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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峰落日

2009-11-10李建民

安徽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旧居弘一法师落日

李建民

距福厦公路20公里的净峰镇再往前挪开一步,就是名闻东南海岬、以惠女民风最为浓郁、童婚和服饰最为凄楚艳丽、故事情节最为传奇神秘的小蚱。我二度到过那一片涵盖了净峰、小蚱两镇的海湾,一次下乡偶尔结识了突兀在这片平原的净峰山上的“净峰寺”,这次则是专程邀携好友重温了寺的渺小和温馨,事隔5年,但两次均岁在秋晚。

下午3时,我等一行自泉州驱车惠安崇武途中,过涂寨后便折入沟渠纵横、稻菽摇曳的田野机耕路,路越近海,风渐次的劲,木麻黄和浓密的桉树交接不断于路的两旁。晚秋的日光要么白晃晃,要么松软得像一片柿饼上的霜,但它投入农舍树丛时的镀金镀银感觉,总能让人温馨心动。秋的魅力我以为是以风的凉爽为开始,以阳光衰减成犹如从大海网捞起来的鳞鱼,粼光漾漾最为亲和;而金黄色的草垛和农舍前慵恹的少妇,则是秋风秋阳温馨的注释。车颠簸在这沿海田畴,一路秋风。5年前是昏盹着随车载到哪儿是哪儿,5年后却是本着一段模糊的记忆要携友访胜。无奈只好凭着依稀印象和大致方向判断,在经验和直觉中体验叉路的犹豫和果敢的过失,于是免不了倒车掉头,听声腔极重的惠东人既热情又含混不清的指点。终于在40分钟的自西南向东北的行驶中,望见了叠架在树梢和净峰山头的亭台楼阁。一种虔诚于困顿中萌生,一种牵挂让温热挂于我的眼角:净峰寺——一座规模极其狭小的寺庙,5年前那一次小蚱之行我无意上山不到15分钟,记忆中只转了一处小殿,看了一幅弘一法师绝食入道的照片,缘何有这5年的牵挂,5年的记忆弥年更深?

5年前的首次叩访,恰路遇秋雨如丝。车到净峰镇有惠安县文化局的同志介绍,路旁的小山头有座净峰寺,寺小山低但住过大名鼎鼎的弘一法师。此前,我在一本书名不很确切的小说《袈裟情缘》中认识了弘一法师李叔同,他在话剧、音乐、美术上的造诣可谓卓然大家。而正值名声中天,人生不乏知音的他,于38岁那年毅然绝尘遁入空门,操行清苦为超凡高僧。泉州的不二祠是他生命的最后一个落脚点,偏于海隅的净峰寺是他挂锡半年多的一座小寺,寺小得很,在古称佛国的泉州可称小字辈了,不知当年弘一法师是如何迢迢而来看中的?寺是小于一般寺(当时只有200多平方米),又无高僧。年代是有点久远,始建于唐咸通二年(861年)。想来寺不在大,僧在高行,这是5年前首次叩访后留在我心迹的印象。

位于净峰镇山透村突兀在广阔平原上惟一的一座小山包,净峰山圆丰端秀,山上多形呈啮射状的红丹石,那石是亿万年前地壳变迁、深海之石隆出地面的历史地理的印证。5年前的初叩净峰寺归来,我在散文《清源梦笔》中曾写下这样一段话:“梦中风光霁霓忽忽而至,弘一在远处种菊,见我即问你到过净山?是净峰山。我反诘,法师无言,老眼如枯井泛以微澜。我窘急道:‘到过,到过!那是靠海边的一座不高的山,寺院在不高的山顶,没有佛光,缭绕的是不散的雾。我在那里见到法师墨宝和一张他绝食21天,纸扇轻佛、瘦骨卓立的不凡遗照,在我见过的照片中,数这难忘!而净峰山上那频频的风、忙乱的雾,迷了那檐,漫了那阁,湿了那路,隐了那树……”

5年后的净峰寺,无疑经过了政府的旅游规划修葺,扩大了辅助建筑和水泥小道。汽车爬上三道弯,便可停在半山坪的停车场。规整后的净峰寺观音殿、李仙洞、三宝殿依旧呈旧结构,旁侧的海月楼、禅房、醒园显然为重修。因山头圆滑,寺构皆小筑,惟三宝殿为面阔进深各三间,其余皆一间,且均单檐悬山式屋顶。路至半山,从山的两侧岔出小道绕山而上,与正面主道构成“山”字三道。我们一行自左侧山腰小道登,盈尺小路在密匝匝的小树遮蔽之中,绕至山腰迎面海风劲吹。步登一阶,景开一片:一片黄色的田野尽处是一片湛蓝色大海,天淡在氤氲的岚气里。脚踩一块云团水啮射状的大海深处喷薄出的红丹岩,飒飒海风便吹了一头乱发,友人在顶峰的栏杆演绎《泰坦尼克号》男女主人公在船舷迎风破浪的展臂迎风镜头。且那般兴致之极,冲浪之快,临阔海与危崖之畅,从他们屏息闭目之情便能深深感受:这么一处不起眼的小山,竞能演绎当代影视极度夸张的蒙太奇,感于诗和敏于情境的情人,净峰山定收藏了他们无数的故事!

