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谜语
2009-11-10肖欣楠
肖欣楠
一
《启迪》。导演:沃尔克·施隆多夫Volker Schlondorff·德国
德国有着深厚的哲学基础,尼采、康德、黑格尔这些哲学巨人把思想的银子撒在前行的路上。后人随手可以捡拾一块闪闪发光的思想碎片,所以,德国人由衷地喜欢思考。短片的开头是古老的关于时间的追问——时间是什么?我想这个问题,没有谁能给出一个标准的答案。从远古到现在,哲人和平民都在思索。柏格森说:时间是形而上学的首要问题。他的意思是说,这个问题解决好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但是,这个问题恰恰是谁也没有办法解释的。圣奥古斯丁无奈地说:时间是什么?如果你们不问我,我是知道的;如果你们问我,我就不知道了。后来,另外一位哲人说了一句让人们久久咀嚼回味的话,用既模糊又比较形象的回答时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施隆多夫在短片的开头打出了字母:有什么能解释时间?有什么能代替时间?显然这样的入手是冒险的——他必须用他的电影给出答案。只设疑不解疑是不厚道的做法。在泛着绿波的河水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半裸着身体,在水中欢快而自由地嬉戏。绿色的藤蔓植物在水中招摇着生命的绿。在远古,没有时间概念,一切都在散漫和恣肆中潜行。只有身体的衰老或者意外把鲜活的生命终结时,似乎才有了作为个体的一个人的停顿。
短片以蚊子的视角切入。一个家庭开烧烤派对,朋友或者邻居都聚集在一起。男主人不断地烤玉米和牛肉,女主人微笑着招待来宾。一会儿,一个孕妇来到这里,不难看出是这家主人的女儿,她的到来像一滴凝固剂,让喧嚣沉寂下去。孕妇把跟在后面的黑人男孩介绍给父母和众人,可以想象,大概是先前父母不同意女孩和黑人交往,但是现在她已经有了身孕,木已成舟,面对的就是接受现实。蚊子在充溢了胡椒粉和孜然味的空气中转来转去,它摇头晃脑,以空间的优越感凌驾于人类之上。男主人在炭火面前大口地喝着啤酒,女主人伸开刚刚涂抹好的兰蔻欣赏。蚊子在她的手臂旁嗡嗡而过。“时间分两种存在——过去和未来。过去的已经不存在。未来的尚未到来。能体验的时间就是现在。过去的现在是回忆,现在的现在就是沉思,未来的现在就是展望。”施隆多夫不失时机地把旁白夹杂在其间。
孕妇被禁止喝啤酒。黑人男孩保镖般如影随形。丰盛的食物满足并刺激了宾客的食欲,强大的胃搅拌着食物化成营养。更多的食物在火上被烧烤。那只蚊子,或者是另一只蚊子,惹是生非的蚊子袭击了男主人。男主人手里举着烧烤钳,挥舞着驱赶。弱小和强大的对峙,大多是后者占有绝对的优势,并且能够取得胜利。不幸的是:男主人在挥动铁钳时,正好砸在了电线上。有形(人)和无形(电)是没有办法较量的。他发出尖叫,然后倒地,抽搐,死去。音乐停止。舞动的身姿停止。一切都停止。女主人呼唤着他的名字,只能看到瞳孔的放大。那只蚊子也因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被上帝惩罚——触电而死。静止的尸体袒呈在光线之下,宛如标本。施隆多夫在表达一个意思——对于活着而言,时间就是现在。
过去、现在、未来。我敲字的此刻是现在,当我把这行字敲完已成为过去,未来即是我还没有敲打的那些虚无的字词。如果这样比喻的话,时间如此划分是浅显易懂的。但是,时间是以颗粒、块状、线性还是其他的方式存在?亚里斯多德说:时间是测量运动的尺度。这句话被博尔赫斯否定,因为运动发生在时间之中,运动不能解释时间。那么,我们是在时间之中还是之间之外?如果我们在时间之中,谁在时间之外?圣奥古斯丁说:上帝不在时间之中,而是与时间一起创造了天和地。既然如此,又是谁首先发现,或者听懂了时间的密语?
