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平实·情趣
2009-11-10朱子椿
朱子椿
熊伟明在他的散文集《秋花漫放》后记里说:“中年是秋天收获的花季,中年也是篇浪漫的散文。”烂漫了,再烂漫,收获了,还盼来年好收成,秋天是个有想头的季节。夫子有云:五十而知天命。中年是智性的。
在江西日报工作的熊伟明,钟爱文学,“爱得无怨无悔,爱得死去活来”,笔耕三十余年了,他说,‘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清石韫玉诗)自己换了一个工作岗位,离文学远了点,这样更容易用新的视野去打量历史、社会及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也变得复杂了,思绪也繁乱点,写出来的东西也俏皮了许多。”读着散文集《秋花漫放》里的作品(确切地说大多是随笔、特写),似可扪及作者感情与思辨的跳动着的脉搏,感受到作者平实的叙述中渗透出来的情趣。
作者极看重散文的“真实”,通观全书,似乎找不到粉饰过的生活赝品。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都有着自己的局限性,但看得出作者尽量在最大限度地将记者、编辑的生活经历同散文创作协调起来,对于生活,无论工作职责内外,都留心观察,有意选择。有心与无心自然是有着两样的结果的,巴斯特(细菌的发现者)有句话很著名:“机遇最宠爱有准备的头脑。”在作者的笔下,有社会热点现象,比如汶川大地震、“超女”、“红色经典”的再现、先进典型、走红的歌星,有旅程见闻、往年回忆等。还有一般人“熟视无睹”的人和事,也在作者笔下展现出来了,如作者住房窗口的对面是一家省级研究所,墙上用鎏金的铜版压成的单位名称字牌,因年代久了,破损严重,字牌的“省”字竟掉了,多年没人整理,任其风雨飘摇。作者看着“很扎眼,竟有想啰唆几句的冲动”,由此写下了《“研究”的研究》,引发了作者的许多联想:“研究人员是要讲究精神的,如一个单位自己的门面都不在意,好的精神状态都‘省掉了,还能有作为吗?”法国雕塑家罗丹说过:艺术家“他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能够发现出美来”。散文作者的眼睛也是这样。
散文作者的眼睛之所以能够感受到常人不易感觉的美,在于作家善于发现和识别事物的特征,能够从广泛的生活信息中,捕捉到某种现象或事物,有别其它,从而产生了心灵感应,想臧否,想褒贬。散文和新闻记事类的文章都是写真人真事,区别它们的一个因素,就是作者看问题的视角有别。散文作者对事物主要是一种主体情感的体验。只要主观情感非常真诚,必具有审美价值。新闻记事类的文章讲的是客观的真,散文虽然也讲真,追求的却是主观的美。熊伟明的记者生涯,决定了他的一支笔要写出两样的文章来,而在骨子里,作者却只有一个核心,那就是他说的“我一直把‘文学的极致为真实当成座右铭”。这里的真实,我理解,包含着作者对待生活的忠诚与热情的真实,以及作品反映出来的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所以,尽管在看似淡定的叙述中不乏文采斐然之处,时不时可见情采闪烁,然而,作者的确志不在文采和情采。
读着《秋花漫放》,好像在听作者拉家常,讲故事(作者崇尚文学的故事性),就是讲一个道理,也听不出一丁点咄咄逼人的味道来的。作品的这种平实,主要来自作者对待生活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就拿《都是性格惹的祸》来说,宏原本是一个县的十佳乡镇书记,后来却成了罪犯,但作者了解这位老同学,宏“长得有点像《高山下的花环》中的靳开来那样,性格像,经历也有相似的地方”。宏出狱后两位老同学促膝长谈了一夜,亲感依然,而且之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或看到‘乡党委书记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常把他想起”。看似该贬的人物却显褒意,字里行间,给读者丝丝人间温暖之情。
散文创作最大的弊病是虚情假意,巴金在回答散文创作秘诀提问时说:“倘使真有所谓秘诀的话,那也只是这样的一句:把心交给读者。”散文创作要有感而发,有情则抒,摈除伪理、矫情。虚情假意的文章,读者不但不买账,反而如同吃了兑水的酒,倒胃口而已。林语堂在《论文》里有段话说得不错:“殊不知文无新旧之分,惟有真伪之别。凡出于个人之真知灼见,亲感至诚,皆可传不朽。因为人类情感,有所同然,诚于己者,自能引动他人。”周作人对散文写作有许多经验之谈,他最讨厌的是作态,认为一作态就是丑文,韩愈是文学史上杰出的散文家,然而韩文的“伟岸奇纵”、“曲折荡漾”,周作人却不屑,视其“装腔作势、骚首弄姿”,他的这种批评,也让人明白了他的散文为什么耐读。熊伟明在散文真情平实上的认知和追求,乃是得散文创作真谛之举。
