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爱,就如春天并蒂花开
2009-11-13芳菲
芳 菲
1
1996年,春。
站在水边的我有些紧张,有些恍惚。你的样子刺激到了我,那般可爱的连衣裙,头上还有淡黄色的蝴蝶结,一只手紧紧牵着那个男人的手。
浮漂浮浮沉沉,随着水流,像我敏感多疑的心。我看到那个男人在推你,你似乎不太情愿,都是少年敏感而脆弱,主动示好需要一个过程吧。那些尘封的东西不太清晰地从记忆中跃起,我记得,我也有这么一个蝴蝶结,可是我没有连衣裙。
你主动跑来示好,试图拿起我手里的钓竿。
五年后的重逢,显得那样尴尬,五午前的你,那样刁钻任性。印象中的你,肯定会循着记忆长成一个刻薄的孩子,而仅比你大一岁的我,还不知怎么面对这尴尬的相见。
我说了句,别动,鱼都跑了。
村里所有的孩子都有点孤立我,可能缘于我那么不同于常人的孤单,我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的是万花筒,玻璃球,小银锁,还有泡泡糖纸,这些琐碎,提醒着我五岁之前的辉煌,我是把城里的那段日子做7辉煌来想,宽宽的马路边上,永远泛着棉花糖的甜香。
离开你时,妈妈抱着我哭了一路,我替她擦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心里却在想,以你的顽劣和任性,怎么也不会这么做。于是,一生中第一次忧伤从心底浮出。
没想到,类似的忧伤再一次在家门口上演,妈妈的仇恨,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消弭的。她把你们带来的东西扔到门口,把我藏在身后,固执地,一遍遍地让你身边那个男人走,全然不顾他的哀求和歉意。
邻居们也出来看热闹,场面僵持不下,你突然从他身后走出来,乖巧地喊了声,妈。
妈妈怔了,眼泪如当年那样流下,她蹲下身,把你抱进怀里,失声痛哭。
是因为你吧,妈妈同意我去城里上初中,住在学校,费用由他出。
临走时,你理了理头发,问我要了那把黄木梳——是我心爱的东西,是外公用小刀刻出来的,只有十个齿。你看着这十个齿,说,像十根手指。
没来由地,我想到了十指连心这个词。
2
1996年,秋。
学校分两拨学生,寄宿生和走读生,后者居多,你也是其中之一。
很多时候,你会喊我一起回家吃饭,并强制地把车子塞给我,说,你带我,你是姐。但很多次,我也是冷冷推却,学校的饭菜也不错,你还是自己回去吧。
有时,你也耍赖,非要留下来和我一起吃饭,排队打饭,你站在我的身后,遇到同学,说,这是我姐。也有同学回应,那你们怎么长得不像?我们确实不像,你自皙漂亮,我黑而自卑。你无言以对。但是我想告诉你。如果你在农忙时节在地里穿梭拾麦子,你会比我更黑。
可孩子气的你,终究是不知哪些语言是伤害的。你居然回答同学,这没办法,我做红花,我姐就做绿叶呗。
我生气了,因为你不知我脆弱敏感的心经不起你这句话的挪揄。
你不小心惹到了班里的那些小男生,他们三个放了你自行车的气,天性不服输的你在质问的过程中被他们凶巴巴地围在一起,动手是不敢的,这些小男人也早知,若是合伙欺负女生必会有义愤者,但他们拦住你的去路,拉扯你的车。
我恰好经过,你着急地在圈子中喊我,姐,姐。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场事件,以至于多年之后,我还记得你的泪水汹涌。是你的那句红花绿叶,让我渐渐暖在温情中的心刺痛,你知道吗,咱们见第一面,一起从池塘走到家里的短短十分钟,我自卑得无以复加。
那周,你没喊我吃饭,看到我,赌气转身就走。
其实当天晚上我就后悔了,你们班主任匆匆赶来时,我依旧在那里冷静地看着,他们拉你的自行车,往你车座上吐口水,我和一帮同学挤在一起看热闹,直到一个同学突然对你喊,夏雨菲,你的姐姐在看你。
我羞愧难当。
爸爸的出现,让我们的关系再次和缓,我一直怕你记恨这件事。言语问,也小心试探几次,你却迷茫地问我,姐,你说什么啊。
你告诉我,你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我不客气地反问,你是觉得我寒酸吗?你却笑了,说不是不是。
3
1998年,冬。
这个城市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雪。道路都被堵死了,周末我没办法回家,只好回去跟你住在一起。
你的房间可真漂亮,还有学习桌。我们两个坐在那里聊天,爸却失神地看着我们。一边用手比划着房间,你看,要是这再摆张床,再摆一张桌子,雨菲和雨芳就能在一起了。
我知道他舍不得我。离婚的父母,不管带哪一个孩子,都会对另一个孩子十分想念。就像是我回家后,妈妈总是先问起你,身体好不好,成绩好不好,我们的关系好不好,这三个问题,次序都不会颠倒。
爸爸一直没有再婚,你神秘地告诉我,那是因为你。
我们在楼前堆了雪人,爸爸兴致颇高,四个雪人,一个写上他自己的名字,一个写你,另一个写我。你指着那个没写名字的,这个是妈妈,下大雪了,妈妈一个人待在乡下。
我看到,爸爸苦涩地笑,然后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围到了那个雪人的脖子上。
现在想想,这可能是我看到的最温柔的动作了。妈妈的脾气是那样倔强,宁肯不要城里这份生活,执意地回到乡下种田,起初几年也还好,可后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爸爸那天问我,雨芳,如果让你回到爸爸身边,你愿意吗?
