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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墙

2009-11-02孙红旗

啄木鸟 2009年11期
关键词:副区长小毛石头

孙红旗

已者,刘姓,排行祖字辈,取名祖已。

祖已的祖上是汉高祖的同父异母兄弟,传承于刘歆幸存一族。刘歆于儒学的贡献,不亚于孟子,没有刘歆,也许就没有遗留至今的古文经学《尚书》。史学家不提刘歆,概因其助纣为虐,帮助外姓人王莽篡夺刘家江山,违背高祖“非刘不王,非功不臣”的古训,死得很不光彩。这事发生在1900多年前,算起来到祖已这辈也有50多代了。祖已爱把家世与历史名流联系起来,洋洋洒洒,说得旁若无人。当然,祖已从来没有夸耀过自己,至于他的学识真伪,无关他人之事,亦无人考证,因为祖已的存在,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怎么折腾都与主流社会毫不相干。

看到祖已,才知道祖已太普通了,他像街上游荡的叫花子,地面上“嘎嘎”滚动的枯叶,不值得别人花心思贬之褒之。祖已时常占据着街面十字路口,那里有一棵古樟,树干大可藏牛,华冠覆盖十丈有余,虬枝交错,叶茂蓁蓁。祖已在一群同样懒散的老者中间,目光时而虚飘,时而炯炯有神,口中念念有词,如同白日里梦游一般,说到得意之处灿烂一笑,这一笑与祖已那一身装束相比,略带几分滑稽,让他在这个城里有些名声。真正接触祖已,还是在20多天前的一日当班。那日夜里11点,值班室冲进一名醉汉,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来自首。”

我定眼看他,把他当成醉鬼。“你没喝够呀,我们再来一壶。”我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祖已显然没弄明白我的意思,瞪着两只被酒精烧红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我说,“你没听懂我的话呀,要不我这里有醒酒室,帮你绑上吧。”

祖已从茫然过渡到愤怒只是瞬间的事,犹如无常的海啸。他把手里的包狠狠往桌子上一掼大声嚷道:“我来投案自首!”

我望着祖已,有几分纳闷儿。祖已年龄五十上下,头发凌乱枯黄,草率地趴在头皮上;他的脸因酒后略带苍白,像覆着一层面膜,没多少表情。祖已身型消瘦,穿着平常穿的灰白色衬衫,袖口和领子露出毛边,下身的裤子褪色褪得两膝发白。祖已脚上穿着一双像样的黑色皮鞋,只是皮面已经龟裂,而且偏大,加上没穿袜子,两脚赤裸地往鞋子里一套,就像置入盒子里的一对粗糙的陶器。祖已手里拎着一只人造革小包,鼓鼓的,沿口和拎环磨损得露出了经纬。

在我打量祖已期间,他早已把提包揽在怀里,探进手摸索着,而后把里面卷了毛边、磨耗得发黑的一沓沓复印件掏出来,不一会儿,放满了一桌子。做这些事祖已认真、一丝不苟。他一边翻着一边又将复印件一件件放回包里,终于从里面找出一张破旧的报纸和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他把这两样东西摊在我的面前。我拿起报纸,看着却是一头雾水。那是一张市级的内部报纸,在文化栏目里刊登着祖已长长的文章,名为《笺注滨江文化墙》。

“这是什么?”我指指报纸问。祖已回答说是他写的。我又问:“这和你犯案有关?”祖已一会儿说有关一会儿说无关,颠三倒四的回答让我忍俊不禁。“你犯了案子来自首,那你说说和犯案有关的。”我正正身子道。

祖已看了我半天,然后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像个小姑娘似的轻声说:“我捏了女人的奶。”

“……你捏了女人的奶?”我瞪着眼问道。

“我在歌厅里捏了女人的奶。”听了这话,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活,奇怪地望着他问:“歌厅?”

“歌厅。”这会儿祖已坚定地回答。

“就是说你在歌厅唱歌?” 我问。祖已回答得很肯定。他说:“我没去过歌厅,像喝酒一样也是生平第一次。我刚进了包厢还没坐稳,就有几个姑娘来陪。那些姑娘也没怎么穿,有一个奶子鼓鼓的直往我身上挤。我躲着,可别人笑,他们把姑娘搁在腿上,胡乱捏着。”

“还有别人?”

“区里干部、社区领导和我们一同喝酒来着。”

“区里领导和社区的干部和你一块喝酒?”

祖已敏捷地说正是,然后转而问道:“刘副区长来没?”

我望着祖已问:“刘副区长来干吗?”

