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相仿的南方(外一篇)
2009-11-10傅菲
傅 菲
大路,是我们对枫林街的称谓。街应具有小镇的气象,应该有商铺,有南来北往的货客,有饮食店。枫林没有。枫林是个偏瘫的残疾人。枫林只有这么一条大路。在去小学的大路上,我们还会路过一个三岔口,一座平板青石桥,一个弧形的水塘,两个长满荒草的坟茔。坟茔过去,是一个弯角,学校的操场豁然出现。卖甘蔗的板车停在弯角。炸油子馃的挑担也搁在弯角。大路就是这样弯曲的,它就是村庄的形体。樟树,泡桐,柿子树,香椿树,栗子树,从房前屋后跳出来,密匝匝,油绿绿。三岔口是村里出殡的地方。入了殓的人从这里出发,沿大路绕一圈,去了后山,再也不会回来。即使回来,我们也看不见,一阵风似的。棺材涂满红红的土漆,木腥味还在。土狗蹓来蹓去。案前的香一捧捧地烧,杯里的酒只有半盏,落满纸灰。碗里的红烧肉白塌塌的,鼓胀胀的,棺夫拿起筷子,夹起肉,张开碗口般的嘴巴,一口咬下去,肉油从嘴角喷射出来。棺夫说,好肉好肉,七分生三分熟,有嚼头。也有入不了棺的人,用草席包裹,用竹垫子卷起来,扔在路口。这是短寿之人。岔口出去,走百米,到了饶北河。
饶北河,在村前呈弧形的饶北河,它的南岸是一片树林,穿过林子,翻过河堤,是一片西瓜地。初夏,葱绿的宽阔的粘粘的风,舔噬着我们的脸颊,那样潮湿,温热,轻轻抚慰。豌豆花在田垄上盛开,小朵小朵,粉细的白。蜻蜓欲飞欲停。我热爱这种有着生活气息的自然之美。不远处的菜地,搭在架子上生长的是丝瓜,爬在矮墙上开花的是冬瓜,趴在泥坑里午睡的是马荠菡,站在池塘中央打把小伞的是莲藕。那是辣椒,这是茄子,梳着小辫子的是长子豆,长着胡须的是玉米。它们是我味蕾故乡里的故人。母亲把米泡在水里,泡一炷香的时间,再用石磨磨成米浆。米浆在热锅里边搅边熬,直至成糊,再把糊搓成黄瓜状的糊坯。一家人坐在桌边,把糊坯捏成灯盏碟的形状,把切好的笋丝、咸肉丁、豆芽、腌菜、辣椒干、豆干,包进碟状的皮里,放在蒸笼里蒸。这就是灯盏馃。年迈的祖父能吃三大碗。祖母吃一碗,私下还要藏一碗,留到第二天吃。做灯盏馃耗费时间,只有做不了农事的阴雨天,才会做。糊坯还可以做饭麸馃,把坯切成薄片,或揉成丸子,在大火里煮上一盏茶的时间,放进咸肉、豌豆、豆芽、香菇、目鱼丝和调料,煮得汤有些黏稠,就可以上锅了。那时的家境不好,只有豌豆采摘时,才可以吃上几次。若是清明或立夏这天,米浆不需要熬,调碱,加糖,直接蒸糕吃。用竹篾蒸笼放在沸水里,笼底铺上纱布,把米浆浇一公分厚,蒸熟,再浇,再蒸,再浇,蒸上十八层。蒸出来的糕,用麻线拉切成块,白口吃,口感绵甜。不加糖的糕,可以煮丝瓜吃,溜滑,滚烫,既可以当菜吃,也可以当主食。
作为一个男人,我有时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做吃有浓厚的兴趣。也许,最适合我的职业,是做个厨师。我无师自通就会烧菜。这可能与我童年有关。我母亲烧菜,我添火。蒸汽在翻卷,油锅噼噼啪啪,我站在灶边,等母亲把猪油渣熬出来给我吃。母亲做蒸菜、糊菜,做小菜、大菜,做炒菜、文菜,样样拿手。尤其是在缺少食物的年代,她能做各种各样的焖饭,把我们的胃口调理得丰富多变,倍感生活的美好。南瓜,芋头,萝卜,白菜,荠菜,她都能焖出上等的菜饭。一样的米,她能做出百样的糕点。就是今天,我对她烧菜做饭的技艺,也惶惑惊奇,赞叹不已。