在片子的末尾,打出了这样一句话:这一切发生在一天里,却像在我们一生里的事情一样,向上帝坦白,我还不知道时间为何物。渴求上帝给我指引,给我启迪。
二
《一瞬间》。导演:伊利·曼佐Jirí Menzel·捷克
某个午后。果实中醒来的老者,睡眠里呈现青春的画面。回忆是现实的釉彩。一定是有神曲在午后的天空响起,老者在丰收的喜悦里酣睡,夹带着几分沉溺。年轻的肌肉像青青的果子,弹性而饱满地挂在枝头。风来,摇几下。雨来,淋几下。在另一个清晨,更加的亮绿和结实。恋爱是草垛旁的慢板。蛐蛐在体内鸣唱。一如爱情不可靠,记忆也是不可靠的。老者的回忆中添加了自己一往情深的想象,人的思维有多大,想象力就有多大。双手推着独轮车,穿着厚厚的雨靴走在果园里,他褐色的头发上挂满了汗珠。一双慑人心魄的眸子,能够溢出爱情的蜜。哦,他不知道自己的魅力。不,他知道自己。在肥硕的女人面前,他把背带裤挺得笔直。他一定想去俘虏自己最爱的那个女子,让她像乖巧的兔子一样顺从自己。是个怎样的打击?他的自信被一拳击碎,再也拼凑不出美丽的图案。胡子在脸颊出肆意滋生,他瘦削、个性的脸于夜夜酗酒中膨胀。邋遢,肮脏,丑陋,愤怒。在青春的尾巴后面悄悄地勾搭上了中年。
他买醉在某个繁华城市,酒杯中翻起的白色泡沫,染上了他的双鬓。笔挺的绅士服装,暗藏着风霜。风霜这个词不仅仅适用于女人。岁月的斑痕加重堕入深渊的力量。年华老去,他在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之后,那颗悸动的心落到了实处。平淡惊心——这四个字是我今天看到的,我用在这里觉得别有意味。“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说得不止是爱情。他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累了,回到了那个原点,出发的地方大抵都是回归的地方。
土地收获着果实,时间收割着生命。他衰败的身躯在狂想中亲吻路上的妇人,被视为疯子的动作自然引起叫骂。他率真的朗笑中,浮现出母亲的亲近。性感的女孩子骑着单车,翘着结实的臀部,在果园中驶过。他看着那些背影,看着渐渐远去的青春的活力,就像是看到青年的自己在一步步远离。一个特写镜头定格,树上青青的果子摇曳了几下,跳跃在老者的头上。时间在浑浊的泪水中凝固琥珀。
三
《十分钟后》。导演:伊斯特凡·萨伯István Szabó·匈牙利
纪念日中的等待是愤怒的点燃。醉酒的心事在无限膨胀。刀子是结束争吵的句号。希望的加大憔悴了现实的心。
写这个短片需要用法国新浪潮小说大师罗伯—格里耶的叙述方式。可惜,我此时已把短片中一些家具的布置忘得一干二净。我力图让自己安静下来把这个短片写完,并且不时地看着时间和计算数字。中年妇人,整洁的房间,电视在开着,是个教授英语的节目。很显然,她在学这个。狭长的餐桌上,摆上了蛋糕,两旁是高高的底座烛灯。和你想的一样,如果没有意外,今天一定是个节日,避免不了的烛光晚餐。妇人不时地看着时间,如我一般的焦急。她在等待丈夫的归来,我看到她抑制不住一种幸福,她换掉了电视中的讲课,开始看她和丈夫的录像。借此,我知道那天是她和丈夫结婚纪念日。录像中的她和丈夫在切蛋糕,两个人相依为命,不离不弃。她和他之间写着两个字——恩爱。
甜蜜加大了她等待的焦急。埋怨是不是也走着猫步栖息在心头。终于等到了门铃响起。她收拾着年轻时恋爱的心情去开门,设计着给丈夫一个黠笑,或者像小儿女一样耍性子。哦,门外是丈夫的同事,男同事的肩上是酒醉的丈夫。他斜睨着眼睛,垂着头。嘴角的肌肉控制不住的抖动。酒气在丈夫嘴巴的张合中扑面而来。女同事抱歉地解释说,你的丈夫喝多了。妇人礼貌的扶过自己的丈夫,和他们道别。蹒跚的脚步,让丈夫跟不上妇人的步子,他踩不上她的点。他大声地喊着:给我酒,我要喝酒。妇人说:哦,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呢,难道你忘了?男人在酒精的挑拨中勃然大怒,似乎纪念日是一个耻辱,不及酒的温度。他掀翻妇人精心布置的餐桌。蜡烛倒了。蛋糕跌落到地上。他追着妇人要酒。妇人张皇逃窜,随手拿起了切蛋糕的刀子。刀子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亮,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微亮,谁也不知道刀子会扮演何种角色。
刀子是结束争吵的句号。她慌了。看着他胸前的鲜血,她去拨打电话。然后继续等待。等待救护车的到来。医护人员把男人抬到车上,随之而来的警察把她从医护车上架下来。她对他们大声地喊:我要守护我的丈夫。警察摇着头,把她带到案发现场,开始笔录。恩爱这个词不能解决问题,甚至不能帮她辩解。她不能挥动手中的遥控器把时间退回到丈夫没有进门之前,不能隐藏起那把闪着微弱的冷光的刀子。不能。都不能。哦。这个片子截取了这样一个简单的镜头,不过是想告诉人们:悲剧就在那一秒。一秒而已。上帝有时也是打盹的。
