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总带着一丝苦味儿
2009-11-02高东生
高东生
人常说言为心声,但也多有口是心非的例子。不过我还是认为,口是心非的谎言定能被细心的人识破,而真诚的话语,即使朴素得像草木土石,也一定能让人感受到那情感的温度。
可是近几年,学生作文中华而不实和虚情假意的言辞却如野火烧不尽的春草,越来越繁茂了。出现这种状况,原因固然很多,但换位想一想,谁不想把自己的作文写得催人泪下呢,而现实又为何总是令人心愿难遂呢?
当梳理那些让我感动的文字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真情,总带着一丝苦味儿。
也由此,我对学生作文中频见“矫情”的原因忽然有了新的发现。也许,如今在蜜罐儿中长大的孩子们根本就没有品尝到生活的苦涩;或者也有人经历过“阵发性”的疼痛,但并没有把它们沉淀、积累并提炼出写作的营养;或者也看到过感动自己的文字或场景,但总认为那是别人的生活而置之一旁。因而,“感情真挚”这条作文要求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水中月,情真意切的作文似乎成了重金难求的稀罕物。
我曾去绍兴参加了以“走近鲁迅”为主题的语文论坛。我注意到,有两位老师不约而同地提到了鲁迅《这也是生活》中的同一细节。在鲁迅晚年,一场大病让他卧床多日。鲁迅在文中写道:
有了转机之后四五天的夜里,我醒来了,喊醒了广平。
“给我喝一点水。并且去开开电灯,给我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惊慌,大约是以为我在讲昏话。
“因为我要过活。你懂得么?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哦……”她走起来,给我喝了几口茶,徘徊了一下,又轻轻的躺下了,不去开电灯。
我知道她没有懂得我的话。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
那两位老师,当说到“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的时候,都声音哽咽,几欲泪下。
多少年过去了,这样的文字依然生气勃勃,新鲜如初。我为鲁迅文字的经久魅力而感叹,也为有这样动情的读者而感动。我再一次感到,带着苦味的至情文字甚至可以打败时间。
还依然记得2007年央视“星光大道”年度总冠军被哈尔滨歌手杨光夺得时的场景。小伙子叫“杨光”,其实是一位盲人。他能取胜,在我看来主要是他自己创作的《你是我的眼》打动了评委和现场所有的观众:
如果我能看得见
生命也许完全不同
可能我想要的我喜欢的我爱的
都不一样
眼前的黑不是黑
你说的白是什么白
人们说的天空蓝
是我记忆中那团白云背后的天
我望向你的脸
却只能看见一片虚无
是不是上帝在我眼前遮住了帘
忘了掀开……
“是不是上帝在我眼前遮住了帘,忘了掀开?”这执著的一问,配着音乐,配着杨光高亢而颤抖的嗓音直抵明眼人的心扉,几乎让在场所有人的眼睛潮湿。就连向来以搞笑著称的歌手尹相杰也非常动情地说:“听了你的歌,我才发现,唱歌不仅靠技术,还要靠心,你唱的好那是因为你用心在歌唱。虽然你的眼睛是盲的,但我相信你的心里还有双眼睛比任何人看得部远,那双眼叫智慧!”
那天看吴非老师的《不跪着教书》,他在《告诉你几个故事》中提到的一篇学生作文,让我心酸:“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父母因为感情不和离婚了。早熟的我不敢在家里哭,因为我知道,父母一定比我更痛苦……那天,母亲挽着我的手离开家,一出门我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但是我不敢回头……从小,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女孩子衣着漂亮走到哪儿乐到哪儿,我就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从小学到高三,我的成绩是最好的,为了母亲,当然也为了父亲……人常说,经历苦难的人才会走向坚韧。我知道上天对我好,过早地给我送来了这份礼物……”之后,吴非老师写道:“后来我向许多人介绍过(当然也包括有过离异经历的人),每次都会得来一声长叹。”
我也想起了我电脑文件夹中保存的一位学生的作文。那是她闻知自己的同学出了车祸之后写下的随笔:春天凋落的花
钱梦秋
指挥棒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儿潇洒落下。就是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来就泪流满面。
随之响起的鼓声号声,那是我童年记忆中最美妙的乐曲,美得无可替代。
偌大的操场上,那群孩子踏着最有力的步伐,敲打出最有力的节奏。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孩子,因为当年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依稀记得当年的我,快乐地打着铿锵的钗,敲起活泼的小鼓,听着漂亮的老师叮嘱我们的话语,温柔而甜美。只要那指挥棒在空中划一个圈儿,潇洒落下,整个操场,整个学校,都会因我们而沸腾。