方圆不过30米的净峰山头有“三奇”。一奇为风,净峰寺距海不过500米,海连着洋,那风奇烈奇新。二奇为石,红丹石原为深海之石,石呈啮射状,叠迭如云。三奇为树,由于地表较薄,山多短瘦之树,且生得秀美多姿,树有屋高,高出部分如扇打开,树梢扇丛般茂密。5年前的那次叩访,因呆的时间不长从而忽略了许多发现,只记得那寺格外之小,那雾凝在叶上成了水滴,那一幅随意挂着的弘一法师绝食照,眼无波澜,脸无忧扰。我在人世的感慨中自然而然就想到了他,想到小寺与禅房的种种清静极致。我本意把弘一法师和净峰寺视为我一人内心的圣地,又禁不住在重访时携好友前往。这友为女友,若为男定是狂悖之徒,她临怪石迎朔风身展如燕,好攀山树疾走山道快如猕猴,好探幽悼落日虔诚合十。紧邻三宝殿荒为一侧的弘一法师旧居,是她于东张西望中发现的。她先是发现三位在禅房烧饭的大婶,原来她们准备在山上用完晚餐,被床李仙洞等候萦仙梦。她们不认识李叔同,只管她们的眠梦盼仙托。仙家、道家、人家各有寄托,弘一法师旧居无人问津。那旧居建于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初建时为僧人憩息之间,弘一法师到此挂锡宏法后辟为居室。旧居坐东朝西,单间石木结构,面积25平方米,保存完好。旧居内法师眠床坐西朝东,东面小窗一尺见方可观日出。门正对西方可望日落,门前小坪可凭栏远眺,一方乡里炊烟,远处一抹海域含烟。弘一法师生前用过的卧榻、桌柜、脸盆、坐凳全是杉的原木,偶尔能见柜面有点滴老漆。卧榻四周封闭,床板内匣为四格,前两格可开启,为藏经书和衣物杂用。床无帐,柜无物,用来照明的灯盏白瓷蓝纹茶壶结构,壶嘴没有灯芯,壶里没有油。想来一灯如豆,漫漫长夜陪伴法师度过空山生活的只有老屋的蟋蟀和幽幽虫鸣,冷清的山月也是奢侈的!

1935年4月,弘一法师到净峰挂锡,直至10月离开净峰寺。4月初至,正是柳长植菊之时,弘一法师在后门靠山砌一围墙,植菊盈畦于自己动手开掘的一厕池一角。艺术家出家为僧,头顶空壑背靠山,依然会活出别一种情调。10月秋晚完业欲归,一畦秋菊犹复含蕊未吐,人走花不能同走,弘一口占一绝《将去净峰留题》志别:

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后人来了几何?去了几何?谁留心过弘一法师植下的那畦菊开花了没有?净峰寺“弘一法师纪念馆”的林小姐为我开启了旧居的锁。我肃穆地为弘一开窗启门,让斜阳照入这尘封的旧居。百年石墙鲜有老苔,一畦残菊囚在这围墙内。同是10月秋晚,菊只含蕊。弘一辞世60年,他的学生丰子恺(漫画家、翻译家)、潘天寿(画家)、刘质平(音乐家)也已谢世,他的学生的学生书法家虞愚学临弘一字体遂成一家。一根之深,体消魂在。眼前残菊该非老根新茎,但何因如此凄狂?舞过?荒过?若婴见到亲人?或旧主音容难再照眼?后来的人已是步履匆匆,已不顾及浇灌植种?!给一残菊浇点水算是告慰弘一,转身恰一轮残阳迎门如箕。当年弘一以桌案上的杨树枝刷牙洗漱迎日出,又以捻珠诵经迎落日,一灯如豆燃残月,一畦一瓣看世界!只一瞬间,迎门的天际交界处秋晚的落日红成艳色大球;由大圆转为椭圆,由殷红自上而下酡、桔、赭嬗变,只两分钟便坠入西方,天骤然而暗。顷刻,一首不知名的现代歌词让我突然想起:“我的剧情已落幕,我的爱恨已入土。”是的,人生只是一个句号,平凡与辉煌都有其谢幕的一天,但更恒远的是一颗伟大的灵魂。伟大的灵魂非跨代能探秘,伟大灵魂的谢幕如秋阳之落辽阔壮丽,他塑造的内心世界、精神源流无异于伟大的造山运动把海底的红丹石举到净峰顶上。啊消失的可能是一片海域,隆起的则是一座高峰!

啊,净峰落日一颗伟大的灵魂深锁在这里。在偏远、狭小的净峰寺与他见面,无论是虎跑他的初出家,厦门南普陀的修订南山律宗,还是泉州不二祠他的仙逝与承天寺的坐化,远没有这落日照着紧闭的旧居给人辽远的记忆。弘一法师不假寺名,净峰不借弘一,寻道求道殉道者凭着简单的执一,超越历史的时空!

下得山来,秋晚路黑,弘一深锁的旧居灯盏无油。初月已照旧居东窗,当年的弘一应比我们领略更多的净峰落日和冷月贴窗,如此他的诗才有种植和留待后人的许多祈望!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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