四
《狗没有地狱》。导演:阿基·郭利斯马基Aki Kaurismaki·芬兰
监狱的红色铁门被狱警打开,他被释放了。走出监狱,拿着多年前带来的那些东西——领带、皮鞋,腰带,还有一个手表。脸上是沉寂的表情,欣喜藏在布满了胡茬的背后。这个鬼地方,耗去了他多久的光阴?六年、十年、十五,还是二十年?影片没有交代。他跨出监狱大门的第一件事,询问别人:有去莫斯科的火车么?一个衣着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肮脏老头回答他:有一班。显然,这句话像兴奋剂般使他的眼睛充满了亮光。
他拎着被岁月刮去棱角的皮箱,去火车站,听到候车大厅的广播里重复地说:十分钟后,有一班车开往莫斯科。他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赶到一个店铺。店铺的老板惊讶于他突然存在这个时空,似乎这个人应该永远地消失。老板说:你终于来了。他的沉着和冷静让人觉得他根本就不曾有过牢狱之灾。他说:我来拿走我的东西。老板指指旁边的杂货,你看哪个是你的,拿走。他用在监狱里练就的沉默,直视着面前这个人,说,你知道我要的东西是什么。店铺老板无法忍受视线的切割,只能横下心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叠钱,递给他。也许多年前,他们曾经是兄弟、朋友,他和他做着相同的一件事,他蹲了监狱,而他还在尘俗中正常生活。如今,他不过是来要回属于他的那一部分。
他揣着那叠并不厚的钱去了一个酒馆。披头士们在唱歌。在香烟缭绕中缅怀着过去的时光。颓废。忧伤。还有深深地想念。他对侍应说:给我一杯白兰地。侍应有点冷漠地看着他,但眼神里绝对是惊奇与不相信,在时光中愣神,没有清醒过来。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走到座位旁看着酒馆中的一切。侍应去了后面的厨房,对一个妇人说了一些什么。妇人扯下头上的围巾,拢了拢头发,跟着侍应来到前厅,看到了他。妇人坐过去,看着他,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她说:你终于出来了。他说,是的,我来完成我的心愿。走吧,我带你去莫斯科。
妇人像个乖巧的孩子,幸福的样子,跟在他的后面,步子急迫而细碎,像要一下子把过去的时光撵回来。看到这里,我才明白——多年前,他和她是恋人。他想带着她去莫斯科,也许是抢劫,也许是贩卖非法东西,总之一切都是为了筹足钱和自己喜欢的女人远走,结果钱没有到手,便被警察关进了监狱。尽管过去了多年,他还是心心念念惦记着这件事情,一出来,就要找到自己的恋人,实现自己对她的承诺。女人呢,被突然而至的狂喜裹挟在幸福的空气中,呼吸得不均匀了,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在随着他前行。她觉得这一切都不可思议,像是在梦中一样。一个与繁华世界隔离开多年的人,还牢记着自己对爱人的承诺,并且在走出监狱的第一件事,就是实现它,仿佛时间从来不曾流逝,不过是昨天的事情罢了。而他和她都已经老迈到需要相互搀扶。
妇人说,给我个信物吧,让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于是,他们去了一个首饰店。他对店主说:我需要一个订婚礼物。店主看着面前苍老的妇人和满脸胡茬的他问:手表还是戒指?他肯定而简短地回答:戒指。我想时间对于他来说,除却代表着十分钟后开动的火车,是没有线性概念的。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丢掉手表的选择。他带着妇人买了两张开往莫斯科的火车票,然后在即将开车的一刹那登上火车。坐在车厢里,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他沉默了。看着窗外,不断被抛到后面的景物。妇人问:你在想什么?他答:你看外面。妇人说:怎么了?他说:漆黑一片。妇人看着他沉静得像个哲人样子,问:那又怎么了?他眼睛看着外面,沉思了三秒回答:而我们在里面。少许,他走过来,坐在了妇人的旁边,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知道,所有的黑夜都阻挡不了向往光明的心,他的坚持和信念圆了自己的梦想,兑现了对妇人的承诺。时间从来都不是问题,只要你想去实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