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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愿打你的愿挨

2009-11-13连清勤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09年26期
关键词:旧衣服童童舅妈

连清勤

五舅舅不是她的亲舅,是妈妈二叔家最小的儿子。五舅舅只比她大5岁,那年,她6岁,他11岁,都是小孩子,所以,妈妈指着他要她叫五舅舅的时候,她眨了眨眼睛说,哥哥。

妈妈纠正她,是五舅舅。

她还是叫,哥哥。

眼前那个又脏又黑的男孩子急了,冲她大声说,是五舅舅。

说很土的家乡话,嗓音不好听,离她那么近,还发脾气,她的眉头皱了起来。索性什么都不叫了,这时候听见妈妈的婶婶、她的二姥姥说,小五子,远点儿,别吓唬童童。

她偷笑起来,跟着二姥姥叫他,小五子。

妈妈拿她没办法,她小,又任性,并且,爸妈因为援外,要把她放在这里一段时间,觉得有些对不起她,也就由着她任性了。

她因此受到纵容,以后,就叫他小五子。

因为她的任性,五舅舅常常冲她板脸,可是,却又由着她欺负。她要他带她去村外的沙河,他就带她去;她要他爬树去摘那些还不熟的毛茸茸的扎手的栗子,他就爬树去摘……她不是喜欢和他在一起,只是当时没有别的人陪她玩,而姥姥和二姥姥也总是对五舅舅说,小五子,带好童童!

口气是命令式的,不容反驳的,好像带她是他的义务。

五舅舅倔倔地闷着一张脸不答应,但也从来不反驳,更加频繁地围着她转。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就越发心安理得地欺负他。

过了一小段时间,她开始认识村里同年龄的那些小女孩,便想要和她们做朋友。

那天,几个女孩子在姥姥家门口踢沙包,她从门边站着看了半天后,终于凑过去鼓起勇气说,我能和你们一起玩吗,然后她迅速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我给你们糖吃。

她真的想要朋友,不惜讨好她们。

几个小女孩愣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然后,其中一个个子稍高的女孩忽然伸手把她手里的糖抢过来,然后她们一哄而散。她们不喜欢她,因为她是城里来的。

她呆住了,看着空空的掌心哭起来。

五舅舅几乎立刻就从院子里冲了出来,童童,谁欺负你?

她一边哭一边指着那几个小身影,她们,她们抢我的糖,还不跟我玩。

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立刻蹿了出去,没几步就追上了带头抢她糖的那个小姑娘。

糖被他抢了回来,他厉声警告她们,谁要是欺负童童,我打扁她。说完伸伸拳头。

五舅舅把她的糖拿了回来,重新放到她手中。童童,谁欺负你,你跟五舅舅说,我饶不了他们。

他个子那么低,却一副英雄气概。

她挂着一脸泪,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她依然没有结交到别的朋友,虽然半年后,她快变成了地道的农村孩子,她们还是不接受她。她后来发现,是因为她的跟班五舅舅。

村里的孩子都怕五舅舅,他长得难看,脑子一根筋地凶,谁想跟她玩他就警告人家不许欺负童童。

于是,刚要靠近她的小孩子就又跑了。

这样过了快一年,妈妈还没来接她,只得在村里上小学,这样,除了上课时间,五舅舅简直成了她的影子。那天放学,她想转弯去小商店买块橡皮,回头看见五舅舅也跟她转了弯,她一下烦了,冲他大喊,你,别老跟着我。

很尖厉的声音,显然把五舅舅吓了一跳。可是,她发她的脾气,他还是跟着她。

她也倔起来,闷着头加快脚步,买了橡皮出来,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村中央那条小河的桥上面,回头,五舅舅影子一样,一点儿没甩掉。

她气得跺脚,一个踉跄,脚下年久粗糙的土桥忽然松动,她仰身跌到河里。

她扑腾着,挣扎着,感觉到被一双手用力拉向岸边。

是五舅舅。他是跳下河的。

她呛得大声咳嗽,又怕又惊,却忽然看到五舅舅的额头汩汩地冒出了血。

她吓呆了,指着五舅舅的额头。可是他像没有察觉到,蹲下来背起她朝家里跑。她伏在他背上,看到他额头的血落到地上,大哭起来。

那天,姥姥怎样问,她都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去了,要是以往,她早变本加厉告状了,可是这次,她自愿撒谎了。