荆条花凋谢,叶子一片一片地跃上枝头。岸边的芦苇也完全茂盛起来。天空浑圆,有沉甸甸的下坠感。宽阔的水面有风的纹理,斜斜的,波动的,刻出天空的图案。白鹭在浅水滩觅食。它长长的脚,支撑着一团厚厚的积雪。白鹭在开春时就来了。同它一起来的还有惊雷,拖着火焰长长的尾巴,翻着跟斗,从山尖滚落到我家的屋檐。暮色的屋檐,雨水披挂,像一道帘子。嘎,嘎,嘎,白鹭在呼朋唤友。从这块田飞到另一块田,从樟树飞到洋槐,它宽大的翅膀从我们的头上掠过,仿佛天空有轻微的晃动。牛筋草钻出毛茸茸的小脑袋,泥鳅在水坑里扭着小圆腰,鸡冠花亮开嗓子唱歌。田沟里,地垄上,四处跳着青蛙。南瓜蔓一夜长出细长的须,卷曲在瓜架上。水坑里,泥鳅和蝌蚪成群结队地游,小鲫鱼啪啪啪地拍打水面,溅起水花。枯草翻个身子转青。空气是潮湿的,草地上到处都是地皮菇,薄薄的,青柚色,牛屎一样黏结在一起。后院的桃花落了一地,像个病恹恹的女子,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雨先是一丝一丝的,没有响声,也没有雨势,恍恍惚惚地飘游而来,地上的粉尘像糖芝麻一样黏合,瓦开始发亮,映出天空的光色。天暗合下来,阴霾的云层里撕开一条缝,哗啦啦地掉下身子扭动的蓝色火苗,隆隆隆,啪,重金属碰击的声音像火炮炸响。哗哗哗,雨点颗粒般砸下来。雨势从山坳转个身,来到村里,斜斜的,透亮的,啪啪作响,水浪一样压来。瓦垄上,水珠跳来跳去,叮叮当当,水流喷射,形成水柱。墙头的狗尾巴草,耷拉着脑袋,一副打死也不还手的样子。水田白泱泱的一片。河汊,水沟,石板路,淌黄黄的泥浆水。白鹭缩在樟树的树杈上,用长喙梳洗羽毛。鲤鱼在河里翻腾跳跃。喧哗的春天,要把大地重新装扮一番。
桃花汛后,鄱阳湖的鱼群经信江,游到了饶北河。鱼有时多得乌黑黑一片。我们在河床的凹处,用竹片编织的长方形筛子,架一个漏子,水落在漏子上,鱼也落在漏子上。鱼在漏子上,跳来跳去,弯曲着身子,直至筋疲力尽。鱼有穿条鬼、棍子鱼、红光头、鲫鱼、上军、乌青,这些鱼爱戏水,精力充沛,像发情的男人。白鹭则觅食小鱼小虾,把嘴伸进水里,嘟嘟嘟,头抬起来,甩动脖子,脖子变粗,鼓起来,翅膀轻轻拍几下。它是那样的满足,三五成群,不时地交头接耳,偶尔仰天嘎的一声,飞到另一片浅滩去了。它是那样的优雅,像个乡村牧师。光洁溜滑的脊背,被风扬起的刘海,因急促的呼吸而波动的胸脯。是的,这就是鱼群搅动起来的饶北河。它是如此的性感。西瓜藤匍匐在沙地上,正开出粉黄的花。傍晚时分,淡淡的雾气从河边漫过来,潮湿,模糊,野鸭呱呱呱的叫声也漫过来。假如在暗夜,有一个人撑着乌篷船,拐过弧形的弯道,在埠头的柳树下作长夜的停留,那么,我相信他和我有同样的愿望——都想成为河流寂寞的聆听者。缓缓的,寂寥的,一丝一丝渗入心房的水声,会在一个人心中长久地回响。而那样的暗夜,仿佛是水声的储藏器。田野里的野花与水声呼应,仿佛它们并不孤单,它们会在某一瞬间,相互拥抱在一起,交流彼此的气息。星辰高远,稀落的光芒使苍穹像一个突兀的悬崖。我们的头顶之上,是什么,我们的大地之下,又是什么。夜风从我们的肩膀滑落,一只水鸟啾啾地飞离枝头,那么快,只有水面留下它翅膀的痕迹。整个村庄虚在白光里,人也虚在白光里。我不知道那个与我有着同样愿望的人,心里会想些什么。或许他想起当年他的弟弟,与他一起在河里捕鱼,那时的鱼更大,用石头也能砸到鱼。他们一起下网,一起收鱼。他的父亲临终时,把弟弟托付给他。他弟弟在18岁结婚之后的第七天,暴病而死。或许他想起了扔在石灰窑坑里的妻子,躺在木梯上,眼睛还没有完全闭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心静如水,时间把所有的怨恨和伤痛,都进行了彻底的改写或修复。
