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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残”之修复抑或遗传

2009-11-10

创作评谭 2009年5期
关键词:残疾悲剧现实

邵 滢

一段逝去已久的岁月,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事。人们暗自庆幸,一个疯狂年代的结束便意味着悲剧的永远谢幕,于是刻意回避或者选择性遗忘。熊正良的长篇小说《残》,近乎残酷地使时光倒流,将黑色时代、灰色人性、血色命运又一次呈现给读者,迫使他们直面暴力、欲望和死亡。然而,小说并非只有满纸辛酸泪的“伤痕控诉”,也不同于痛定思痛的“政治批判”,它以当下追寻为出发点、以残疾人忆残疾时代的特殊书写方式,串连起历史和现实,深刻反思比肢体残疾更可怕的是心灵的残疾,比心灵残疾更可怕的是群体性精神残疾;同时,作品的思考不仅仅针对历史本身,也指向当下现实——时间固然可以修复身体和心灵的伤残,但没有对历史的持续忏悔与反思,悲剧就可能重演,尽管上演的形式也许不尽相同。

一、遍地残疾

小说展现的首先是令人触目惊心、无处不在的生理残疾。“我”,一个因患小儿麻痹症两条腿像蔫豆芽的“拐子”,是贯穿作品始终的人物,并承担着讲述故事的任务,于是整部小说都包裹在一种浓厚的“残”的气息当中。小说伊始便极尽笔墨地渲染“我”们一家人的伤残。既不年轻、身体也不好的“父亲”,仿佛被放到显微镜下观测,展示出他那没有血色和水分的“皮肤”,终其一身,都伴随着多少有些诡异的瘙痒。“母亲”则经常用一个黑药罐咕嘟咕嘟炖中药。“弟弟”有一个再植的、外强中干的大脚趾。还有痨病鬼一样的“外公”,走路“一崴一崴”的小脚“奶奶”。残疾进而越出这一家人,在他们生活的“老鼠街”及周边,笔墨触及之人,生理上或多或少具有缺陷。“我”的妻子张海棠、青梅竹马的苏晓晓;“我”的朋友“眯眼子”、“小鸡公”——后者倒是难得的肢体健全,可为了逃避插队,冒充残疾不成,档案上终究留下了残疾记录;“我”的钟表师傅、街坊詹疤……残疾甚至蔓延到了乡间,辛勤劳作的乡民同样并不拥有健硕的肢体,相反,作品中皱巴巴如蔫瓜般的房东一家,卡西莫多式的驼背苗幸福等,他们的出场似乎只在证明那是一个遍地残疾的年代。这种竭尽夸张扭曲、近乎荒诞的残疾表现,显然是作者的有意为之。作者更倾向于用一种审美现代性的视角,来重新观照已被文学书写无数次批判和清算的历史,显示出不同于文学史中诸如“伤痕文学”一类的写实性表现路径,表现手法和风格的差异也暗示着二者在写作立场和思考层面的差异。

如果说叙述者“我”勾连起生理残疾的群体环境,那么女主人公李玖妍则引发出一个更为可怕的精神残疾群体。姐姐李玖妍毫无疑问是家庭的异类,她不只健康,而且精力充沛、热情向上。这个家庭仅有的正常而温馨的世俗生活片断,几乎都与姐姐有关;姐姐刚插队时对乡村生活的新鲜体验,也是小说中难得的诗意所在。然而,姐姐的青春和热情不幸遭遇严峻的现实并产生激烈冲突:恶劣的自然环境、穷困的生活条件、单调的精神世界、高强度的乡间劳作,姐姐的理想主义终究碰壁;更可悲的是,姐姐还处在一个压抑本性、张扬狂热和鼓噪盲从的时代,自我意识与独立思考都被视为洪水猛兽,必须一除而快。小说着重描述了姐姐一步步走向精神的崩溃、付出泪水和鲜血直至生命代价的人生毁灭过程。

文学的使命显然不只是发现悲剧,更要追问悲剧的根源。如果只是习惯性地将一切推脱给历史和时代,只会使这种根源变得暧昧隐晦,《残》就不满足于悲剧的表层咀嚼,而将笔触直接切入到构成历史和时代的每个个体的精神世界。房东家儿子的偷窥,使姐姐向贫下中农学习的浪漫激情第一次遭受打击,也为其悲剧命运埋下伏笔,其后“茅草蔸”事件的发生演变与此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乔老师对情爱细节近乎变态的好奇和追问,乡民们的津津乐道、穷追猛打,组织处理和民间舆论两面夹击,作品充斥着一种由于本性压抑、精神极度匮乏而导致的心灵扭曲。物质的贫穷不仅加剧了扭曲的程度,更直接引发另一种私欲的膨胀,当权者可以将手中最小的权力无限制地发挥扩大,以换求最大的物质回报。每个人都在一种神圣的旗号之下实现自己的私欲,或者是生理的、物质的,甚至就是一种情感的、精神的。所有的这一切直接将一场再正常不过的恋爱故事演变成历史悲剧。姐姐是被一个精神残疾的时代集体谋杀的,盲从、欺骗、背叛、出卖,野蛮、残酷、虚伪、嫉妒,最终将姐姐逼上了绝路。甚至姐姐本人,既是受害者,也同样参与了自我的戕害。

