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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之重的重

2009-11-04吕虎平

美文 2009年19期

吕虎平 作家,现居西安。1989年开始诗歌、散文、随笔写作,有获奖,也多有选载。有70余万字散文、诗歌散见于《美文》《延河》以及《西安晚报》《华商报》等,著有散文集《棉花》《吹进院墙的风》《散碎阳光》等,作品收入《镜像的妖娆》《九作家散文选》《2006网络散文精选》等书。

穿过夏夜的黑

我跨越那扇沉重的、嘎吱作响的铁门,便沉浸在一种由于昏暗和远离喧嚣而显得更为纯净的氛围。我喜欢这样的昏暗和宁静。这种感觉就像是在这个夏天的城市里,那些令人窒息的带着潮湿的、霉味气息的黑夜。

菜市场刚刚散去,一片狼藉,空气里弥漫着锈味、汗味和菜叶子碾碎的沉渣味,这气味又随着热风,侵入一切开放的空间里,让人联想起残败的荷叶。热浪一阵紧似一阵,像潮汐,逼迫着我向后退却。从菜市场穿过,从一片凌乱不堪的、肮脏的街巷逃开,进入一条逼窄的街巷。街道弯曲、坑坑洼洼,有理发店、音像店,还有KTV房播放着音乐或电影,大多时间都是播放着粗制滥造的盗版碟,声音刺耳、干涩,伴随着断续,反复,卡壳。窗玻璃射下缕缕暗淡的光线,在空气里纠缠,与众多的窗户投射的五颜六色的灯光梭织着,挟裹起阵阵热浪。远处建筑工地的照明灯,射出耀眼的光,将夏夜撕开一道口子。这是城市仅存的村庄之一,这里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有学生、打工者、还有小商小贩。我低头穿过黑暗,感受着城中村特殊的燠热,处于热浪中的空气浓重得不容骤然突变。

我的租房,窄小,在街巷尽头的顶楼。背靠房东的大门站着,我的双眼渐渐地习惯了黑暗带来的瞬间“失明”。我开始能辨认出那些藏在暗影里的东西,煤渣、杂碎旧物,还有小孩的一只旧鞋和玩具车。鞋头开裂,向上翻翘,仿佛张嘴的青蛙,随时要跳起。角落里还有一尊塑像,银白瓷的。塑像上落满了灰尘,掩盖了白瓷的光润,但还是能看到他一只手高高抬起,做出抚慰的姿态,指向头顶悬起的天空。门洞黑暗,一不留神会被躲藏在暗里的细狗的突然吠叫,惊出一身冷汗来。

夏日敲打着急促的鼓点骤然而至时,感觉鲜明、强烈,不像春日那样,姗姗而来,又一掠而过。跟往年一样,我想起了作为季节降临的标志性的闪电和雷雨。把在逼窄的街巷的那种强烈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感受,与源自于雨前的树梢、灰色天空的潮气,看成是后来发生的一切的先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预感。傍晚前,我看到西天有黑色的云团,积聚着,霞彩烂烧,喷薄而出。经验告诉我,一场大雷雨即将来临。站在窗前观望,便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街巷睁着迷离的眼睛,诡谲、奇异,我看到了它坏笑的脸,似乎掩藏着什么秘密。窗外不远处是一个垃圾台,堆满了垃圾,果核和西瓜皮,散发出污秽酸臭和沉渣的气味,令人作呕,甚至让人产生了无法抑制的病态的紧张。汗腺张大了,汗珠滚滚而来,仿佛源源不断的溪流。家家窗户外大小不等、五颜六色的遮阳棚,在黑夜中孤独地摇晃。夜晚流水一般缓缓地弥散开来。就像这座城市所有的年头一样,当我意识到春天悄然逝去的时候,盛夏已强烈地逼迫而来。邻家的院子栽了一棵无花果树,看来是有些年头了,枝叶浓密,如女人波浪汹涌的胸,丰盈妖冶。隔壁住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总是晚出早归,我没有见到过她,时常有浓重的香水味,从门缝弥散过来,热烈而性感,让我内心有了少许的荡漾和不自然的晕眩。凌晨,当高跟鞋“噔噔”的响声从楼下上来,敲打进门内,浓烈的香水也就翩然而至了。我的心跳加速,我感到脸腮有些微的红烫和不自然。我的胸腔被压迫般窒息,身上泛起滑腻的味道。有一天,我终于见到了她,这让我的夜晚更多了幻想:纤细的腰肢,散发着馥郁的芳香,仪态光鲜,虽然有汗渍不经意地挂在脸上、脖颈和藕一般的手臂,却增添了视觉的滑腻和柔润。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她割腕自杀,幸亏被房东及时发现。之后,她再也没有搬回来住,那充盈着浓重的香水味道的凌晨,从此消失了。生活中,就这样,时常有许多让人感到出其不意地事情发生。我想,她也许还挣扎在十字路口,但再也无法回到她从前的生活。