撑乌篷船的人,是一个捕鱼人。船上有浓烈的谷酒,网具,一件棉大衣,一条被褥,一个鼓鼓的汽车内胎,一个圆桶。他把圆桶嵌进汽车内胎,人坐进去,在河岸边布网。无数个夜晚,我来到他的船上。他用宽厚的手,摸着我的头。他穿对襟衣褂,白色的。他的脚像女人一样小巧。他略有扁塌的鼻子,在酣睡时会发出冗长的鼻音。他喜欢抱着我睡觉,他把温热的酒气哈在我脸上。夜晚是冷寂的,河水一样漫长。他就是我的祖父。桃花汛后,他就去河里捕鱼。即使是夜晚,他也头戴斗笠,手握渔叉,站在船头。田野和瓜地里的青草气味,被风送来,馥郁,恬美,惺忪。我能听到大地翻身的声音,窸窸窣窣,虫咕咕咕地鸣。而饶北河的睡姿是那样的优美,裸露的肌肤有月光的皎洁。饶北河轻微的鼾声不但没有把夤寂的村庄吵醒,反而使它睡得更沉。月光大朵大朵地落下来,和雾气交织在一起。白茫茫的一片。
天哗哗哗地亮了,河滩上飘来少女的歌声。那是三寸丁的女儿茶花唱的。茶花是养鸭的。她用一根长竹梢,背一个稗谷袋,穿高筒雨靴,把一群鸭子往河里赶。她没有读过书。她会唱许多歌。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她父亲个头矮小,开春时就打赤膊,油黑的背脊抹了油一样,雨滴打下去,溜溜地滑。茶花有一个弟弟,叫老三,和我同班。老三经常挨同学的打。但他不怕。他说他从来不怕痛。我们不信,他就开始拧自己的手背,乌黑的一块,他说,看见了吧,不痛的。我们还是不信。他就用指甲抠脸,血丝渗出来,殷殷的,他说,真的不痛,不信的话,你来抠。他把脸拉到我们跟前,边说边笑。我们轮流抠,他也不叫痛。他的额头有松树皮一样的皱纹。即使是冬天,他也穿一条单裤。裤子的屁股上,补了两块巴掌大的布。他用麻绳捆在腰上。他没有外套,棉袄赤裸在外面,油油的污垢和鼻涕粘在袄袖和扣襟上,油油地发亮。他躬着身子,鼻涕结成壳,锅巴一样。他把手插进袖筒里,上课的时候,他不用手翻书,用舌尖舔,舔一页翻一页。后来我们再也不打他。我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死肉。茶花却不一样,是村里最美的姑娘。我小时候,大人开玩笑,问我,你长大了要娶谁做老婆。我说我要娶茶花。茶花有两条很长的辫子,但她不让辫子垂下来,而是盘在头上。辫子上插着花,有木槿花,有月季,有百合,有柚子花,没有花的时候,也插几支长着芽苞的桃枝。茶花有十八九岁,月牙形的脸,满口石榴牙。天开亮,她就坐在沙滩唱情歌。她的情歌让整条河流生动起来。虽然那是寂寞的情歌。我们都迷惑于她,仿佛她是饶北河的化身。
“在许多个夜晚,我反复梦见一条河流。”我曾经这样说过。是的。被我梦见的还有圆月,河边的美人,在山顶上燃烧的落日,田埂上灿烂的葵花,繁忙的埠头。饶北河上空成群的白鹭,斜斜地飞过。母亲在埠头洗衣。父亲在埠头挑水。我背一个鱼篓,跟在祖父的身后,到竹漏子上捡拾肥鱼。河湾苍茫,树林遮掩了对岸的村庄。炊烟从树林背后的野地里,淡淡地升起,慢慢扩散,与河边的雾岚融为一体。牛哞一声长,一声短,燕雀从枝头上惊飞。傍晚的霞色,渐渐收合,直至澄明一片,村庄淡淡地隐没,浓缩,墨滴一样凝固在暮色里。昏暗的灯渐次亮起,屋顶渐次模糊,人声渐次寂寥。大路上,饭后的人坐在长条凳子上,摇一把麦秸扇,看月亮从古城山浮出来。黧黑的后山也浮出来。夜晚来了。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无数一天中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时间是个恒量,一天是个变量。人以减数的方式,进入时间,或者说,人都生活在倒计时里。但这又有什么值得紧迫呢?又有什么值得我们放弃从容呢?