祖已瞪着大眼奇怪地说:“他也摸了,还扒姑娘的裤子,他没来自首?”

我笑笑说:“他不会来。”

祖已听了我的话急了,他道:“他为什么不会来?他是我的责任人。”

“责任人?”

祖已的讲述,让我知道什么是“责任人”。

祖已是专业户,这个专业户不能提升地位和财富,也不能受到政府的鼓励与资助,反而使得政府官员十分头痛。祖已是“告状专业户”。祖已告状不是为了征地拆房被侵占了利益,也不是为了下岗失业生活无助,更不是因为享受不了低保医保。祖已告状是因为滨江大道的文化墙。那文化墙建于6年前,从正式建成开放那日起,祖已整整告了6年。

文化墙沿矽城西面滨江大道绵绵8里余,墙碑高大厚实,用上等的汉白玉砌成;上头雕刻有矽城历史上百名大将军和文化名人的图文介绍,展示了矽城悠久深厚的文化底蕴。整个工程耗资数千万元,是矽城一道出色的人文风景,也是前任书记的一大政绩。

那日,祖已站在高大威严的文化墙前,逐一观察逐一记录,精神矍铄却形似草芥。祖已脸上的表情严肃,这严肃的表情到了后来犹如肝胆俱裂,凄恻难忍。没人知道祖已什么时间昏倒在文化墙根下,他像一床破棉絮堆在那儿,风儿撩动着他的衣角,顺便将他手中记录的纸片吹落到矽江的浪涛里。幸好路人发现了他,拨打了120,救了他的性命。祖已命硬,忍着没死,不久又出现在滨江文化墙根底下,在风雨潇潇的夜晚,用手电重新校注文化墙的错处,竟然有521处。按照祖已后来的说法,整个文化墙几乎所有的单块石碑都有问题,应当刨去或推倒重镂。

文化墙的内容是先雕刻而后整体组装的。在审稿期间,城市规划建设局、文化局组织党史办、文联、地方志办公室的相关专家、学者逐一审过,会议开八次,红包发了数万元。那时祖已照旧在十字街头樟树下讲他的刘歆和“古文经学”,自然不知道政府为文化墙组建的专门班子,也不知道矽城文化墙建设内部运作过程。直到落成那日,政府请来了上百名记者和领导,在矽城弄出很大动静,祖已才知道此事。

对祖已提出的史实问题,矽城地方文化精英们不屑一顾,客气的解释是对历史考证本身就有争议。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祖已把勘误的出处一一找了出来,尽管他们不表态,可个个还是惊得目瞪口呆。只是那些权威人士不会轻易承认他们的错误,只解释说是“学术分歧”。那阵子,矽城文化界对祖已的勘误有两种完全对立的观点:一说少数人好大喜功,不尊重史实,不尊重人才,不看重纳税人的钱,打着发掘矽城历史文化遗产的幌子,从中渔利;一说有人别有用心,把学术问题政治化。市报的“文化长廊”栏目一次次把祖已的稿件退回,于是祖已不仅控告滨江文化墙建设的参与者,还把矛头指向了市里的日报。正当学术争论已不再是新闻焦点的时候,市文化局的领导班子换了,新上任的局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同意在局里内部报纸上全文刊登祖已对滨江文化墙的勘误。

所有的争论都归结到了一点,就是面对错误百出的文化墙怎么办:是推倒重来,还是维持原状。这个难题摊到了现任领导面前,没人知道政府的态度和结论。据说,领导就文化墙的文字是否重新修葺问题请教原任更高的领导,那领导说,元代矽城有个叫刘介阮的,以县令之身向皇帝献上《盛国策》,实是击中时弊,但皇上没有按《盛国策》去做,天下没改变什么。这句话让现任领导玩味很久,最后决定不理睬所谓勘误的诉求。

从那以后,祖已收拾收拾东西开始上访,从市里到省里,级别越来越高。没有人会在意祖已的请求,为了500多处并不明朗的或是一家之见所谓的史实校注,要政府再拿出数千万元的资金,把文化墙推倒重来,不仅不可思议,甚至是匪夷所思!