《残》这部小说将一个人和一个家的命运推到极端,小说固然为这种命运设置了一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但作者立意不在单纯追究时代的责任,因为时代是由个体的人组成的,轻描淡写地将问题抛给“时代悲剧”,作一种政治批判,那么伴随着社会政治局面的变化,所有问题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人们很快会陷入廉价的乐观,会耽于盲目的幻想,悲剧就这样淡出历史的舞台,那些隐藏在悲剧深处的群体性精神残疾便永远不会得到正视和自省。

二、双重叙述

个人、家庭、社会,当这部小说在时代的横切面上处处弥漫着生理和心理的残疾气息时,作者进一步将思考的线索拉向现实,在完成从生理残疾到精神残疾的发掘后,又进入从历史反思到现实自省的过程。《残》的写作延续了作者擅长的第一人称视角下双重叙事的手法。作为叙述者的“我”,一方面在小说中承担着叙述我家和我姐姐李玖妍故事的功能;同时“我”也是当下的追寻者,“我”充当着当下故事的叙述者角色。也就是说,“我”的存在,小说不再只是一种历史的追溯,作者煞费苦心地将时间从历史延伸到现实,不仅书写历史的故事,更讲述当下的故事;不仅反省人们曾经的精神状态,更关注当代人的精神处境,从而为小说的历史反思赋予鲜明的当下意识。

小说选择残疾的“我”作为叙述者,其隐喻性所指不言自明。如果进一步从叙事效果而言,叙述者是成人的“我”,文本所持的语气、语汇都是成人所拥有的,但叙述的视点却是童年或少年的“我”,核心故事都是由童年或少年的“我”所感知所体验所看到的。这就形成了成年“我”讲述的话语和童年或少年“我”感知的话语两套文本。在后一个文本中李玖妍毫无争议是故事中心,而在前一个文本中,“我”就成为真正的主角。李玖妍那个文本中,从个体到社会、从肢体到精神的残疾,是显性层面的,是笼罩在政治盲从和物质贫困双重阴影之下的。而在“我”的文本中,作者也同样寄寓了对当下精神世界的敏锐洞察,不过是隐性层面的,它植根于经济大潮给生活带来的动荡不安的背景当中。到此,《残》的写作意义向前推进了一步,选择一段历史加以书写,并非只为回忆或者清算,更多还在警醒和忠告。

于是在李玖妍故事之外,有了“我”的追寻。关于“追寻”,实际上包含着两方面内容。一方面是“我”寻访与姐姐曾经相关的人事,揭示他们的当下生活状态。姐姐插队的农村早已摆脱了当年的赤贫状态,物质生活得到很大改善,乡村人做生意、开煤矿,点上电灯,住上新房,娶上如花似玉的媳妇。返城的乔老师、魏红,还有妇科专家陈主任,都享受着事业的有成。当然回城知青也有穷困潦倒者,他们是经济大潮冲击下的弱势群体。但无论城乡,不管贫富,他们对现实利益充满着渴求甚至是攫取的欲望。黄花萍和儿媳用锐利的目光探察“我”大老板的身份,乔老师希望在“我”的文化公司出回忆录,徐小林则不停在金钱上向“我”索取。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淡忘或回避着那段历史,迫不及待地撇清自己的责任,更无忏悔之心。“残疾”的幽灵似乎未曾远离,若隐若现地作祟于我们的时代,大多数人却对此视而不见。

另一方面是“我”及与“我”的生活圈的现状。“我”早已像正常人那样体面地活着,大老板的身份,让人人以欺负为乐转而人人竞相表达尊重。弟弟李文革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平步青云。老鼠街的其他人,在经济大潮的历次风起云涌之际,都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境遇。总之,这群在李玖妍故事中卑微而苟且地活着的人们,生活已然是翻天覆地。然而,小说将现实引进叙述当中,并不是为了忆苦思甜、今昔对比,在有关“我”的故事中,尽管可能有财大气粗后的扬眉吐气,却并没有改变小说整体压抑、沉重的风格。在“我”的故事中,人物在富庶的生活中仍显得躁动不安,看似平静却暗潮涌动。“我”处处使用心机,李文革一头扎进仕途追逐的道路,乐此不疲。金钱交易、权力交易,尔虞我诈,贪婪、背叛、粗俗等等一幕幕时代大戏仍在上演。物质的丰富并没有带来人精神的自足,人们在市场经济下并没有寻找到精神的归宿。