饶北河,江南河流中的一条小河,一个不被人传颂的名词,它途经一个村庄时,与一个气质相仿的人相遇,它赋予他美学,赋予他习性,赋予他生死相爱。或许,记忆都是过于美好的。现在的饶北河,已经完全污浊,河水像米汤。河水会使人浑身发痒,长红红的皮疹,溃烂,蔓延。河里的鱼很少,只有指头一般大。在5年前,饶北河上游的望仙乡,大力开发石材,磨浮的废水不经过任何处理,直接排泄到河里,石材的白色粉尘,沿河床沉淀下来。河鳗、鳜鱼,已经绝迹。河獭更是灭绝无踪。沙滩被挖沙机掏得鸡零狗碎,像一具抛尸被野狗掏出的内脏。大片的树林只留下树蔸。枫林作为一个村子,它的灵魂已经死去——假如河流是村子的灵魂的话。生活在河边的人,远离了河流。
胸腔里的河流
天空爆裂,嘭的一声,雨水霹雳般砸下来。初春三月,阴霾千里,(厚重的,让人伤感的,针刺般的,黏稠的)出现在乡村葬礼中的唢呐声,从远处传来,有淹没感,有泥浆混合的土腥味。这些都是我熟悉的——送行人扎的是白头巾,萝卜戴的是蓝头巾,女孩围的是红头巾。(许多年以后,我的皮肤松弛,一卷卷地耷拉下来,我躺在摇椅上,阳光像终年的积雪,压迫着我微微冰凉的额头,植物腐败的气息和我的命运相似,我会重新听到体内河流的呼啸。这样的呼啸,仿佛从我出生开始,未曾停歇。我怀抱的双手空无一物)河边送葬的队伍隐隐地没入陡坡,只见一片白头巾在风中吹动,吹动,哗哗哗。唢呐声咕咕咕,长出茸毛,松毛虫一样让人又痛又痒。
是的,告别已经提前到来,饶北河的汛期没来之前,沿路的经幡已然被风吹散。泛青的雨水,提着湿湿的裤脚,从山边,从屋檐,从白菜敞开的叶面上,踮着脚尖走路。风吹到哪儿,它走到哪儿。它清瘦的身子显得弱不禁风,但更楚楚动人。远远地看,河边的人影和雨滴一般大小。或者说,一粒雨滴掩埋一个人。
“唢呐嚎叫起来,叫魂一样。”黑皮坐在门槛边的板凳上,看着河边说,“死人和雨天一样纠缠人。”他嘴角上的纸烟早没了火星,只留了海绵蒂。他是个瘸子,鼻梁上有一条指甲缝宽的刀疤。他和我同庚,今年40岁。“其实,活人比死人更纠缠人。”他又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
“兰花,你说说,我的黑皮是让他学打铁还是学做篾匠?”月巾大嫂问我妈。她们在饶北河的埠头上洗菜。“打铁费力,做篾难坐,各有各苦。打铁挣钱,做篾挣吃,各有各好。”我妈说。
14岁那年,黑皮成了村头铁匠铺的小徒弟。但他不爱打铁。他妈手上捏着荆条,追着他屁股打:“你不去打铁,你去河里摸鱼吃,省下粮食算积德。”黑皮去铁匠铺,光着脚板,一手拉着裤子一手摸着红肿的脸。“等我大了,我要收拾你。”他说得咬牙切齿。他比我和金器都长得壮实,圆腰厚背。金器说,以后我打柴刀,你可不能收我钱呀。
铁匠铺在村头,是一间小泥屋,一扇小门用藤条圈了个门环,没人的时候,门环扣在铁栓上。窗户低开,饶北河在下面哗哗流淌。师傅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每天太阳没下山,他种菜去了。我们把火炉烧起来,木炭一把把地捧下去,把土豆和红薯煨在木炭里。木炭燃烧时把松木的清香重新传送出来,干燥、略带刺鼻的空气让我痴迷。我们把废旧的镰刀从阁楼里翻出来,打成小刀;把秤钩解下来,打成铁钩。猩红的铁屑,在我们很小的力气里,闪闪飞溅。炭火噼噼啪啪。在冬天,我们用铁钩套一个半熟的红薯,扔在铁铺门口,我们躲在门后,手中的绳子拽着铁钩。狗把红薯叼进嘴巴,我们用力一拉绳子,狗被钩住了。黑皮用铁锤对着狗的鼻梁打下去,三下两下,狗就没了声音。