关键的是没人能够驳斥祖已的勘误,同时政府对祖已的勘误也不肯正面肯定,面对问题进行冷处理,对文化墙的处理态度明确:不改变滨江文化墙现状。

但我没想到,在捏了女人的奶而投案自首后的第13天,祖已死了。

祖已是死在滨江文化墙下的,准确地说,是死在文化墙刘介阮那块石碑之下的。祖已死的姿态说来奇怪,他像是电影歌颂的英雄,又像是“巴黎墙”前不肯倒下的殉难者,死时紧紧地靠在身后的石碑上,两腿像坚实的树桩支撑着笔直的身体,那张变形的脸朝着正前方,两手紧握着拳头,两眼带着嘲弄般的微笑,夹杂着死而后已的顽强。据说第一个看到祖已死的是个晨练的老人,老人认得祖已,当他走近时,却看到了祖已头顶开放式的创口和地上凝结的血迹,他明白祖已死了有几个时辰了。老人没有惊慌,伸手帮助祖已合上了眼皮儿,自己守着,然后叫过不远的另一个晨练的老人,在公用电话亭拨打了110。

因为头晚值班,我赶到现场已是上午8点钟,刑警已处理完现场,尸体运至殡仪馆解剖室。一名环卫工人正在清理地下的血迹。我所看到的是刘介阮三个黑体字下挂着一排下垂的血迹,血迹鲜红地印在洁白的汉白玉上,显得十分扎眼,和地上凝结的血迹的印迹相一致。这很容易让人想到这是祖已毙命的第一现场。

在石碑的背后,是滚滚的矽江,江的那边是一脉青山,青山又倒映在矽江里,分不清哪是山哪是水了。我待了一会儿,探过石碑的间隙,高高的护城堤下江水清澈汹涌,漫漶而下,水深虽然有四五米,河床下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却清晰可见。

我没有参加祖已的专案组,专案组还没有正式成立。那个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同意在文化局内刊上刊登祖已勘误文章的局长,已因腐败问题被纪委处理并罢了官。在后来现场录像里我看到,客观的现场原状和我当时脑子里掠过的现场状况基本一样。文化墙现场,就是祖已死亡的第一现场。

在别人眼里,祖已不过是个小丑,类似于一条狗那种;对我而言,祖已同样是条狗,只不过不是哈巴狗而是一条猎犬,这条猎犬从来不懂摇头摆尾逗主人开心,却总是忠心耿耿地为主人的衣食四处搏击,吃的总是骨头。

祖已在舞厅捏了女子的奶,主人没有控告,不能立案;但祖已的赎罪感显而易见,透着冰清玉洁与远离尘世的天真。我让祖已告诉我他捏的是哪个姑娘,叫什么姓名,祖已用茫然的脸对着我,然后摇摇头。我把被捏的姑娘的体貌特征问了个明白,也揣摩出八九分。做完笔录已凌晨1点,让祖已先等着,我找所长汇报,意外看到祖已说的那个刘副区长坐在所长办公室里。见我进去,笑了笑然后扔过一支中华牌香烟。

所长说坐吧,我们正说着这件事。

我汇报了情况,谈了自己对祖已投案的看法。所长说:“怎么会找不到被侵害人,那是你的管区,歌厅里那些小姐你都应当认识。”

我没想到,所长竟然赞同处理祖已,通常类似没有原告的治安案件除了现场抓获,不可能受理,更不会立案。当我看看坐在一边的副区长时,蹿到嘴皮上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我能感觉到什么。

“就办吧,先找到被侵害人,再找几个证人,12小时内把祖已关进去,这之前,祖已由你看着。”所长说着看了刘副区长一眼,想要结束讨论这件事的样子。

刘副区长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缓了一口气说:“祖已上省城八次,上京城三次,把大家弄垮了。你说那么一点儿破事,弄得倾家荡产地告状算是什么,整个变态嘛。那文化墙落成五六年了,到过矽城的人谁不说那是一道耀眼的景观,又有多少人会去琢磨内容。除去祖已,没人会在乎墙上刻的是对还是错,这就像车展的模特儿,你管她是妇女还是处女,对车展销售有利就是。”刘副区长说着端起桌子上的杯子喝了一小口水,又抽出桌上的中华牌香烟叼在嘴里点燃,吐出一个个滚圆的烟圈,然后道:“我们这碗饭也不好吃,从上到下,对‘民生工程多重视呀。市里向省里保证零进京,区里向市里保证零进京,我是祖已的责任人,如果他进京上访,我的乌纱帽丢了倒也没事,区长、市长的乌纱帽可是大问题。祖已上访颠三倒四地还是那几句相同的话:‘修正矽城文化墙内容。这事你让领导怎么办?这文化墙又不是现今领导手上弄的,人家当上了更大的官,怎么‘修正!就算不是那回事,你祖已一百个对,文化墙毕竟是投资几千万元的一个大工程,是能够随便推倒重建的吗?这个祖已像条猎狗,死死地咬着猎物不放,把主人也弄得恼了,他自己也没好日子过。”

