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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学者”张中行

2009-11-13

人物周刊 2009年9期
关键词:张中行散文

高 杰

张中行,河北香河人,1909年生于一普通农家,衣仅可蔽体,食尚能果腹,既无玩具又无诗书可读。大名“张仲衡”还是小学老师刘秀才给的,直到北大毕业有了放弃学名的自由,才改弦更张去了“仲”的人旁,“衡”的游鱼,改称张中行。

张老瘦而高,人高明,身材也高,溜肩膀,布衣布履,生活简单,一套极普通的公寓,白灰墙水泥地,没有任何时兴的装饰。室内一桌、一床、一柜,别无他物。桌上摊着文房四宝和片片稿纸,典型的老骥伏枥。

季羡林先生曾经称赞张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

高人:大器晚成的文坛老旋风

张中行先生成名是在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虽然此前文化界就在传说,人民教育出版社有位老编辑,学问好生得了,又云即是《青春之歌》余永泽原型,更添几分传奇。但是,大家真正开始熟悉他,还是在他的《负暄琐话》、《负暄续话》问世以后,继之是《禅外说禅》、《顺生论》、《负暄三话》、《流年碎影》。

已到古稀之年的张中行先生老树发新芽,开始散文随笔的创作。这一写竟如大河开冻,滚滚滔滔,流出了“负暄三话”为代表的上百万字文章,一时举国上下,书店书摊,到处摆着张中行著作,国人争读,影响巨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民众重读古典和“五四”文学经典的热情。著名作家、藏书家姜德明先生说:“张先生的代表作‘负暄三话对当代散文深有影响,扩大了散文天地,开阔了读者眼界,提高了人们的鉴赏和写作水平,是功不可没的,值得后人永远珍视。” 于是,学界给他一个新的徽号,即是“文坛老旋风”,现在不少人还记得这几个字。

张中行一生读书万卷,文章视野开阔,纵横捭阖,信笔写来,妙趣横生,不讲章法也许是其散文的最高章法。一向以严谨著称的季羡林先生说:“中行先生的文章是极富特色的……他负暄闲坐,冷眼静观大千世界的众生相,谈禅论佛,评儒论道,信手拈来,皆成文章。这个境界对别人来说是颇难达到的。我常常想,在现代作家中,人们读文章,只须读上几段便能认出作者是谁的人,极为罕见,在我眼中,也不过几个人,鲁迅是一个,沈从文是一个,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学者张颐武说:“张中行的散文平和冲淡,清隽优雅,善于在不动声色之间写人记事,具有鲜明的风格特征。他是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位不可多得的散文大家。”

然而张先生绝不只是一位面壁书斋的学者,北京文联研究部主任张恬女士评价:“张中行先生的文人气质有承接传统的一面,但比起传统的学者散文,他却多了思考,且不乏真知灼见。”他对世界、对社会、对政治,有着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深刻思考。每每说到激愤处,他也会像慷慨悲歌的燕赵之士,激动高声,声震屋瓦。他总说老北大比新北大好,因为老北大教育学生学会怀疑,新北大只教导学生相信。而张先生自己,从来自称是罗素“怀疑主义”和康德“理性主义”的混血儿,一生不盲从,凡事存怀疑,处事态度虽不激烈,但也不顺从,即使在“文革”中,在那极端残酷的外力压迫下,也没停止过属于自己的思考,更不说违背良心的话。

超人:“左手书”与“半百砚”

张中行兴趣广泛,自认主要有两项,一是书法,一是藏砚。他早年曾钻在故纸堆里,看了不少书法及书论,后多有临摹。其作品还曾在中国美术馆与书法名家启功、欧阳中石等一起展出。后来,张中行说自己“学书不成”,是由于自己是“生来的左撇子”。

而张中行收集名砚也有半个世纪的历史,曾请篆刻名家为自己刻一闲章:“半百砚田老农”,藏品数量可见一斑。

一次,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办公室,有几位外地的先生慕名寻来,拿出一方砚台,请张先生法眼加以鉴定。那是一块24开书大小的黑墨板,闪着黑亮黑亮的光,砚面空空,上面什么字迹和印痕都没有,真可以说是无字天书。只见张先生随手接过来,只几瞄,心里就有了底,嘴上却谦虚地说:“我老眼昏花,看得不一定准啊。要叫我说,这是清代、乾隆年间、XX府、XX坊、XX砚师做的。”可真是神了,把一屋子人惊得目瞪口呆! 这才叫做真本事,堪称大家,难怪已故著名学者吴祖光曾说:“我那点学问纯粹是蒙事,张中行先生那才是真学问。”

张中行先生是真正学贯中西的大家,其对语言、文学、哲学、宗教、历史、戏剧、文物、书法……的学识之渊博,文化界早有公论,可是张先生却永远认为自己太不够了,老是说:“我这辈子学问太浅,让高明人笑话。”当别人摇头时,他便极认真地解释:“可不是吗?要是王国维先生评为一级教授,那么二级没人能当之。勉强有几位能评上三级,也轮不上我。”