黑皮学打铁的第二年春天,金器的父亲死了。他是吃泥鳅吃死的。木匠黄毛对金器的父亲说,钵头,你生吃一条泥鳅,我给你50斤谷。钵头像一根枣树干,又瘦又硬,穿着油乎乎的棉袄,说,那我吃三条呢。黄毛说,泥鳅要小指粗,吃一条50斤,两条80斤,三条100斤,我说话算话。钵头从田里掏了几个洞,掏出三条泥鳅。黄毛说,规矩要说说,不能咀嚼,只能生吞。钵头喝了半碗白酒,漱了漱口,说,有点醋喝更好。他提起一根泥鳅,抖了抖,50斤谷啊,靠你啦。他的手指像火钳,夹住泥鳅,头往后一仰,嘴巴张得碗大,把泥鳅扔了进去。钵头用手来来回回地摸了几下胸口,说,泥鳅的味道都没尝到,可惜可惜,50斤谷子也到了肚子里了。他又仰起头,塞进一条泥鳅。他的喉结鼓了起来,又瘪下去。他捏捏喉结,说,我还种什么田啊,一个月吃两次泥鳅就可以养家啦。说完,他的嘴巴里噗的一声,喷出一摊红血。大家把他抬到他家里,他已经不省人事。他的嘴巴一直淌着血,沿着脖子而下,棉袄的襟前猩红一片。村里几个老人给钵头又是灌艾水又是灌陈醋,折腾到半夜,钵头没了气息。黄毛给钵头家秤了两百斤谷,说,算是给老哥度春荒吧。
岸边的桑苗一垄垄地铺展,一夜一个翻身,桑叶又肥了一圈。母亲腾出一间厢房,架起篾垫,地上铺了一层石灰,对我说:“养蚕一年下来,还不够你上学的钱呢。”春天的雨丝宛如纺车上的纱线,一轴一轴,日日夜夜都纺不完。冷峭的春寒,绵长,悠远。田还没有翻耕,红花草妍妍的,蜜蜂嗡嗡嗡,转暖的气象不日到来。油油的桑园,它密密匝匝的幽绿使整个春天变得黏糊糊,它以静谧阔远的气势让大地安静下来,仿佛只有它的浩淼和汹涌才能呼应饶北河的汛期。
我要走七里的土公路去中学上学。高处是灵山,峻峭壁立,环形的山峦抹上一层青黛色。从山梁往下看,河边的盆地像一个水桶。谷雨时节,稻田已全部翻耕,阡陌交错,泱泱水田粘贴着天空和远山的倒影——豆腐花一样的白云,瓦蓝的苍穹,小尖帽一样的山脊。阡陌上有白色、黄色、金色的野花。饶北河和煦的风吹来,泱泱水田布满细细的纹理,野花摇曳,公路边的杨柳也随之摇摆。我提着一个大竹篮,随母亲一起采桑叶。桑苗比人更高一些,我们用镰刀把新枝割下来,一叠叠地码在篮子里。桑叶相互磕碰的声音在耳边交织,唦唦唦,唦唦唦,青涩恬淡的植物气息进入每一个毛孔。母亲重重的咳嗽声,在桑苗之间传递。母亲终生被肺热所折磨。
埠头,桑葚成串成串地从高大的桑树上披挂下来。雨水适时地停歇,河堤上的芦苇抽筋一般疯长,哗哗哗,它绿起来的声音让人怦然心动。草皮上黏结的地皮菇旺盛地生育,不分昼夜。桑葚臃肿着身子,蜷曲在叶片下面,颗粒暴涨,转红,转紫,变得炭黑。灰雀叽叽喳喳,从这一枝跳到那一枝。