我一直听着刘副区长的话,细细咀嚼。的确,如果我是刘副区长也会这么说。作为祖已,他并不在意修正的方法,只是笺注了文化墙的错误,并要求政府改正错误,至于怎么改进,不是祖已要思考的问题。我的想法是对祖已的处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我说:“刘副区长是祖已的责任人,听祖已说,他捏小姐奶子的时候刘副区长也在场。”

刘副区长哈哈一笑,十分自然。“说到这事,我不得不向所长诉诉苦了。祖已不是犯罪嫌疑人,我们也不是警察,不能因为他爱上访就把他抓了判了或送去劳动教养吧。这些年祖已学得乖巧了,遇上省长、市长信访接待日、重大庆典,召开‘两会就会上访。现在‘两奥开始了,管理尺度的松紧你们警察最清楚,我们拿祖已怎么办?只有严防死守,搞人盯人战术。区里和社区派出12名干部,放下其他全部工作,轮流值班,同吃、同住、同逛,有明有暗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诡秘。这些天更加忙了,为了安全起见,请祖已住进宾馆,吃好玩好睡好。祖已爱酒,特别爱喝茅台;祖已爱烟,特别爱吸中华;祖已还爱唱歌爱姑娘……他要哪样我们都得满足他,不然与你耍蛮,弄得大家不得安宁。区里要花多少钱呀,这账没法算!但也没更好的办法,现在他是天王老子,倾其血本,也要拴住他——就这,区领导还是不放心。”

“拘留所是最好的地方。”我脱口而出。

所长看看我,刘副区长看看所长,然后哈哈地笑了,裸露出满口烟牙。我没吱声,内心有一种倦怠。祖已说:他从来没喝过酒,也从来不吸烟,更没进过舞厅。这期间我听到刘副区长自嘲地说:“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刘副区长没同意自己作证,说让其他干部来证明,说还有现场照片可以证实当时的情况,现场照片客观、真实,证据效力无可争辩。没想问题恰恰出在了现场照片上,这个细节帮了我很多忙。

上午9点,我带着协警赶到祖已说的歌厅,那里还没开门。我熟悉场所的老板,但小姐从来不固定在单家歌厅上班,除去领班通常是业主招之即至,陪完客人,拿了坐台费然后走人。我让协警联系到业主,业主却说刘副区长叫了6个小姐,问起我们要找的那个小姐叫什么姓名,我却回答不了。业主说不知道姓名没法找。我问协警怎么办,他说找不到也没办法。我说找不到怎么向所长交代。协警说那也不能滥竽充数。我笑了,说这个词用得好,不能滥竽充数只得放了祖已。协警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思,也嘿嘿地笑了,然后说:“警长,你的眼睛很红,早点儿休息吧。”我说不行,我们一定得见到歌厅老板,把照片给他看,然后叫老板打电话联系那小姐。协警说也行。

歌厅就像是条慵懒的猫,只有到黑夜才会变得鲜活。再次联系业主,好不容易在她居住的楼下见到她。业主两眼惺忪,看了一眼照片说:“这女子昨天连夜回贵州去了。”问起缘由,业主说:“她妈遇车祸身亡,她坐了夜里南下的火车。”业主担心我们不相信,当面拨打了电话,电话不通。我说:“到贵州的路多是山洞,信号不好也有可能。”

光有被侵害人的照片没有口供,仍然不是完整的证据。

我和协警站在所长面前,所长看看我说:“你消极吧。”

我说:“我们尽力了,办一案时间长短不说,我还得为所长负责,万一弄出虚假证据被发现,整个劣质案件出来,扣分扣钱,责任倒查,还会挨纪律处分。”

所长想了想说:“还有什么办法?”

我说:“还有两个钟头就要超过询问的时间,我得放人。”

“这样怎么向区里交代,这些日子他们最难了。”所长说出了真话。

“即使是拘留,十天半月也还得出来,‘两奥结束,没准儿往后还要告状。他们照样还得采用人盯人战术。”

“那是以后的事,先得对付当前,以后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所长想想说,“要不先放人,然后继续搜集证据,区里的领导可不管程序呀证据什么的,有相片证据还不能把人关进去,他们不会理解,我们也没法交代。”

说服了所长,让我重重地嘘了一口气。

放走祖已前,我与他有过一次长谈。我告诉他,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他不信,说,我是犯了法的,你们不处理我?我没法向他说清其中的原因,更不能提及照片和相关证据之间的矛盾。我感觉到“捏奶事件”从一开始对祖已来说就像是一个陷阱,祖已掉进去了,掉进去的祖已却蒙在鼓里。我不能站在陷阱的上边往下撒尿或是干出落井下石这种没有人性的事情。我知道我的行为是叛逆的,但我会巧妙地利用主办案件的机会。我告诉祖已说:“你的确是犯了法了,只是你主动自首接受处罚,依照法律规定可以得到从宽处理,至于从宽到什么程度,以后再说。”

祖已拎拎手里沉重的包,半信半疑地问道:“我真的可以走了?”