后来,又搬进来一对年轻人。他们搬家的时候,来了许多朋友帮忙,鸟一般欢呼雀跃。那天,阳光灿烂,他们拉了足足一车的家具,也拉来了嘈杂混乱。我躺在床上,打开风扇,听那些喘着粗气的鸟儿们上下奔跑、雀跃。家具被煞费周章地搬上楼,一些堆积在楼道上,一些被塞进房子。他们把那些大件的家具从东边挪到西边,又从南墙挪到西墙,直至一些家具实在不能挤进屋子,终究被遗弃了。看门的细狗,打着响鼻,注视着他们进进出出。细狗沉默、阴郁、固执,眼睛阴冷得让人胆寒,明亮得有些无情,它的目光几乎能刺透人心,让人仿佛有被剥离之感,毫无反抗之力。

夜晚,他们粗粗的喘息声穿透墙壁,小鹿一般勾起我隐秘的情绪。后来,他们不知什么原因开始吵架,女人的骂声尖锐,利器般刺穿了我的耳鼓。紧接着我听到了稀里哗啦的摔砸声,直至一声巴掌的脆响,结束了他们恩爱的生活。女人搬走了,男人后来也搬走了,隔壁的房间开始闲了下来。晚上回来的时候,我不由得向那空屋子望上一眼,似乎还有淡淡的香水味,还有小夫妻粗粗的喘息声。

不久,隔壁又搬来了一家人,两口子操一口难懂的南方口音,悦耳如春天树梢的黄鹂,脆脆地。孩子4岁左右,比较淘神,女人时常用尖锐的呼呵,训斥他。经受了过多湿乎乎的溽热,听了那么多飘在耳边的亲切而空洞的甜腻腻的话语,此时,我只求安静地待在房间,好将夏夜的烦躁稍做整理。隔壁女人教训孩子的声音总是猛可地响起,又硬生生截断,让你觉得那鸟一般脆响的声音,在这夏夜实在显得没有来由。他们做着蔬菜生意,男人从头到脚总是湿乎乎脏兮兮的,散发着汗水的气味。揉皱的汗衫,总是粘在身上,汗水浸染的白团,在衣衫上形成不规则的云图。他们忙碌着,日子琐碎而有生气。

看着远处的林荫道,树叶形成了鼓胀的海洋,泛起阵阵涟漪。窥视这个被黑夜淹没的城市,随便看一些曾经读过又被忘掉的书。一只杯子放在随手可及的地方,将一堆CD在碟机里一张接一张、不加区别地播放出来。所有的时间都呈现在面前,没有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等我,也没有任何人想象着在这个闷热的房子里,有我在忧郁徘徊。一道闪电划过,伴随着一声滚雷,紧接着,树叶上弹跳起“啪啪啦啦”的雨声,闷热很快被驱赶得没了踪影。