金器天天上山砍柴,他把成捆成捆的灌木条卖给我父亲的砖瓦场。他最多的一天能卖两块多钱。他比我大一岁,他穿一双破旧的雨鞋,唧呱唧呱地走路,脚凹绑一根麻绳,脚趾头露出来,黑黑的。即使是夏天,他也缩紧身子,一副很冷的样子,清清的鼻涕盘结在上唇。我们吃饭的时候,他就坐在我家的柚子树下,拿出烟杆,点一根黄纸芯,抽旱烟。他抽一口,咳两下。烟杆是钵头留给他的。我妈盛一碗饭给他。他说,我妈手脚慢,饭还没烧好,我回家吃。我妈知道他家短米少粮,说,先吃一碗垫垫肚子吧。有一次,我家做豆腐,金器妈看见我妈用豆腐渣喂猪,她连忙挑来一担白菜叶,对我妈说:“兰花,我用白菜叶给你换豆腐渣吧,豆腐渣煮饭可是好料呀。”我妈知道我和黑皮、金器玩得好,把我的一些旧衣服整理好,送给金器。金器个头比我高,他穿我的裤子会露出半截小腿,到了冬天,他妈给他缝一圈布片。
到了春荒,金器妈揣一个畚斗,一家一户去借米,借了一圈下来,畚斗还是空的。她坐在我家的厅堂,一手抱着畚斗,一边沉默地看着我母亲。她的头发在钵头没死之前,已经半白了,用一根布条扎着。她的头发又粗又多,把她圆圆的脸都遮了半边。我爸从梁上取下一只箩筐,给她一筐谷,说,金器砍柴的钱算是预支吧,不够粮了就来,我们不能空着肚子做事,吃饭是我们最大的事。到了年冬,金器妈把鸭子杀好,料理干净,送给我妈,说:“一年三个月的粮荒,总算度过了,来年的粮荒还靠你呢。”我妈就送给她几斤盐、几块凤凰牌肥皂。
16岁那年,我去县城上学。暑期过于漫长,我憋得心慌。黑皮铁匠铺里的生意并不好,我说,叫上金器,我们去打白眉豺吧。黑皮拿出两个铁套,一根棕绳,说,还要一只活鸡呢。
波浪形的山峦,在灵山的北部挤压出一条夹缝,山泉汇聚,有了饶北河。山上,麂子、锦鸡、豺特别多。豺的眉毛是白色的,尾巴长得拖地。我们叫白眉豺。夏天的时候,晒场上,晒着新出的稻谷,饱满的谷粒闪闪地耀眼,看上一眼,让人觉得格外温暖。鸡在晒场上偷谷吃。我拿一根竹竿,追着鸡跑。鸡扑棱棱地四处乱飞。我回到家门口,鸡又悠哉地偷吃,啄几下,抬起头看看,又啄几下。通常在午后,白眉豺从山脊上,狂奔而下,纵身而跃,一道闪电一般,跑到晒场,叼着鸡就跑。我喊:“白眉豺来了,白眉豺来了!”我父亲拿起扁担赶来,豺已经没了踪影。我父亲狠狠地说,该死的,每年要给它养几只鸡,总有一天我吊死它。
黑皮从吊眼鸭佬的鸭棚里偷出一只鸭,掖在帆布包里。金器端一把锄头,腰上扎一把柴刀,我们往山崖走。山崖在山梁上,有一个幽深的洞。我们从没进过洞里。据村里人说,洞里有许多巨大的蝙蝠,唧唧吱吱,叫得人毛骨悚然。洞里还有乌春鸟,全身发黑,眼睛发射蓝色的光。女人腰酸胸闷,吃上一只这样的乌春鸟,第二天就好。洞口外面是红薯地,畦边上的芭毛迎风摇曳。金器在芭毛丛里,挖两个小坑,把铁套固定好,铁套扎一根棕绳,另一个绳头固定在油茶上,再挖一个大坑,竖一个木桩,把鸭翅绑在木桩上。黑皮看着铁套上两排锋利的牙齿,说,不知道是狗肉好吃还是豺肉好吃,喝上两碗高粱酒,真是来劲。
回来的路上,金器一直问我:“白眉豺会不会知道鸭子在坑里呢?”黑皮也问:“鸭子被黄鼠狼吃了咋办?”第二天我们去山崖上看,鸭子还在,病恹恹地耷拉着头,一副死到临头的样子。我说,鸭子没有水喝会渴死,我们给它喝些水。我们找来找去,也找不到盛水的东西。黑皮说,金器,用你的鞋子当碗用,在这里放一夜,明天拿回去。金器说,我就这一双鞋子,我宁愿走八里路回家拿碗来。黑皮说,那就用我的鞋子吧,打赤脚走路凉快呢。第三天我们再去看,鸭子没了,铁套也没了,只有油茶树上留下一截绳头。地上凌乱地散了鸭毛,血迹斑斑,已完全污黑。黑皮说,做了一次贼,鸭子却给白眉豺吃了,不如自己吃。