我说:“是的,我们只能限制你12个小时,时间马上就到。当然,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和我说说话,那随你的便,交谈不会制作笔录。”

其实我是希望祖已留下的,尽管我已十分疲惫。我想知道祖已舍家告状真正的动机,总觉得他不可能单纯到只是为了文化墙几百处错误,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搭进去。

祖已说:“文化墙上的人物是矽城的祖先,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我们只是婴儿,割不断。”祖已说这话时显得很激动。

“仅仅是为了文化墙内容的误差,你就成了‘告状专业户?”我问。

“我还能为什么,有些不只是误差,简直是颠倒黑白。”于是祖已向我说到了刘介阮,说刘介阮向皇帝进献《盛国策》后得了一个县令。其实,刘介阮是在当县令时,看到国家腐败,民不聊生,而后冒着杀身之祸向皇上献《盛国策》的。皇上看了《盛国策》大为感动,只是当时的国家状况已是积重难返,就是皇上想,也难以挽回大局了。那时许多大臣向皇上进谏,力举擢升刘介阮,但刘介阮一再拒绝,拒绝的原因就是为了避人口舌,以免人说沾了《盛国策》之光。直到死,也还是做个县令。祖已说:“照现在文化墙上写的,刘介阮不就成了近利小人了吗?可刘介阮却是一个骨鲠之君子!”

祖已这话说得痛心疾首。

“警官知道刘歆吗?”

我说知道不多。

他说:“他发现了《左传》、《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在当时应当把《左传》立于学官。但学官的‘五博士不屑一顾,道理很简单,研治儒家经书,早已成为当时‘禄利之路,把《左传》等立于学官,岂不是要五经博士们让出一块肥肉来。此后,刘歆愤怒之下写了《让太常博士书》,说皇帝同意研究将《左传》等并立于学官,是‘继统扬业,亦闵文学错乱;严厉地批评博士们‘专己守残,党同门,拓道真,违明诏,失圣意的狭窄胸襟。这封信捅了马蜂窝,得罪了执政大臣。刘歆经受不住众多儒者的攻击,虽然得到哀帝的呵护,但在京师已难以立足,请求下放到河内、五原做郡太守。

“你是说文化墙筹建班子怕你抢了头功?”我问。

“可我从来没这样认为。他们怎么想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对你讲了一个典故。”

那日我们交谈得很多,尽管祖已不肯承认,我也不能证明自己的判断,文化墙的筹建班子忽略了祖已的存在,这也许是祖已最不能忍受的心理情结。这个难以弥缝的创伤像把烈火,说不定就是祖已这些年频频上访的心理动机。

祖已说:“刘副区长这人挺好,面善。我跑了就坑害了他。你说对不?”

“既然如此,为什么把你弄到宾馆里?”我问。

“刘副区长的上级不放心呀,要不是刘副区长人好,说不定现在我已在京城逛长安街呢。我说,我一不喝酒,二不吸烟,三不玩女人,吃得跟猫一样少,我享不起那福呢。刘副区长说,兄弟你这是不信任我了,又不要你掏一分钱,你想让我放心,就让我陪你住进宾馆,到那里你什么也别管,只顾每天看着奥运比赛,吃着喝着。我觉得再推就没道理了。”

“可你还是去了歌厅,还喝了茅台酒。”我说。说到这里,祖已像犯错的孩子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今天中国队得金最多嘛,我高兴。刘副区长也高兴,说,一定要庆祝一下,还说不喝酒就是不把他当兄弟。我从来没喝过酒,这是平生第一次。那酒烈着呢,只一杯便不省人事,还到舞厅现丑……”

我说:“如果真的不想再去上访,我可帮你向他们说明。但是,听说你的保证不是第一次了,好些次你还是从家里逃了出去。因此,别人不会相信你呀。你用什么来证明不再惹是生非?”

