交第一副总理邓小平代理。在外交部,毛泽东信赖乔,昵称他“乔老爷”。然而,内部的造反派更得宠。无论于公于私,乔冠华都不可能绕过造反派,以及他们身后的“四人帮”。再加上周恩来病重,于是乔冠华选择和“四人帮”势力搞妥协,这为他日后下台埋下了伏笔。当然,也有说法认为乔在“文革”前期被整怕了,所以向“四人帮”献媚。总之,乔的转变大致是与毛泽东介绍的章含之结婚后开始的。
如果说周恩来是诸葛亮,乔冠华就是马谡——有周坐镇,自可大显身手,一旦独立领军。书生意气的结果就是仕途上的街亭之败。1976年,周、毛相继辞世,同年“四人帮”垮台,在搜查王洪文家时发现了一份内阁名单,乔冠华大名赫然在上,但调查中又找不出乔与“四人帮”勾结的任何证据。其实,外交是只懂打砸抢和政治投机的造反派玩不来的高级游戏,关于这一点“四人帮”心知肚明,既然在外交部无亲信可用,找一个不敌对、好相处的业务派是最明智的选择。但不管怎么说,上了这份名单,瓜田李下就很难说清。1976年12月乔离职接受审查,外交部的帅印交到了副部长黄华手中。
黄华,河北磁县人,与乔同年,也是名校毕业。不过,和乔年轻时只读圣贤书不同,黄华是个学运领袖,参加过一二·九运动。1936年在陕北苏区任翻译,协助过埃德加·斯诺、史沫莱特采訪。在当时文盲半文盲扎堆的延安,大学生实属凤毛麟角,再加上还是学运领袖,黄华直至建国前都一直在党中央任职,甚至担任过朱德的秘书。建国后,被调至外交部。
黄华参加了板门店谈判,并任西欧非洲司司长,后随周恩来参加日内瓦、万隆会议。1960~1971年先后驻节加纳、埃及和加拿大。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后,他作为首任大使驻节联合国,直至乔冠华解职才回国接任外长。
黄华任内的主要工作就是继续深化与西方的关系,其中作为全球第一、第二大经济体的美日是重中之重。当时与美国未正式建交,与日关系仅仅实现正常化,必须有一份新的条约加以确认。1978年,经过艰苦的谈判,中美决定建交,与日本也签署了《中日和平友好条约》1979年元旦,中美正式建交。同年随邓小平访问美国。黄华的职业生涯到达巅峰。
可仅仅3年后,变故发生。先是不堪重负的苏联投来橄榄枝,1982年3月勃列日涅夫在塔什干发表讲话,对华态度出现软化。另一方面,里根任内的新保守主义给刚刚起步的中美关系笼上了阴影,他在竞选时就放言要与台湾复交。这样一来,中共内部出现两个声音:继续联美抗苏还是与苏联重新携手?
面对这样的变局,黄华稳健有余,却缺乏敏锐,大致还是按1972年的思路来,有时甚至显得僵化。譬如1981年10月的坎昆南北首脑会议上就曾错判,仍突出反苏反修。再加上1982年7月驻莫桑比克大使馆的唐健生杀人案影响恶劣,外交部和黄华备受指责。11月,勃列日涅夫病死,作为谋求中苏关系正常化的探路石,黄华被派去莫斯科开展“葬礼外交”。回国后,就被免去外长职务,去了全国人大。
从年龄上看,姬、乔、黄属于同一代际。但从专业和历史角度看,姬仅仅是个旧派的过渡性角色,真正主导1970年代中国外交的是乔、黄为首的业务派。这两人的外交思维一脉相承——以点控面,固本培元。所谓的以点控面,指的是有重点的外交。而当时的两个重点就是美国和联合国,譬如乔冠华从1971年到1976年每逢联大必亲自带团前往。至于固本培元,指的是巩固原来的老朋友,再去慢慢发展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