方圆十几公里的山冈,没有哪一个不熟。黑皮的父亲凉水手里拿着一个罗盘,背一个米黄色的布袋,每天早早地出门。他是个风水先生,他痴迷于饶北河流域的层层山峦。他有一本自制的图画本,他每看到一座特异的山冈,便画下来,晚上,他把图画本翻开,一页一页地细细阅读。在昏暗的油灯下,凉水还把阅读心得写成文字。他的毛笔有些枯败,笔毛开叉,他写不了几个字,把笔尖放在唇上舔吮一下。有几次,他对我父亲说,饶北河边出不了大人物,你看看,山高地窄,视野不开阔,这种地方出来的人没有大气象。我父亲说,这地方好,没有水灾也没有旱灾,适合种粮。凉水说,我看了十几年的山水,景岭岗最适合葬人,土质干燥,前临水后靠山,有胸怀,我以后就葬那儿。
最终凉水葬哪儿谁也不知道,在黑皮学打铁的第三年,凉水背一个布袋出门,再也没有回来。村里派了几十个人在周围的山上找人,一个村一个村地问,都没有凉水的下落。他的去向成了谜。
黑皮长得石墩一样,打个赤膊,裤带上挂满了自己打的小刀,叮叮当当。过了几年,他和村里一个老师的女儿木槿好上了。老师是个古板的人,死活也不让女儿嫁给这个浑身黝黑的人,说:“力气大有什么用呢?两斤米撑死他。他的房子只有我的牛栏大,等到他有出息了,还不知道是哪一辈子的事呢。”月巾嫂托了许多人去说媒,都被回绝。木槿出嫁的那天,黑皮拿着刀去找接亲的人拼命,大家拖都拖不住,结果黑皮的鼻梁上被砍了一刀。
“人穷怎么会这样呢?”月巾大嫂有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她一个人走路,嘴唇会轻轻磕碰,鼻梁两边总有揩不干净的泪水流过的痕迹。她不时地用手触眼睛,好像眼睛里有擦拭不出来的灰尘。没过几年,她的眼睛就看不见路了,蒙着一层白色的翳。
鳏夫单眼找到我妈,说,钵头死了五年了,金蓝也该找一个了,男人是女人防老用的棉絮,你给我说合说合。单眼是个很本分的人,读过高中,是个外来移民,会说俄语,只是全村没一个听懂。我妈说了几次,金蓝也同意了。单眼挑了一箩筐的物什来到金器家,做了上门夫婿。
金器卖柴的钱,单眼都积攒下来,放在枕头套里。金蓝几次对我妈说,金器怎么都不和女人相好呢?我妈说,婚姻没通吧,婚姻通老婆找老公,我儿子也没相好呢。金蓝笑了起来,老母鸡一样,咯咯咯,眼睛眯成一条缝。可金器到了30岁也没相好,村里没人看得上,都说金器太瘦弱,大字不识一箩筐,除了砍柴就没一样拿得上手,人总不能一辈子砍柴吧。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说普通话的中年男人,听不出哪儿的口音,找到单眼,说,他有一个远房亲戚,是贵州人,只要八千块钱就可以成婚。单眼说,八千块可以买二十头牛呢。
卖了两头猪、半谷仓的谷,东拼西凑地集了六千块钱,单眼对外地人说,先看看女人再付钱吧。第二天,贵州女人来了。这个说话谁也听不懂的女人,高高大大,南瓜脸,穿一身土布衣服,用很大的汤碗盛饭吃,只吃饭不吃菜。单眼答应了,还请裁缝师傅给她做了一身衣服。