“把我关了吧,我捏了那女人的奶……这么些年,该做的我都做了,我知道没指望了……”祖已说着竟然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

祖已死后的第三天,死因鉴定出来了。全身没一处外伤,体内一切正常。导致祖已死亡的只有一个原因:头部遭到钝器重击,致使急速性死亡。死亡的时间是进食后的8小时。也就是凌晨4点。

后来我看到过解剖的祖已头骨照片,那头骨小而坚忍,我无法想象那个小小的玩意儿曾在脖子上这般生动,而今,在它的顶端,洞穿了一个巨大的创口。法医说,这个创口的形成需要相当的外力作用,自己恐怕难以完成。

我不知道法医的判断有没有受到现场的影响,因为从晨练老人发现祖已死亡到警察赶到现场,现场没遗留导致祖已死亡的钝器。

专案组抛开动机,单从现场进行死因分析:他杀——祖已被钝器打击后,杀手携带凶器离开了现场。自杀——祖已高擎钝器,猛击自己头部,器具落入江里。因为祖已是靠着石碑站着死的,不可能迎着石碑撞击,又在临死前转过身子,硬摆出英雄人物的架势,因此,如果祖已是自杀,现场就一定会有一件规模不小的钝器。但现场却没有。

我一直想再到祖已家里去一次,我不是寻找自杀遗言之类的东西,那是专案组的事情。我只是想去看看那些石头——那些接近成玉的黄蜡石,是祖已生前酷爱的宝贝。

在放出祖已的第二天,天下着毛毛雨,祖已畏缩地走进了派出所,跟在后面的几个干部也在值班室里跺脚甩头,嘴里嘀咕着诅咒老天爷阴雨连绵。祖已坚持要我到他家里看看。我不明白祖已的意图,但觉得祖已是个本真不曾被世俗污染过的人,与这样的人交往至少安全。

祖已有着羽化登仙般的心境,他的家也不称其为家,如果我想用什么词来形容祖已的家,那我选择的肯定是“穷闾厄巷,困窘织屦”8个字。我突然想起孔子称赞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话,这的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形象。

祖已从阴暗的房间里搬出石头,排列在我的面前,石头嫩黄,酷似玉质,把抚着手感细腻,灯光下接近透明。“这都是矽江建坝前捡的,现在水深湍急,再也找不着这样的石头了。”祖已说着把其中的一块石头放到我手里,指着石头上的图案对我说:“这是人形图案。”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细细端详,果然看出那图案飘逸洒脱,犹如仙道之形。祖已见我应承,像小孩一样喜形于色。他哈哈一笑起身往房间里走去,不一会儿抱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一层层打开,却是一捆焦黄的书籍。祖已说:“这是家谱,是刘家保存最完好的家谱。”祖已嘴说手却没停,他熟练而又小心地翻着,在一则画像前停了下来:“这是矽城的光荣,他就是文化墙镌刻的人物之一——刘介阮。”

刘介阮是冒死上书皇帝《盛国策》的县令。《盛国策》一纲二十目,洋洋数万言,是强国富民之良策。我惊讶地看到刘家宗谱里刊载着《盛国策》的全文,还从祖已那知道了永乐年间明成祖将《盛国策》收入《历代名臣奏议》。

祖已又把家谱翻到刘介阮的画像的位置,眯起眼对我说:“你看像不像?”

我一看还真惊了一下,石头上的图案和家谱里的画像还真有许多相像之处,尤其是微微上翘的胡须和扬起的衣带。“你说,自然与人类之间是不是有着神秘的相通之处呢,只是我们还不能发现吧。”祖已说这话时目光诡谲,神情恍惚。

围绕着祖已怎么从宾馆逃出来的,警察进行了调查,只要找到自杀还是他杀的终点,像迷路走到了尽头,才可以往另一个方向努力。但是刘副区长的回答简约而具有说服力:奥运明天就要结束,中国夺金大局已定,祖已先哭后笑神情怪异,于是我叫来同伴说晚上好好喝一杯。那日祖已也放开喝了,而且喝得不少,其他当班的6人都醉了。我们计算过,即使祖已有心离开,到省城也要两天,就别说京城了,而明天将是奥运闭幕仪式。