作者的职业和知识背景,在其散文作品中是可以体现出来的,读着这些散文作品,似乎可以窥见作者那种记者特有的新闻感知性,那种对党和人民利益的“捍卫有责”(见《记者的使命》),以及作者通过缜密地逻辑思维指导下的形象思维活动,感受到这些散文作品的“智的价值”。不少篇章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人和事,不再是客观事物的直观反映、简单再现,而是经过高度自觉的表象活动,形成了带有艺术形象性质的具象了,这在散文写作,尤其是随笔中是很难得的。试举作品中的一些速写人物为例,如《抓不住的井绳》里的知青杏仙,《“北风吹”“万泉河”》里的北风吹、万泉河,《都是性格惹的祸》里的乡党委书记宏,《懒婆》里的那位男性“懒婆”……这些人物形象虽不能说丰满,却轮廓清楚,全然可感。读着作者寥寥几笔勾勒出来的他们,还会让人联想起明人性灵小品来。
散文以纪实反映生活,它有生活的本色美。如果“真实地表现被描写的事物的精神”(契诃夫),一切题材皆可为散文。散文题材的选择,主要是受散文这种艺术形式的限制。作者采撷生活中的人和事作为素材,取舍标准之一,那就是看有没有情趣,正如作者引句说的:“文章可以无错,但不能无味。”一篇散文能否引起读者的审美愉悦,是离不开情趣的。
情趣来自生活,情趣在文章中又可以焕发生活的本色美。作者说,如今写出来的东西俏皮了许多。俏皮,其实就是情趣。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艺术构思是主观能动作用的一种表现。显然,作者在选择题材的时候,运用了“情趣”这一概念进行思维,同样,作者在散文写作的过程中,力求写得“俏皮”,使文章艺术化,让人读起来有味。
情趣有理趣、奇趣、风趣等说法。《秋花漫放》里的不少篇章,一事一议,即事而言理,理趣美随处可见。读《明星啊,你慢些来!》,看题目就觉得奇怪,明星,本是人们盼望的对象,怎么会要明星慢些来呢?原来作者看到有关明星的“江西之旅”,“多位明星赶场赶昏了头,把‘南昌说成了‘南京,还有说成‘长沙的,包括央视的大腕主持人”,“有的明星根本就没多少准备,随意应付,把别人写好的诗来念,不说明作者是谁,还念得结结巴巴出洋相”等,但作者并不仅是当作笑话来讲,由此引申到一些地方“错把明星当福星”,“把请明星也当政绩”,从而告诫人们,“‘说西施之美无益于容要把自己家乡建设得更美丽,让人民富裕起来,到时候,明星不请自来。”读到此,自然让读者领略到了为什么作者要明星慢些来的道理,不禁又会心一笑矣。作者正是运用了情趣这把钥匙,去开启思想的大门,让读者获得精神上的快感。
而《流泪的艺术》读之则令人哑然失笑,作者先对一些艺术作品中的“流泪”做了番议论,紧接着讲了个故事,一位地委书记,和先进典型是同事,每次汇报也是主讲,讲到高潮处,能恰到好处地流泪,哽咽不已,一天两三场,照流不误。作者由此想到:“生活中的流泪不须学,艺术作品的流泪有艺术。”恰当地使用一些奇怪的材料,无疑增强了散文的情趣美。《城市初恋》写作者初到一些大城市的感受,读之也叫人嗤嗤发笑。1974年的秋天,作者随乡村干部到上海,接待他们的许多是知青的家长,一位知青的姐姐太漂亮了,送别的时候,和大队书记一再握手,请求帮助她弟弟,“那娇滴滴的动人神情,让‘阿乡只顾点头,双手久久不愿放开她的手。”在《西欧纪行》里,涉及钱的所在约有八九次,面对价格不菲的欧元区的商品,不言而喻,心中自有落差,在给爱妻买了块名表之后,作者忽地一本正经地嗔骂起来,写道:“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这一骂,竟骂得读者捧腹。真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对于散文这种文体,诠释者众,且各有说法,我以为,所谓记史、喻理、抒情散文,或当下有学者提出的所谓“审智”散文,并无孰优孰劣之分,对于散文话语,无论是审美诗化的叙述,抑或涉笔成趣的议论,亦无孰优孰劣之分。郁达夫强调评论散文当以个人、个性为准则,我深以为然。赖大仁在《秋花漫放》序中说,熊伟明的散文无疑属于“记者散文”。我想,熊伟明的散文有自己的追求,有读者,这就够了,我期盼能早日读到他的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