无论是姐姐故事的延续,还是“我”的故事的发展,总之在时代的巨变中竟然隐藏着一种可怕的“不变”。作品在“双重叙述”下,完成了从历史的自省到现实的自审。群体性精神残疾曾经让泪水和鲜血浸染了一个时代;随着商业大潮的来临,大众对物质的关心和倾情,逐渐消蚀了以往的政治热情,也耗损了他们对精神追求的动力和精力。曾经的苦难应化为心灵的收获,如若人们放纵精神世界的沦丧,等待人们的又会是怎样的悲剧?

三、“表”的隐喻

作者熊正良在近年的创作中执着探讨人的精神家园问题,但他却从没有因此放弃小说体式的艺术探求和实践。《残》中双重叙述的表现手段已然融入为小说内涵的有机部分,而“表”这一意象的设计,更是巧妙地利用一种隐喻性的存在物,用文学的方式完成思想的探索。如果说“我”的存在联结起了历史和现实,“表”则强化了作者对精神拷问在时间上的延续性。

小说有一个极富意味的开始,第一章标题即为“家庭简史或瑞士手表”,作者有意识将一个家庭与一块手表联系起来,“表”在作品中连接了三代女性的故事。“表”对母亲,是婚姻的表征。“表”赠给姐姐,“她一戴了手表就立即显得成熟起来”,而母亲的“手腕上一直空荡荡”,这是姐姐离家的开始;后来姐姐企图用“表”来换取改变命运的机会,却未能如愿,“表”从此离开了我家。“我”是表的寻访者和修复者,最终将完好的“表”传递给姐夫收养的女儿。小说由此有了一个同样极富意味的结局,第二十一章“瑞士手表”,故事回归到起点。“表”不仅被修复了,而且终于戴到了姐姐的女儿的手上,苗英武戴上手表后,小说里难得出现了“阳光”,“她的脚和草都非常明亮”,故事终于有了一丝亮色和令人欣慰之处。一家人在经历了太多的血泪悲剧之后,等来了“时间”这个修复内心伤痛最有效的良药。

所有的悲欢离合本该至此谢幕,作者却并没有选择在此结束他的小说,而是残忍地将读者带离了这种温情。“表”作为时间的隐喻,固然可以修复伤痕;但时针永不停息,时光永远在流动和延续,制造伤痕的时代可能一去不返,如若人们没有足够的警醒,只是被动地等待和接受时间的抚慰和疗治,而不敢正视灾难的深层根源、不愿直面每个个体在悲剧中充当的角色,不能主动避免精神残疾的遗传和复发,便可能会重蹈覆辙。所以有了小说的结尾,“我”希望残疾不会遗传,祝愿“我们的孩子也一定是健康的,正常的,明亮的”,因为我们“并非生来就是残疾;又因为自己是残疾,便会格外小心,会尽量避免孩子也落下残疾”。破窑出好货,是因为我们有了时间的教训。

小说终于通过时间的隐喻,完成了精神存在的历史性探究,意旨在这里得以完全彰显。“表”的存在,是作家对精神残疾及其延续性表示忧虑的载体,是作家完成其思考和表达的一部分。“姐姐”的故事抑或“我”的故事,历史还是现实,时间可以让人们淡化自己心灵和肉体的伤疤,时间同样也裹挟甚至不断制造残疾的遗传基因,不要让历史轻易滑去,反思历史、警觉现实,是《残》留给读者的思索。

回望一个悲剧的时代,直面历史的勇气固然可嘉,但声泪俱下的控诉,残酷地还原、再现历史,以此引发后人的悲悯和同情,并不足以承担时代赋予文学的使命,更重要的是立足于现实,如何避免类似悲剧的重演。克罗齐认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强调了过去与现实之间的价值联系。敏锐地寻找、提取历史与当代的连接点,既入乎其内反思历史,又出于其外,以史鉴今,才是小说的价值。对于文学写作,重要的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故事的年代。

创作评谭杂志社2009年申报新闻记者证人员名单公示如下:

曾清生,创作评谭杂志社记者、编辑,文学创作三级;郭向东,创作评谭杂志社记者、编辑,二级摄影师。

创作评谭杂志社

2009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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