门内的秘密

每一扇门内都会储藏自己的故事,在微雨过后的清晨,抑或彤云浸染的某一个黄昏,积聚、漫流,直至侵入梦中。今年的夏秋,雨水格外铺张,肆意妄为,像极了一个缺乏足够节制和收敛的人。傍晚,我坐在公交车里,窗外的雨淅淅沥沥,飕飕飕地,如穿梭的利箭,胡乱地刺向树槎、车窗玻璃和地面上一切能刺中的物体。暧昧的建筑物,如一个个巨人,睁大眼睛注视着过往的车辆和匆匆的行人。一个红衣女孩趔趄在雨中蹒跚而去,隐没在黑夜里,只留下瞬间模糊的记忆和摇曳的身影。

雨是一个禁锢人、封闭人的东西,它给人设置了一道无形的藩篱。我是一个忧郁的人,我的忧郁也许来自儿时的某些意向。儿时,我喜欢雨天,那种淅沥哗啦,那种瓢泼倾盆的雨,从屋檐倒挂下来,如透明的帘。那时,我习惯在窗前,用舌苔润湿窗户纸,轻轻抠出指盖大小的窗洞。透过小小的窗洞,视线穿过无数雨线交织的幕布,我看到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草帽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脸面。他向巷子的西头挪动着,一寸一寸,动作蹒跚,艰难。虽然雨声盖过了拐杖点地的“咚咚”声,但那拐杖却一直敲响在我的心里,从儿时一直敲到现在,敲得我生疼。

人总习惯于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打点日子,翻洗那些深藏在内心的秘密。幼童是天真的,更是幸福的,但我们在这条路上已经跋涉而过,无法再次回到曾经的老路。凭借经验和记忆认知世界,往往是靠不住的。历史存在于现时态中,所谓的真话与假话,所谓的能指和所指,直接指向的也是现时的某一向度。其实,每颗心灵的深处都有一座墓穴和地牢,尽管外界的阳光、音乐及喧嚣的生活,可能使我们暂时忘却它们和它们中所掩埋的死者及关押的囚犯。时常在某一个特定的时辰,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大门会怦然打开。也许,此时的心灵会产生一种消极的敏感,但却缺乏活力。没有任何选择和控制的力量,而使思维变得栩栩如生。只好祈求悲伤睡去,祈求悔恨睡去,祈求可怜的幽灵,从眼前幻化成模糊的甜蜜。

我喜欢在晴和的日子沿着城墙散步。阳光暖暖的,风也暖了。风裹胁着温润的阳光,淌过脸腮和环城林的枝杈,去劫掠护城河的绿水碧波。正是秋天,我闻到了桂花和青草的芳香,听到了虫飞和鸟鸣的声息。一树的花,开得肆无忌惮,随风微颤,仿佛要占满季节里最后一抹精彩。盘结在心头的那份温暖,在此时热热地上升,如即将起笼的热锅,我的周身被一股潜藏着的热流包裹着。我坐在护城河的石条凳上,抬头望向深褐斑驳的城墙,有鸽群从上空盘旋而过,鸽哨如吹响的笛子,悠然来去。我隐约看到树丛间一个中年男子和年轻女孩相拥着。后来分开,有些难舍。女孩有些游移飘荡,衣角轻轻吮吸着风的节奏。中年男子站在原地呆呆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我看到他用手背抹眼泪。不知道他有着什么样的心事,有着什么样的无奈?我羡慕那个女孩,真的,能有一个为她偷偷落泪的男人,是最奢侈的事。

现实对我们是公平的,有时又是不公的。霓虹灯、轻音乐、上好的法国红、吊带裙、笔挺的西装……构成了城市的新原色。有人在享受,有人在挥霍,有人在隔岸观火,有人只能与你在某一个十字路口,擦肩而过。酒吧里要死不活的音乐,被疾驰而过的车辆切碎,甩向对面的楼墙,折射在某一个静谧的街巷。建筑工地上,夯土机“突突”地响着,声音喧嚣杂沓。这个城市在不断膨胀蔓延,就如裹着孕妇装的女子,越来越臃肿了。