五年级的时候去参加鼓号队比赛,得了奖之后欢欣而惊诧。那时候的我是最真的我,单纯而聪颖,活跃而快乐。
那个指挥的男孩子肩膀抖动,洒脱而有力。最喜欢看的是那指挥棒在空中划一个圈儿,然后鼓号声响起。
后来,我的钗有了新的主人,是一个大大眼睛的女孩子,我教她,她的嘴嘟起来很好看;指挥棒也有了新主人,他握着身边小男孩的手,指挥棒在空中划一个圈儿,潇洒落下,只是没有鼓号声响起。
后来我们都离开了。
小学的大门在我们身后缓缓闭上,最后轰地关住,再也不为我们开放。
那个男孩,我们曾经的副班长,一直是那么完美的学生。
记忆中,小学的几年里我似乎一直是他的一个影子。少先队的辅导员出现在我们的教室前,他喊:“钱宇星,钱梦秋,出来!”于是我和他便出现在播音室中。“红领巾广播现在开始!”那是我一生难忘的时刻,我知道,我的声音和他的声音会在各个教室、在校园的上空飘扬。
我和他会出现在语文老师的办公室里,为作文比赛做准备。他的想象如天马行空,他的文笔如行云流水。他的奖项是二等奖。
他当了鼓号队的指挥,披上那绿色的大披风,威武而英俊。我是他指挥下的钗手,随着他的指挥棒的起落而敲击出童年的骄傲。
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这般完美;他也许不知道,我对他有如对歌星的崇拜。
毫无悬念地,他进了我市最好的一所省重点高中,分进了高一(8)班。
听同学说,在他们学校,高一第一学期期终考试,他的成绩是全校第八名。然而,在那个春天,那辆大巴上流出了他的血。
2004年那个沉重的春天,对港城的每一个人来说,香樟不再芬芳,油菜花也不再金黄。那个让很多人骄傲的高一(8)班的少年在春游归途中,葬送了自己的青春。
电话那头,妈妈说:“钱宇星没了……”我愣住,腿发软,手发抖。我又听妈妈说:“梦秋,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你千万别胡思乱想!”我应了一声,挂了电话,我不知道是怎么挪开了第一步,然后我用尽了全身的
力气,冲啊冲,我相信那是我至今为止跑得最快的一次。我像疯了一样跑回教室,倒在座位上,埋在我的臂弯里,哭了两节课,想了两节课。
泪眼朦胧中,他手中的指挥棒,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儿,潇洒落下。
我不相信,那个完美的男孩子,没有了!
我不知道,当他的父母接到学校通知后是什么感受?当他们怀着一线希望赶往常熟,一个一个病房找寻时是什么感受?当他们找遍每个病房、看遍每一张受伤的脸庞却找不到自己儿子时是什么感受?当他们看到医务人员惋惜的目光射向太平间大门的时候又是什么感受?当他们掀开那沉沉的白布,看到孩子那不再熟悉的脸庞时,他们是什么感受?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我的痛苦,只是他们的亿万分之一。
妈妈说,那一晚,他的父母亲,搂着他的身体看了一夜的电视,他们说,孩子生前太辛苦,电视都没让他多看过。他的父母,在那一夜问,白发苍苍。
他的葬礼上,全镇的人都为他送行,交警在旁维护秩序。
妈妈说,他的父母把两千块钱放在他的口袋里,火化时把电视机随身听烧给他……钱,对于失去孩子的父母,没有任何意义!
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异常地轻柔,异常地沉重。
以前不知道生命的珍贵,现在明白了,死很容易,活一次很难很难。
指挥棒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儿,潇洒落下,鼓号声响起来了。
这几天一直失眠,想那个男孩子,一直到泪水落下。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个年纪,会有人离开。
教学二十多年以来,还没有哪篇学生作文靠朴素的真情,如此打动了我。初次读完,有些不知所措,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发呆。多少次期望看到这样感人的文字,但当学生含泪的作文真的翻开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更多的是对一个心灵稚嫩的孩子的担心。逝者已矣请返回你们的天堂,生者挥泪请守好你们的梦想。数年不见,我最关心的是,这位同学当年的心灵阴影是否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
我们与类似的瞬间或文字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就会相遇,如果同学们不拒绝这样的苦涩并学会珍藏这样的感动,也许,下一次写作文你就不用拿辣椒粉来刺激自己的眼球了吧。
去年,我参加了一个教学观摩活动,和邻校的老师住在一个房间。晚上,他见我正在看商友敬的《坚守讲台》,便说:商老师才是真正的老师!我是去成都参加教研活动日t与商老师结识的。我们去杜甫草堂,他做义务导游。他也没去过那儿,但说起杜甫其人其诗,甚至是宋元版本之类的问题,都如数家珍,那学识修养让我佩服之至……但我拿到商老师寄给我的这本书没多久,他就去世了。前些日子,我换了手机,整理电话簿时又见到了商老师的手机号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删掉了。之后,我流下了眼泪……
那天晚上,我没再看书,默然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