过了两年,贵州女人能说一些简单的本地话,还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但村里人都说这个儿子不是金器生的,是杀猪佬八头生的。贵州女人来金器家不到半年,和杀猪佬勾搭上了。木匠黄毛说,在河边西瓜地,有一个废弃的茅棚,一次,他到河里网鱼,看见贵州女人和杀猪佬在茅棚里干那种事。八头几次找到黄毛,说,你破坏我的名声可以,可金器是老实人,你这样说是欺负他。黄毛从板凳上跳起来,说:“你敢说你没有苟合?那好,我们对着太阳发誓,谁撒谎谁被河水淹死。”八头霜打了菜叶一般,焉了。
小泥屋还在,桑树还在。铁匠铺没了,桑树空留枝丫。打铁的老头死了好几年啦,黑皮早荒废了手艺,只是铁砧还牢牢地插在地上。呼呼呼的大锤声,噗哧哧的热铁淬火声,火炉轰轰轰拉风箱的声音,似乎并没有飘远,在冷寂昏暗的时间里,积淀了一层灰尘。只要把这里打扫干净,一切又会回来。黑皮一直单身,有些人给他说媒,说,你这人仗义,做事也灵巧,怎么不定门亲事呢?黑皮傻傻地笑。大家都知道黑皮心里的想法,但怎么可能走回头路呢?何况木槿的小孩都十几岁了。黑皮整天骑一辆摩托车改装成的小货车,拉啤酒拉食用油拉肥料拉杀虫剂走村串户地卖。需要货物的人,只要给他一个电话,他就突突突地送货上门。他做了一栋新房子,白墙红瓦,可就他和他娘住着。月巾大嫂说,没个暖心的女人要房子干吗。有一天送货,夜里回来,又喝了小酒,从桥上摔倒在河里,右腿粉碎性骨折,因此落下脚疾,走路一瘸一瘸,像个艄公撑船。
每年我都会回小村枫林住几天。我父母大人都已年过70岁,他们的身子像秋天的荷叶,一天天紧缩下去。尤其我的母亲,身子都佝偻了,和风干的柿子没两样。每次回去,母亲都会说一些村里的事情给我听,谁故去了,谁到了40岁还没有成婚,谁家过年连五块钱的剃头钱也给不上,谁家的孩子出门打工已经是第八年没有回来了。我听了心里发慌。
有一次,我去上班,在市中心广场的路头,看见一个人坐在板车的扶手上,吸着纸烟,一只手捏着一卷棕绳,脸门窄窄的,额头突出来,头发盘结,穿厚厚的棉花袄。这不是金器吗?!我叫了他,他抬起脸,看见我,忙着掏裤袋,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掏出一根,又塞回去,说:“这样的烟你是不抽的。”我说,你什么时候来市里干活的。他说他来市里半年了,拉板车搬货,一天也能挣三四十块钱,还不受气呢。他说,我除了力气,也干不来其它活。他的手皲裂得厉害,松树皮一样,指关节有粗粗的裂缝。我把皮手套给他,说,不干活的时候穿穿,不要冻坏了。他把手抄进袖筒里,说,不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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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评谭》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