尽管城墙给人的是古拙沧桑、几度夕阳之感,但它几乎从不表现得老气横秋或死气沉沉。在城墙根闲逛的人,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有的精力过剩,有的精神倦怠。他们在城市的一隅,找到了庇护和精神上的满足。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像茂盛的藤蔓,在这里生根开花,蜿蜒逶迤。那些来来往往的上班族,把城市看作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面对沧桑投下的古老印记,他们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感受。或许在周休或节假日,才有那么一瞬,他们会放慢了交错奔忙的脚步。那些异乡的游客,往往会对这个城市投下惊羡的目光和幽雅的身姿。有了这些人群,才构成了城市的多姿形象,才产生了城市无与伦比的气质和魅力。

秘密是事件的另一种方式的存在和延续。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也许储藏着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特别是那些怀揣半生阅历的人。大多时候,秘密犹如一只困在笼中的鸟兽,试图挣脱羁绊。它在一个人、几个人或者某一个团体里,结成有意思的盟誓。生活中存在着善意的谎言和恶意的欺骗。善意的谎言背后,往往隐藏着巨大的需要用良心负荷的秘密,它在一段特殊的时限内,储藏着,如发酵的酒,久藏醇浓。但有时也因时间的久远,而被疏漏在某一个地方,以至于淡忘。恶意的欺骗,在某一程度上,有如炼狱般的暗夜炙烤和煎熬某些晦暗的灵魂。生活虽然喧嚣,但他或她却孤寂难耐。有些秘密惟独属于一个人,它掩藏在一个人记忆的深处,随着时光的淡远,终被雨打风吹去。上帝给了人类的肉体,也给了人类的灵魂,在某一时刻,上帝会挥起一根鞭挞人类不断高涨欲望的鞭子,疼痛直刺灵肉。

无意间聊起中学同学,掐指算来,我惊奇地发现竟然有四十多人和我生活在同一城市。有些人能记得名字,有些仅在记忆中残存下模糊的影子,就如一条汩汩的河流,该走的走,悠然,决然。说实在的,真正牵挂的还是那些值得记起的人。有时我想,也许在某一时刻,我和其中的一人翻看着同一本书,转换同一频道的电视,做着同样的发财梦,但我们却陌生而淡远。时光悄然老去,我们已不像年轻时那样芬芳甘醇、清甜甘洌。生活就像一幢房子,它为人们虚掩着一道特殊的门扉,有些人推门而入,有些人却望而却步。多年前,我读到一篇关于《门》的文章,好像说:我们与邻居之间只有门与门的距离,虽然近在咫尺,仿佛远在天涯。也许,当你无意间推开邻居的门,你却惊奇地发现他原来正是你失散多年的故交。

在路上

我无数次往返于西安与北京、上海、广州、青岛等地之间。千篇一律的出行,让我麻木于对最初的新鲜。我恋家,每次出行仿佛虚空了我的内心。十多年前,我去楼观台游玩,几个朋友凑热闹抽签。朋友抽了下下签,脸上显出少有的阴郁。我抽了中平,算是一个安慰。有几句话记忆深刻,镂刻一般难以抹去:“父母在,莫远行;远行归,家安在。”后来去海南,在东山岭的山顶小庙抽了上上签,内容大体相当。回西安后,妻子呕吐不止,医生告知有喜,我们沉浸在巨大的欢喜中。此后,我很少出差,即使出门在外,也是匆匆去,匆匆回。