我觉得应当认可刘副区长的说法。

祖已死前我办过他的案子,也就是说,我曾在祖已死前和他有过深度交流,于是我被列入专案组,在外围协助调查。和我搭档的是刑警小毛,一个刚过28岁的警校高才生。

我阅读了全部案卷和现场笔录,观看了全部的现场录像。我觉得只有排除一个个他杀的疑点,最后才能留下自杀的结论。

那日,风和日丽,我和刑警小毛走进祖已居住过的房间。

房间在7楼,是3人间,在祖已死后被查封。

开门进去,只见床铺凌乱,除了墙体内渗出的烟酒味儿没有什么。房间里有着三星级宾馆的全部标准设施,只是多了台电视机。照刘副区长的话说:其实他不爱看体育节目,而祖已对奥运赛事简直是痴迷,所以他让服务员添了个电视机。

我在房间里边转着身子边问小毛:“即使有两人守着,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只要祖已想逃,还可以找到机会。”

小毛用嘴努了努床说:“晚上睡觉前挪过一张床抵住房间门;而最后两夜,他们却没有这么干。”

“其他几个人呢?”我突然问。我和刘副区长有过交流,知道一个班是4个人,如果两个在房间里陪着祖已,那另两个人干什么?

小毛说:“在监控室内。”

“这么说,他们没有实时监控,祖已早晨从房间出去他们没发现。”

“问题是那晚刘副区长没有安排人员监控,我们也没有在监控里发现祖已溜出去的影子。”小毛有些沮丧地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我惊讶地问道,“照你的说法,祖已是从窗户里飞出去的?”

我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前,窗外是一片低矮的房子,从上面看到的屋顶有些凌乱,零星的树木在屋顶的空隙之间,几分孤独几分没趣地在风中摇曳,荡漾出一种机械的无奈。我检查窗户,根本没法推开。也就是说,只要祖已走进了房间,他只能从门道里走出去。

“这问题弄明白没?”我问。

“刘副区长一再坚持说,那晚只有他和祖已住在房间里,他让其他人回家去了。”

“两个中的一个死了。对了,刘副区长是什么时候离开宾馆房间的?”我突然问。

小毛半天才回答:“可没把他排进来。”

“我没这样的意思。”我说。

“据他自己说,他接到电话后才离开房间的。具体时间是案发上午8点。也就是现场发现后的两个小时。”

“对刘副区长的口供大队有没有进行过核实?”我追着问。

“我们是冲着祖已的,只检查到早晨6点。”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突然闪过刘副区长的脸孔,那张被祖已称之为“面善”的面孔,此时在我脑海里闪现出各种各样的形状,犹如川剧里的变脸一般丰富多彩。

小毛看我有些发呆,说走吧。我说你先走吧。小毛没吱声,转身离开了房间。

应当说我检查了每一张床,几乎是匍匐在床单上,尤其是正面对着电视那张,通常这是最佳位置,领导睡的可能性大。我意外地在床单上发现了长长的头发,头发有些红,显然是染过的;在同样一张床的枕头下面,遗留着相同的头发。也就是说,这张床在案发的当晚,有女人睡过。

我记起了小毛告诉过我的话,这样的话在询问刘副区长的笔录里同样讲到过“那晚大家喝多了,我让他们都回家了,就我和祖已睡在宾馆房间里”。如果真像刘副区长说的,不可能在宾馆监控录像里发现不了祖已离开的身影,莫非那个晚上祖已根本没走进过房间,而睡在房间里的只是刘副区长和一个女人……

我没有怀疑刘副区长,只是对刘副区长陈述的疑点表示怀疑。我想,在调查祖已死亡的案件中,我的内心是纯洁、透明的。

找到当日的监控录像并不困难,只是实时播放的过程显得漫长。从下午5点,录像里的祖已被刘副区长他们簇拥着离开房间后,再没见其他人回来。刘副区长是一个人回到房间的,录像显示的时间是夜里10点钟,到了零点40分,一个长发女子出现在视频里,那女子熟门熟路,径直走向刘副区长的房间,似乎没有敲门,门便开了。

此后一夜宁静。

早晨7点女子离开。8点,刘副区长蓬头垢面地冲出房间,关门的声音沉重而又响亮。那时刘副区长无疑已经得知他监护的人死于滨江文化墙下。刘副区长脸上的表情是焦虑的,焦虑中裹着一丝丝兴奋。我无法揣测刘副区长脸上表情的含意,至少宾馆的监控录像说明了刘副区长与祖已的死无关。刘副区长坚持说祖已和他一同睡在宾馆只是担心因失职造成的后果被处分,或者想掩盖他和那个红发女人……没人想揭露刘副区长的话,至少那不是警察的责任……但祖已呢?他离开宾馆的餐厅后去了哪里?他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和最后接触过的人,对调查死亡的原因至关重要。