我看着他,慢慢地问,那当初,为什么要分开呢?
雪化了,天晴了,你却要跟我一起回家,你说,我想咱妈了。我知道,依你的性格,谁也拦不住你。
妈妈去两里地之外的镇子上,买最好的猪蹄给我们炖汤喝,你着急地围着火转来转去,甚至,还悄悄地给妈妈说着什么。我看到,你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一层光彩。
4
1999年,秋。
你如愿地上了重点高中,我并不那么如意地上了中专。人生的分水岭就此开始,可是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妈妈的身体不好,缘于她人生的一次失误,一次倔强。而我,并没有像那些越吃苦越勤奋的孩子,我基础不好。
不知道你发现没有,爸爸也老了,更多的时候,盯着我看,眼睛里充满了愧疚。
你的性格一如既往,你的床边多了更多的补习资料,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而妈妈,提及你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5
2002年,夏。
这个夏天格外热,空气中都漂浮着火一样的粒子,你找到我,问我,,我怎么办?
是一个男孩子,不算是太浑,但每天执著地跟你回家,之后又在同一时刻出现,执著地跟着你上学。是少男少女之间的喜欢吧,不知怎么,你说这样的话时,我眼前却涌现出我们在水塘边上的相见,你的身后,跟着一只蝴蝶。
我找到了那男孩,以姐姐的名义告诉他,生活里有些东西不能开始太早,不能以自己的想象去猜测别人。不能,用这种方式索爱。
我可能比你更高大,我已经开始实习,胸口上戴着某机械厂的牌子,
我甚至沮丧地想,我甚至可能比你更老一些,因为那男孩看我的眼光,是敬畏的。
你送了我一个QQ号码,我却从来没有登录过。网吧里每个小时要五元钱,我上不起,要知道,对于爸爸给你经济上的偏爱,我一直是心怀嫉妒的,这嫉妒不重,如一层灰尘那样罩在我对你的那颗心上。读中专的费用,是妈妈攒下的钱,你可知道,当年虽然法院分割了属于他们的任何东西,可妈妈只倔强地领走了我。
所以,当你天真地问我为什么不上QQ时,我说了句,不会。但当时我绝不会想到,几年后,我们会在QQ上视频相见,你惊喜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妈妈亦是在一瞬间,声音有些嘶哑。
你上大学了,不是名牌,不是重点,你说,你毕业后,想回来教书,守着爸爸妈妈,还有我一起生活。
这句话,让我的心光彩了很久。
6
2005年,春。
接到爸的电话,我突然就忍不住自己的眼泪,爸的声音有些颤抖,问我是否能请得下假来,你出了点儿意外。
没敢将消息说给妈妈,慌乱地随着爸爸上了车。车上,才知道你在车祸中受伤,而我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你输血。AB型的哪种粒子,我一直没弄明白,但我却知道,如你我这样的血型,世间非常少。
几百毫升血液流进了你的身体,你苍白的脸有了血色,我们相视一笑。我用手给你理顺头发,你往上欠了下身子,说,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告诉我,当年你执意要我的那把黄木梳,是天真的想象,十根梳齿,就像是我的十根手指,在替你扎小辫,这样你就会觉得离我不远了。你说,看图识字上有一幅画,姐姐那个词上面,就是一个姐姐在给妹妹扎小辫。
你还说,那次水塘边的相见,你一转脸,你就看到了一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那个孤单的小女孩。穿一件朴素而宽大的衣服,你就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忧伤。
我有点想哭了。
7
今夏。
雨多了,你叮嘱我路滑,一定要小心,城市哪个地方积水多,让我骑车也一定小心。
你勤快地为我物色对象,神秘地告诉我哪家少男初长成。我们两个嬉笑着走在商业街边,看上的裙子,你会说,姐,你穿肯定好看。漂亮的包包,你会说,姐,你背着一定漂亮。
原谅我,我一直以为是怜悯,你生得毕竟比我健康。微跛的那条腿成了我自卑的根源,但是,我现在明白。你不是,是真的爱,那种发自心底的爱,雨菲雨芳,人间芳菲,我们血脉相连,如春天那温暖的生命气息催生的两朵并蒂花。
编辑/孙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