坐飞机缺乏意味,仿佛面对一个木然的修女。每个人生装着绅士,拿捏得有些把作。若没有地毯铺在脚下,出一口气,能弹出金属的响来。我很小的时候,望着蔚蓝的天空飞机飘然而过,让我对坐飞机有了更多的渴望。上班后,因工作的缘故,坐飞机成了家常便饭,说走就走,说回就回,没有新奇,更没有渴望。有时早上还坐在办公室,中午已与朋友聚餐于上海、北京。当然,坐飞机也有为难的时候。80年代末,飞机票紧俏、抢手。我出差北京,连续几日早上清了房费,急忙赶到西单去打问回西安的航班。每每抱着希望而去,带着失望离开。我背着挎包,在北京的大街上游荡,懒散、疲惫、无奈,像一个漂泊的流浪艺人。对家的牵挂,让我无心皇都的雍容华贵,我吹着口哨,哼着那时的流行歌曲《北方的狼》。我打算去火车站试一下。在长龙一般的队伍中,焦躁几乎灼伤了我的内心。一位胖大嫂拉了我的胳膊,告诉我可以帮我买到第二日的火车票,我终于感到了北京冬日的温暖。大嫂说今晚住在她们旅店,干净卫生,宽敞明亮,配有电视机、电话,热水澡。这么好的条件,实在诱惑人,不过更诱惑我的是回西安的火车票。我随着大嫂七拐八绕,从一条肮脏积水的胡同拐入另一条肮脏积水的胡同,在阴翳的街巷穿行,我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到了旅馆,我发现自己原来陷入到一个语言的圈套中了:房子的确宽敞,大通铺;的确明亮,玻璃都破碎了几块,北风鱼贯而入;电话需要到前台呼叫,电视机吱吱啦啦地叫个不停,却不见人影晃动。潮湿,霉味呛鼻。白色的被子油光可鉴,床单上不知什么液体氤氲出不规则的图案,虽然揉搓过,但图案还是坚韧地依附在上面。那次的北京之行,让我对乘火车有了更多的排斥和拒绝。

之前,我有过几次坐火车的经历。从西安到户县的余下镇,同一帮同学去游玩。那天我带着女友,她美丽、窈窕、性感,优雅的气质里透着淡淡的冷傲。一路上,我和同学们打牌、唱歌、说笑……车厢里蓄满了我们青春的身影。那时的我们,年轻有朝气,车窗外的一切,新鲜,氤氲着早春的气息;车厢里的空气似乎都归我们所有。我一手揽着她,一手和同学们摔着扑克,偶尔回头亲她一下,是情不自禁地爱。爱情是自私的,我只顾了与朋友的纵情欢娱,却忽略了女友孤独的感受。不久,女友离我而去,从我的身边彻底消失了,无影无息。

去兰州,火车奔驰在陇西大地。窗外荒凉、旷远、沧桑、贫瘠,光秃秃的矮山扑面而来,又瞬间闪过。有一棵小树坚强地挺立着,在风中瑟瑟。它对着天空伸出长长的手臂,似乎在挣扎,在幻想,在呼号。车过天水,上来一位妇人,她挤坐在我的身旁。她的脸色枯萎、消瘦;皮肤憔悴、灰黄,松弛地打成褶皱。她盯着旁边的客人,惊疑不定。她身上的汗味,让我喘不过气来。座位是我挪了屁股给她让出来的。我又往里挤坐了一些,以便与她保持距离,但我稍微的退让,却给了她继续挤坐的机会。同座的旅客有些不情愿,开始小声嘟囔着。

我独自一人出差郑州。车过三门峡已是夜半时分,大约在站内停靠半个多小时,焦躁、郁闷、口干舌燥,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咕噜噜嚎叫起来。车下有高声叫卖的,还有拎着篮子敲窗玻璃的,内心里对这一地界的偏见,让我充满着恐慌、无奈、担忧,我不敢开窗,更不敢移步车下。车上人不是很多,三三两两的男女散落在座位上。车将启动的时候,上来一个穿黑灰色风衣的男人,蓄着的大胡子几乎盖住全部脸腮。一副大墨镜,蛤蟆状,蒙住双眼。他左右看了看,坐在与我对座的空位子。车启动后,他看我,我也看他。胡子和眼镜掩盖了他真实的表情。车厢内灯光昏暗,车窗外漆黑一片,偶尔有闪电划过夜空,又消失在山的那边。他的动作几乎没有改变,定定地,让我恐慌。我把头转向一边,不敢与他对视。忽然,又是一阵闪电,雨水乱箭一般泻了下来,砸在玻璃窗上,砸成碎片,迅即汇成水流,斜拉下去。迅疾的雨水似乎是无声的,火车的轰隆,盖过了雨水的淅淅沥沥。在这样的氛围中,我的虚弱战胜了内心的坚强。火车摇摇晃晃,停停走走。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他看着我,我躲闪着他。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停靠了多少个小站,他看了看腕上的表,下车了。我彻底崩溃了,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彻底蔫了。靠在坐椅上,我终于睡了过去。