五舅舅的头上包了块纱布,在门口探头探脑,触到她的目光,又迅速缩了回去。

她好了以后,他再也不敢那么近地跟着她。有好几次,走在路上,她回头,看不见五舅舅。四下看,却又总会发现他在某一处房子的背后探出头来。

他的额头上留了一道伤疤。二姥姥说,本来就丑,现在更丑了,以后别想娶上媳妇。

他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

许是因为那次“事故”,爸妈终于放心不下,提前结束了援外的工作,把她接回了城里。

她跟妈妈走的那天,没有看见五舅舅。一家人都没有找到他,大家都责备他不懂事,可是她知道,他一定藏了起来,因为,他不想看见她走。

她又变回那个城里的小孩,继续曾经城里的生活。后来她听妈妈说,五舅舅读完小学就辍学了。他太笨,上学也是白花钱,干脆早点回来帮家里干农活。

她算了一下,那年,五舅舅14岁,在小学留过两次级。

假期,她再跟妈妈回老家,却没有见到五舅舅,二姥姥说,他跟着一个亲戚去县城卖烤红薯了。二姥姥说,还没个红薯箱高,就是不长个。

她笑起来,记起他的样子。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记起他童年时的样子,他终于在她成长的光阴里渐渐模糊了。然后,妈妈将姥姥接到了城里,那个小村子,也慢慢在她记忆里模糊了。

再见到五舅舅,是12年以后了。她考上了大学,而年迈的姥姥执意回家乡度晚年。无奈,她和妈妈送姥姥回去。

那天晚上,她又一次见到了五舅舅。

根本没有认出他来,12年之后,24岁的五舅舅比她低了一头还多,粗糙的五官更显笨拙,额头那道伤疤也依然清晰。穿了格子西装,脚上是白色的廉价运动鞋——他刚结婚,这是新郎装。很难看。

然后她看到了他的新娘,极其丑陋的农村女子,瘦小,眼神异样,一脸傻笑,显然对她好奇,忽然伸手去摸她的衣服。

五舅舅一把挡住了那只带着明显污渍的手,说,童童,你跟姥姥说话,回头去五舅舅那儿看看。然后,拉着女人走了。

她忍不住问,姥姥,五舅舅的媳妇,是不是…

姥姥点头,你五舅舅穷,个子太低,人也难看,脑门上还有道疤,除了这样的人,谁能嫁他?好歹也算有个家吧。

她忽然觉得很难受,鼓了好几次勇气,最后,还是没有去五舅舅家。多年之后,她忽然不知道如何同他相处,她知道他们隔着的,已经不仅仅是光阴。

大学的假期,再回去看姥姥,没有见到五舅舅。他出去打工了。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舅妈的病时好时坏,他负担很重。

她不知道五舅舅在哪儿,也无从联系,然后,她恋爱了,再一次于生活中,淡忘了那个只存在于记忆角落的五舅舅。

然后临近大学毕业,她整理东西时,好多旧衣服不知道如何处理,看到同屋的室友寄回家给妹妹,受到启发,决定寄回去给五舅舅——舅妈总能穿的,兴许对她,还是好衣服呢。

只是心血来潮,她就打包跑去邮局寄了回去。旧衣服,旧鞋子。

半个月后的中午,她在宿舍的电脑前忙着找资料准备论文,管理员说有人找她。

她下楼,看到了好几年不见的五舅舅。她好半天才认出他来。不到30岁的男人,满脸沧桑,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手里,拎着装满水果的袋子。

童童。五舅舅喊了她一声,神情局促。

你,你怎么来了?她愣了半天才回了一句,到底,也没有喊他一声。这么多年,她就没有当他的面喊过他五舅舅。

我,你……五舅舅有些语无伦次,你舅妈说,收到你寄的好多衣服。童童,这,这怎么行?我是舅,这些年,还没给你什么呢!怎么能让你……

她惊异,为这点儿事,他跑这么远来她读书的城市?

她说,就是些旧衣服,也不知道舅妈能不能穿?

能,能!都新着呢,你舅妈可高兴了,穿着满村子显摆,你二姥姥说,小时候,我没白疼你。童童,我……五舅舅把手里的水果递给她,拿着,读书累着哩!要多吃水果。

你,从家里来的?她没有接,心里还是纳闷着。

五舅舅低下头去,童童,我就在离你不远的一个工地上千活,我在这待了两年多了。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她吃惊不已。

五舅舅的头低得更厉害了,童童,你是城里的大学生,舅舅是个农民工,来看你,怕你的同学笑话你。可是……五舅舅抬起头来,我那些工友,都知道我有个漂亮的外甥女在这个学校里念书呢!不过有的人不信,说我吹牛……

她的眼泪,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漾满了眼眶。比她低了一头的丑丑的五舅舅,他跟她说话都要仰起头,他在这里待了两年多,却为了她的面子从不来打扰她,终于因为她寄回去的一堆旧衣服,鼓起勇气来感谢她,还买来昂贵的火龙果和杨桃。她打赌这些水果,五舅舅这辈子也不会舍得为自己买上一个,而对她,从小到大,五舅舅,从来都舍得。

她擦了把眼泪,把水果接过来,说,我把水果放下,跟你去工地,我跟他们说,你没有吹牛!五舅舅,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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