案件查到了这程度,基本围绕着寻找致祖已死亡的工具在进行。也就是从祖已的鉴定报告出来的那一天起,在祖已死亡地点以外100平方米的江面上,打捞已经开始。从创口大小和受重力来看,法医和痕迹专家倾向于砸在祖已头顶的是一块石头,这块石头的大小在5公斤上下。

矽江浩荡,水流湍急,沿江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们。他们像场外评论员一样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在江里打捞一块石头实属不易,专案组领导对队员们说:丢开他杀、自杀的观念,找到工具最重要。但搜索从内向外进行,意味着自杀可能性最大。假设祖已搬起石头在自己的头顶狠狠地敲了一下,那石头即便落在江里,也相去不远。问题是5天工作下来,负责搜索的刑警并没有在江里捞到那块致命的石头。

我和小毛在江边看了一阵儿,小毛说:“找不到致命的钝器,这事没法向矽城百姓交代。”

我灵机一动说:“找不到。”

小毛看看我问:“为什么?”

我没吱声,过一会儿说:“我们到祖已家看看吧。”小毛说有什么好看的,你想找遗书呀?没有,都找过了,除去一大堆石头……小毛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什么,然后用手捂着嘴,把个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我。

到了祖已的家,小毛打开了门。

屋里与我原先见到的没什么两样。我直接走进房间,打开一只柜子的门,里面整齐地放着一排排石头。“都搬出来。”我对小毛说。

小毛年轻,两人动手一会儿工夫就搬完了。那些石头挨个放在地下,像一排形态各异的老人。我细细端详。

“你在找什么?”小毛好奇地问。

“一块有着刘介阮身形的石头。”

“你没找见?”

“是的,没找见。”

小毛是个机灵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发问。他说:“然后怎么办?”

我问:“你说怎么办,到现在他杀还是自杀都不能确定。”

“关键问题出在致死的钝器上。”

我诡谲地一笑。

我和小毛主要负责外围调查。我们本可以不找责任人刘副区长,但因为我与他有过一次不浅的交流,为了排除他的嫌疑,找他便是很自然的事。小毛看我主意已定也没提出反对意见。只是说一切由我来发问。我笑笑,心里早已有了底。

刘副区长的办公室很大,办公室里搁置着花花草草,显然多日没有打理,能看出刘副区长这些日子也不好过,头发没上油,领带也没系正,原先红润的脸庞变得焦黄,见到我们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那声调像是刚刚睡醒。

“有事?”他问。

“我和小毛看过全程录像。”我不动声色地说。

刘副区长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阵儿他突然叹气道:“领导那儿我还没过关呢,你这儿就别再给我捅了。”

我接着说:“我只想知道那日祖已在哪儿?”

刘副区长看看我又看看小毛,小毛把脸转向一边。刘副区长起身关了门,然后说道:“你们看了录像,自然知道那日祖已没在宾馆住,我让他回家了,这也是出于好心。”

我没在意刘副区的好心说:“谁看着祖已?”

“我请了两个社会人员。”刘副区长一定是看到我和小毛脸上的表情了,接着解释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有些人很难对付,要吃要喝还要玩还要耍赖你怎么办,还提出去香港、澳门一游。这样的人我们不能打不能关,不能硬不能软,只有请社会上的人找碴子修理他们。他们也知道,但没证据,彼此心照不宣。”

“那天,你把祖已交给了他们?”我问。

“是的,他们不会伤害祖已,我只是让他们在他家门外守一夜。祖已出事后他们也跑了,工钱都没拿。”

我问清了两个社会人员的姓名,知道他们都是有劣迹的人,便和小毛离开了区政府。

我把想法告诉了分管此案的副局长,我没说到刘副区长的事,也没说到社会人员看守了祖已最后一夜,只是告诉了他那块作为凶器的石头在哪儿,还把小毛大大地赞许了一通,说是他发现了重要线索。我说:“祖已用他最喜爱的石头,砸碎了他认为最不喜爱的脑袋。”

据说,当天下午,专案组侦查员从晨练报案老人那里拿到了那块石头,石头上有类似于刘介阮图案的花纹。对石头表面附着物进行微量物质分析,上头有与祖已DNA相同序列的细胞组织。老人抚着石头哭了,说这是他一生都捡不到的好石头。

过了好些时间,在一次检查歌厅时遇到了那女子,没想到她倒认出了我:“那老头被你拘留了?”

“没有,拘留了也许他就不会死了。”那女子似乎没有明白我的话,“后来都没见到你。”她应声答道:“矽城那么大,我在北边的歌厅里。”

责任编辑/李晓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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