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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栅后的母亲

2009-11-04殷慧芬

中外书摘 2009年11期
关键词:刀客石库门雨丝

殷慧芬

是一个雨丝飘飞的黄昏。

我在街边拦出租。每当前方的绿灯打开、车流滚滚而来时,我便满怀希望。但是,似乎约好了似的。几乎所有的出租都按下了载客标志,从我身边疾驶而过。也有空车,前面有豪客似的,一往无前地弃我而去。我想起一个出租司机告诉我的,他说,黄昏时分“落雨”,好比天上“落米”,是他们忙得不亦乐乎“抢米”的时候。“米”是眼下上海人的说法,就是钞票。我还听一个司机说过枪手和刀客的故事,他高度概括地把人和人的关系说成是互相“宰来宰去”。

我明白我是希望渺茫了,抚着零乱的头发,沮丧地转过身。此时雨丝更密了,我茫然四顾,发现有人在对我微笑。

这是一个白发老妇人。她站在一扇半人高的门栅后,朝我招手。我走过去,并不期望她会告诉我一个传奇。在这个遍布枪手和刀客的城市,已经没有侠客了。吸引我的是老人的微笑,它诚恳朴实,在这阴沉的天气里,给人蓦然回首的惊喜和温馨。而且我有点儿好奇。

老人让我站进屋檐下,顿时,门首的墙挡住了斜风冷雨。原来,她是要我来这儿避风的呀。我心头一热,忙着道谢,还被她可掬的微笑感染,和她相视而笑。在这浮华人世,我们已经很少真实地微笑了,尽管它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商厦、宾馆、酒宴和电视屏幕上。当一种东西泛滥的时候,恰恰也是它最珍贵的时候。

我们开始了闲聊。

老人献宝似地从怀里掏出两管眼药水,说是好心的邻居送的。她说她患了白内障,右眼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至于开刀,她已经84岁了,老了,何必再去吃一刀呢。她又轻轻地说:“我没有劳保呀,花不起这笔钱。”

我的心蓦然一沉。我这才明白,她何以要为区区两管眼药水而满怀感激。她在感受人间温情的同时亦在品尝生活的无奈。很自然的。她聊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9岁起在棉纺厂做童工,做了二十多年。后来结婚有了三个孩子拖累,就做了家庭妇女。老伴故世以后,她一直和大儿子过。她的女儿,因为房产,和她打了十年官司,彼此已经视若仇人。至于小儿子,也因为房子的事,三年没有来往了。“我这个小儿子,是上海交通大学毕业的呀”。老人眯着眼睛结束了她的叙述。

我注意到老人说到小儿子的神情。当年儿子考入名牌大学时,那份母亲的骄傲还依稀可辨,只是岁月磨损了这份可贵的爱。我还唏嘘感慨,为了房产,母女对簿公堂,耗时十年,此中是非曲直,外人又岂能一目了然呢。我只是感叹世态炎凉,亲情淡薄。

我还想到和老人同时代的那些女人,她们有很多为了家庭为了孩子,牺牲了自己的事业,耗尽了一生的心血。这是整整一代母亲的命运。

我一时无语,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位总在微笑的门栅后的老人,和她身后长长的甬道。我很熟悉这样的石库门老屋,那里模糊着我的童年和少年。我知道在那甬道的尽头是光线暗淡的厨房,还知道顺着那幽暗的弯弯曲曲的木楼梯走,在亭子间门前,有一个小小的平台,我恍惚看见我们在那里奔跑的小小身影,我们扶着门栅看外面的世界……

我忆起母亲那里也做过这样的门栅。那是我们幼小的时候,母亲为了防止我们擅自跑到户外(一步之遥就是车水马龙呢),请人做了这道安全的门栅,它让我们看到外面的世界,也把城市的危险阻拦在栅外。

此刻我就扶着这样的门栅,心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道为了孩子设立的寄托着母爱的门栅。从什么时候起成了老人晚年风景的陪衬呢?

车来了。我犹豫着跨上了车。我看见老人又在对一个女孩招手,让她躲进屋檐避雨。我想,除了好心。她更多的是寂寞吧,她渴望和人说说话,慰藉老年的孤独。隔着车窗玻璃,老人的微笑在雨丝中模糊,却在我脑海中清晰。那道门栅,和门栅后的老人,连同她的微笑在暮色中总在我眼前晃动,它使我忆起童年,忆起我70岁的老母亲。她也是孤身一人居住在石库门老屋。她会不会也在那道门栅后眺望,也在和人诉说老年的孤独?心灵深处被搅动的情思不正是母亲无言的冀盼?我含着热泪中途改变了方向,驱车直去老家。去看望我的老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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