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2009-11-02韩永飞
韩永飞
几年来,几次想写我的父母亲,每次都以泪流满面,无法写下去而告终。
今又清明,想起我就心疼,悲痛,流泪无法做事。每年清明我都心如坠铅般坐在他们在海淀西山的墓前,默默叙说对他们的思念,痛苦地望着他们已离开。我下定决心,关掉所有的灯,在黑暗中,在泪水中盲写此文。
我的父亲在我童年时就去世了。那时文革刚开始,作为运动中被批判的干部,他在混乱中患病,他的疾病在批判和混乱中患上并加重了,到北京治疗时,混乱的医院给了混乱的治疗,无奈他又回到家中。一天,我领妹妹从街上回来,父亲已去世。
初始,我对父亲的去世感受还是不强烈的,只是清晰的记着他在世的一些事:一次去他的单位,看见通讯员在擦手枪,就好奇的问了许多问题,并一再用手摸枪。父亲当时没说我,回来后狠狠的教训了我一顿,让我要懂礼貌,守纪律。还有一次,我因上课不认真听讲常常被老师留下不准回家,到我忍无可忍时,我把教室的钥匙藏起来。老师放我回家后到处找钥匙也找不到,只好小心小心翼翼地到我家同我父亲说明,在父亲得逼迫下,老师知道了藏钥匙的地方,走后留给我的是父亲的严厉批评。后来生活的艰辛,使我常常在梦中梦见父亲是出远差,又回来了。他回来了,压在我家的艰辛就没了,我也可无忧无虑地玩了。但每次梦后醒来,都很失望,都要残忍地面对父亲的去世。可每次的梦中,我都盼望着父亲回来,重新回到我的身边,讲述他打日本,打土匪的真实经历,恢复我无忧的生活。
父亲很早就加入共产党,打过日本侵略者,参加过国共四平争夺战,打过土匪。他在1958年被划为党内右倾,仅仅因为他的真言,仅仅因为他尊重现实,从此他的境遇可想而知。但他从不同我们说起这些,从不抱怨,积极工作,为百姓排忧解难。他的行为是活生生的教育,他传递的文化至今是我心中不倒的丰碑。中国古代武将讲“忠”,文官讲“节”,在父亲的身上,我看到了“忠”和“节”。我上大学时,父亲平反了,看到他档案中错误的处分和撤销的处分,我的心五味俱全,无话可说,因为他已不在了。一个集团,用国家的名义,在中国历史上对个体的剥夺是否太多了。以至于太多的人含冤而去。一个人,如果犯了错误,自己无可避免地承担责任。一个集团,如果犯了错误,如何不可避免的承担责任,还人类公平,是人类社会需付学费学习的。走过了不同的国家,我理解到:我们“忠”的对象应是人类,我们的“节”也应为人类,而不是一个集团,或打着集团幌子的个人。
父亲走了,沉重的负担落在了母亲的肩上,最大的哥哥也刚刚上初中。母亲领着我们兄妹六人,每月领着政府给干部遗属的四十九元的抚养金艰难地生活着。每人每月无钱,买粮需近三十五元,再买油盐酱醋,所剩无几,我们兄妹的衣服都是补丁加补丁。我现在也以穿补丁的衣服为荣。我有次同女儿说:“我从未交过学费,中小学时交不起,只好免费,上大学,读硕士,读博士都是拿的奖学金。”
在那艰难的岁月,我们有时是吃不饱的,母亲看着饥饿的我们,四处奔波,求朋借友,使我们能够生存下来,
在艰难中,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她的话至今仍在规范着我,我至今仍在理解其中的深意。认为这句话是经济学规律的最深刻最经典的总结。
记得我上山下乡时,每次我回农村,母亲都送我送得很远,一直到望不到我的身影才回去。
母亲知道我从小就喜欢读书,而且读书速度要比别人快几倍,一本二,三十万字的书两三个小时就读完,书中的重点和关键处能背诵出来。而且拿到任何书,都一口气读完,读完之前绝不吃饭和睡觉。她常常告诉我只读书会读傻,当她知道18岁的我管理着一个村庄,每天为上千的人口吃饭,生活,劳动,婚丧嫁娶,计划生育等事情操心时,对我的心疼,和对我没法继续学习的遗憾时时回荡在她的心中。她常常抱怨说:“我儿子这么小,他们为什么让你操那么多心。”她的潜台词是一个中学生毕业为什么不能正常上大学,要被送到农村去。
记得我出国时,母亲执意要送我到北京机场,母亲的不舍都凝聚在她的脸上,当时国内的不实宣传也让她对我的异国之行有许多的担忧。我无法割断母亲的不舍,无法释放母亲的担忧,不敢回头登上了飞机,留给母亲更多的惦念。
在德国时,我让8岁的女儿给奶奶买块手表,她回国时送给了奶奶。母亲从手表的质量和孙女的描述中知道了外面世界的真实,惦念少了一些。她去世时仍带着该表,之前,我几次想给她换一个,她都不肯。
母亲病重时,恰逢公司创业时,创业艰难百战多,工作繁重可想而知,不能终日守在母亲床前,为的是公司的发展,员工的生活。每当有人提起“剩余价值理论”,我都认为该理论不符事实,因为我办公司就没有为剩余价值奋斗。可现在回想起来,管那么多无聊的人终日纠缠的事干吗?反使不能终日护理母亲成为我的终生遗憾。
事业上,成也好,败也好,都无遗憾。
遗憾的是对父母的回报太少,厮守的太少,令他们操心的太多,惦念的太多。
每次我呆立在父母的墓前,我都心痛,神痛,身痛。为自己的漂泊不能守在母亲的身旁。为自己为父母做得太少太少。我都在想:您们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从新孝敬您。您们是否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照看您。您们是我酣睡的温床,您们是我成长的阳光,您们是我飞翔的天堂。您们的离去,让我心中的泪水流淌。
和天下为子女呕心沥血的所有逝去的父母一样,您们是永远耸立,永难超越的丰碑。
(作者系北京密安网络技术股份有限公司总裁。1992—2000年相继在德、英、法等知名大学任教授;系国际知名的密码学专家和信息安全专家;2005年被美国《新闻周刊》评为“全球IT新领袖”;著有《与秋雨侃时分》等文艺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