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坟头有一朵盛开的马兰花
2009-11-10王丽玲
王丽玲
14年前的那个夜里,我又一次从同样的噩梦中惊醒。
这已是第三次了,那个恶魔似的家伙仍然在上楼。我实在佩服他,他的不服输竟然与我的性格是那么的相似。他狂傲地大笑着,整个水泥楼梯伴随着他的脚步声被吓得颤抖起来,发出了快要断裂的声响。听着他“咚咚”的上楼声,我的心也开始发虚。但我绝不能退缩,我仍像前次一样,英勇地义无反顾地抵着我家的房门……来吧,恶魔,我会同你战斗到最后一刻!
就在这时,就在我虚弱地快要放弃抵抗的时候,他竟然放弃了我。我看得非常清楚,他不知从什么地方进来了,又进入了我母亲的房间。我本能地大喊了一声“妈……”猛然坐起时,心脏好像己挂在了胸腔之外。
看看表,又是半夜三点整!
我不知道这样的噩梦还要持续多久,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噩梦之醒对我和我的全家意味着什么?
7天之后,这个谜底解开了。母亲突然病倒了,母亲只在医院住了短短的7天,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事实,如果我早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我可能愿意永远把那个噩梦做下去而不愿醒来。因为这样的打击,对我们每个人都是毫无任何准备的。母亲她只有49岁啊!而且在我们的印象中,母亲总是那样地健康,那样地自信,那样地乐观,永远不知疲倦……
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我被母亲的病历惊呆了,早在10年前,母亲就被检测出得了乙型肝炎,而这次是死于急性肝坏死。
母亲给我们隐瞒了整整10年病情。
在此后的几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回忆母亲的每一个细节,回忆着她是怎样善意地欺骗着他的儿女和她的丈夫。
在我的脑海里,浮想出最多的画面,是母亲的那双眼睛。中医讲肝主目,母亲的眼睛,你总会给我留下点什么吧?
我来到这世上能记起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母亲的那双眼睛吗!那一次我在她暖和的怀里吃饱喝足之后,用调皮的小手在她的脸上试探样地摸寻着的时候,两泉清澈的潭一样的东西一下子就将我吸引了进去……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如两潭平静的泉水,充满着善良、温情和关爱;可正当我被那温情和关怀包围得心满意足之时,那平静的泉水却突然变成了急速旋转的涡流,裹卷着我一直走向宇宙太空,我顿时被一种深邃的东西迷惑住了,心里不免一惊!再仔细看时,那双眼睛又如平静的水面了。
但不管我读懂读不懂,母亲眼睛里的“真诚”二字直到她的去世,我才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记得小学二年级前,我常像个假小子似的在外边疯耍,还经常做些捣蛋的事情。有一回我在外边又做了件小坏事,回来时又对母亲说了谎。母亲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眼睛变得十分严厉,好像在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那时,我才知道眼睛的力量是远远大于话语的。正是因了那双眼睛,我才知道“真”在母亲的心里的分量竟是那么的重。也正是因了那双严厉而慈爱的眼睛,这么多年来,我竟然再也不会说谎……
可母亲那双诚实的眼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澈和躲躲闪闪了呢?哦,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十年前的一个下午。那天下午,母亲是很疲倦地回到家的。回家后,从来也不曾在床上多躺过半分钟的她,竟然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好长时间没有出来。我感到十分好奇,就悄悄地推开了母亲的房门,突然看到,母亲竟伏在床上偷偷地饮泣。那双眼睛呆呆的,变得模模糊糊,浑浊不清。看到母亲的眼睛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很害怕,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妈……”
母亲这时也很惶悚,她一边慌忙把一叠东西放进抽屉,一边连忙站了起来,问道:“玲,你……”
我仍然是战战兢兢地问道:“妈,你怎么哭了?”
“哦,妈没有,妈没有……哦,妈是眼睛里边进了个沙子,进了个沙子。走,跟妈做饭去……”
转瞬间,她变得跟没事一样。
后来,我曾偷偷地打开抽屉,看了母亲放进去的东西。那是份病历,还有化验单什么的。可惜我看不懂,十一二岁的孩子,我能懂什么呢?
看不懂也就不再问什么了,谁会想到母亲是在骗我呢!
哦,我想起来了,还有一次,那时,我已经上了初中。一次家常便饭,她竟然出了新花样,不再像平时那样全家围坐在桌上吃大锅饭,而是给全家分了餐,就像现在的自助餐一样。这样的吃法,受到了全家的一致反对。因为我们都很不习惯,我们习惯于那种传统的吃法,并把它叫做团圆饭。记得母亲当时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地讲了自助料理的种种好处,还讲得头头是道,就连我那一向粗心的父亲也被她说动了,我们纷纷表示要跟她一起与时俱进。但就在家人不经意时,我却突然发现,她用手猛地顶在她肚子的右侧,我惊慌地小声叫道:“妈,你……”母亲却用严厉地眼神告诉我:“吃饭!”又向大家从从容容地说:咱们家里,绝对是代表中国今后餐饮方式向文明转换的先头兵。不信你们走着瞧,过不了几年,咱们家今天吃饭的方式,就会成为最流行!”我记得当时我也注意过母亲的眼睛,那双已经有了鱼尾纹的眼框中间,分明有了一颗强忍着的泪珠。现在想起来……明白了,全明白了!!可是,己经晚了……整整10年啊!母亲呀,你竟独自用你那单薄无力的身躯与病魔做着顽强而不懈的斗争!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让你一直支撑着你……
尽管乙型肝炎主要是经由血液传染,根本用不着这样,但是对母亲的一颗心,我们谁又能为母亲这善意的谎言而说哪怕是半个“不”字呢!
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我去了母亲的坟地。在她的坟前,我第一次流下了为我母亲去世而流下的泪水。因了母亲临终时的交待,我不知是为了遵循她的遗愿,亦或是心中那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竟然真的在她去世时眼里无泪。我依照旧俗给母亲烧了纸钱,又给母亲摆上了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因病十年不吃了的油腻的红烧肉。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母亲坟头上有一朵淡紫色马兰花正在开放。朴实的花蕾,在微风中轻轻地抖动着、摇曳着,真像是谁的眼睛……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母亲,因为母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就是个“兰”字。
因此,我时常在想,母亲会死吗?不会,母亲永远不会死。因为,马兰花是年年秋天都要开的……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