排解旅途孤独无聊和奔波劳顿,最好是同邻座的乘客聊天。东拉西扯,没有主题,没有目的。扯一些相干不相干的话题,聊一些有意思没意思的事情,说一些知道不知道的人。偶尔说起一个同学、一个朋友,与邻座碰巧生活在一个城市、一个地区。要是对方正好也认识这个人,或者还是共同的朋友,那真是机缘巧合。本来正山南水北,此时因某个朋友的关系,话题更亲近了。拿起手机,拨通那个朋友的电话,反复问:你猜我和谁在一起?废话,能猜得出吗?把电话递给对方,这时又是一阵迷藏,接着哈哈大笑,然后骂对方竟然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下火车前,各自留了电话地址,留了名片,信誓旦旦地叮嘱,以后来XX市一定找我,记得啊。其实,下车后,各走各的,谁也不会去打扰谁。你真要当真,不识趣拨了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不冷不热的回复:打错了。你还不死心,再打过去,对方会说:有病。

挤火车的感觉让我畏惧、后怕,以至于我每次经过火车票代售点,望着排队的长龙,心里不自觉地抽搐。十多年前的五一放假,我们几个年轻人相约去汉中。回西安的时候,火车像一个巨型蠕动的虫,轰鸣着从安康驶来,它哼哧哼哧着喷出白色的雾气,有气无力地停靠在汉中车站。车里挤得满满的,密不透风,塞进去一只脚都困难。车进站后,却未打开门。我们必须在当天晚上返回西安,焦急、担心、无奈,甚至绝望,让我们似乎失去了理智。我们拉开窗户,想爬上去。车上的乘客却捺着窗扇,不让我们翻越。一位朋友捡起一块砖,吓得里面的乘客不但开了窗户,还成了我们的义务接力队员。时间紧迫,不容耽搁。我们将弱小的女生先送过去,有的还未站稳,我们也只能先顾后面的了,有一个就被倒栽葱送进车厢。最后一位还没爬上车,“扑——哧”一声,车就喷出热气,缓缓启动了。我们慌神了,大家七手八脚,将他撕扯了上来。这时,几个女生正躲在人缝里哭泣。此后,我怕坐火车,怕听到火车巨大的“轰鸣”声。

去春,我到山西运城看朋友,坐长途大巴。车过渭南,上来了几个人,他们说笑着,懒散,一身痞相。他们抽着烟,喝着啤酒饮料。忽然,有一个发出一声尖叫,惊喜地叫。他中大奖了。于是,几个人围着那个饮料拉盖看,仔细辨认中奖的可能、等次。特等奖,一万元,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谁不高兴?紧接着他们开始为难了,他们要出远门,等回来领奖就作废了。有人建议低价卖掉,有人提出下车领奖,有人又说,干脆谁愿意用物交换、抵押就送谁。我把头别向窗外,任由几个小丑继续表演。坐在我旁边的老大爷动了心,他只有400元,他要搭上随身的老羊皮袄做抵。我踹了老人一脚,老人瞪了我一眼。他们成交了。老人兴冲冲下车了,那几个人开心地笑了。望着老人兴致颇浓的背影,我的内心难以平静。

我还有骑单车出行的经历,很多。一次和同学们骑着掉了铃铛的单车,去一个山里小镇。这是一个古老的小镇,家家户户的砖瓦墙壁都渗透着几代人的体温。人们的生活保持着闲逸的情趣,房前屋后开着姹紫嫣红的野花。我们玩得意兴盎然。回来的路上,我们从山坡上飞驰而下。我们伸开双臂,面朝太阳的方向,像鸟一样飞翔。巨大的风扑面而来,又从耳畔飞驰而过。在那个晴朗的日子,我们逆风飞扬,嗖嗖的风声,音乐般奏响。我们沉浸在青春积聚的幸福之中了,至今想起,还有滚滚热血在胸腔里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