至人:至慈至和、大仁大德

在中国文化界,张中行先生被称为“布衣学者”。他出身农家,一生始终保持着平民知识分子本色,不贪热闹,不慕名利,不钻官场,不经营自己。他打从心底里把自己看得普普通通,自道“我乃街头巷尾的常人”。

除却学问与文采,张中行给同道、亲人、后辈留下印象最深的应是为人的坦诚,无论是对爱情、事业、生活还是社会,他总能坦然直言,从不保留。

张中行先生把“修身”看得无比重要,把坚持高尚人格作为对自己的基本要求。一次,一位男子进到他的办公室,朗声问道:“请您写的序,完成了吗?”张先生也不搭话,一猫腰,从桌子底下取出一厚摞书稿,递了过去,这才吭声:“还是还给你吧,这序我写不了。”等那人走后,张先生语音平和但口气坚决地说:“这是一个大人物的书,托此公送给我,以为我一定写。我呀,能写也不写,人物再大,干了那么多坏事,叫我吹捧他?我才不出卖良心呢!”

而对于同事、朋友、平头百姓,张先生则善良、友爱、至慈至和、大仁大德。张家女儿曾讲起过一件早年的事:一位同事的钱被偷了,多少日都难过得缓不过来。张先生见之,大动恻隐之心,竟拿出被盗钱数的一半交到他手里,安慰说,这钱就算是咱俩被偷了。他还带着感情,把胡同闾阎的普通百姓写进他的散文里,如《银闸人物》、《孙毓敏》、《凌大嫂》等,赞同他们一生信奉的“劳动,吃苦,为别人,是天经地义”的人生哲学,赞美他们坚强,勤奋,忠于自己热爱的事业,“有殉道似的献身精神”。

他洞察世事,透视人生,不媚权贵,从不“颂圣”。他坚信“太阳下面本没有新鲜事”、“越是冠冕堂皇的事,后面越藏着不雅驯”等道理,阅遍人间事,写出传世文。他关注世事民生,富有人文情怀,以仁德待人,以忍让处世,对当世之陈规陋习、败俗恶风、奇闻怪事痛心疾首,并以笔为投枪,不断加以讽诫与针砭,充分体现了一个老知识分子的道德良心。

逸人:都市柴门中的布衣学者

“文革”中,张中行吃了不少苦。被发配到安徽凤阳干校劳动改造。在干校,张中行挨过批斗。直到1978年,他才回到了北京。

1994年,85岁的张中行终于分到一套自己的三居室房子。整个家没进行任何装修,白墙灰地。张中行特为自己的简朴住所取名“都市柴门”。张中行的家具很简单,桌椅板凳都是旧的,破藤椅腿上打着绷带,门厅里有一个老式挂钟。张中行说:“这钟要每7天上一次弦,大概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张中行兼作书房的卧室中堆满了书。一张老式的写字台上放着一个很大的乾隆时期的砚台,还有文稿、笔等。一把他当年在北京大学上学时买的藤椅,已发黄变黑,许多地方都缠绕着绳子。张中行就是坐在这张藤椅上,写下了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对社会、对政治、对人生和对百姓深刻思考。

张先生的妻子李芝銮是世家独女,清秀温婉,长他一个半月,两人都属猴,张中行一直叫她为“姐”,两人相濡以沫厮守了半个世纪。张中行曾经说过:“我的夫人人品非常好,待人忠厚,对谁都非常好,很难得。我们虽然没有卿卿我我的感情,但一生平静。夫人能忍,无论环境如何、境遇如何,都能泰然处之。”

在冬天,张中行好像穿得挺单薄,遇有人问冷不冷时,他总是一手掀起外套衣襟,一手拉出里面的小袄:“我还穿着棉袄呢!”棉袄很合身,显然出自李芝銮之手。据唐师曾回忆:“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开车送张中老回家,途中遇雨,大地颇有寒意。我体弱最怕感冒,故而关心张中老冷不冷。张中老口占五言律诗一首,无奈我资质愚钝,古文功底尤差,故只听懂一句:‘添衣问老妻。见我迷惑,张中老解释道:‘吃饭我不知饥饱,老妻不给盛饭,必是饱了。穿衣不知冷暖,老妻不让添衣,必是暖了。态度安详,语气平缓,可远比我知道的某些革命者的慷慨陈辞更令人心动。”

对于子女的教育,张中行先生主张西方式教育,完全自由开放,甚至放任不管。他从来不参加子女的家长会,在家里,他和孩子们非常平等,都很自由。

张先生的女儿张文说,父亲一生的理想很简单。他自己曾说,一不做官,二不发财,就是希望做点学问,看点书,写点书,安安稳稳地过适然恬淡的生活。也许这就是张先生做人的精到之处,“他真正体悟到了‘顺生二字,第一顺其自然的生命规律,淡泊名利,不跟自己较劲;第二顺从内心的道德律令,不做违背良心的事,不与别人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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