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碗黄豆
2009-11-02王琼华
王琼华
感悟文学
选择文学创作,就是为自己构筑一个精神花园,一直信奉“读,扩展世界;写,创造世界”的宗旨,并且遵循“文学是人学”的思路。在创作中,追求文学感觉、体验生命,以及作者的思想。在记录生命体验的写作中,不断丰富认识社会、认识自我、认识历史的智慧。
文学作品,就是表达对人生、时代、文学的认识。始终坚信,文学作品的丰富内涵常常具有不可穷尽性,而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也理应坚持写下去,有其责任,但更多是一种爱好。
这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
他说,我爷爷是个染布的。在镇子西头,我爷爷十七岁那年刷刷地架起了好几口大染锅。我爷爷这吃饭手艺是“偷”来的。我爷爷从小喜欢跑进一家大染坊找老板的儿子斗蛐蛐。有时老板的儿子跟私塾先生念书,我爷爷只好蹲在一侧,两眼愣愣盯着那热气腾腾的大染锅。我爷爷蹲着看染布时,嘴巴一直在嚼动。我爷爷过一会儿就从兜里摸出几颗炒熟的黄豆塞进嘴巴里。只是这一蹲常常一两个时辰,染布师傅还讥笑我爷爷傻呆呆的。当我爷爷染出第一锅布时,人家才知道我爷爷不傻也不呆。
那年,我爷爷家遭了大灾,我爷爷才架起那几口大锅开始跟人染布的。开业那天,镇子里所有人都听到我爷爷一边敲铜锣一边喊话,开张头半个月染布不收钱,染坏了一赔二。我爷爷没钱请帮工,自己把麻绳往肚子上用力一勒,一把黄豆往嘴巴里一塞,再一边嚼着黄豆,一边搅动大染锅。当我爷爷嚼完三四把黄豆时,那青得锃亮的布就染成了。
后来,那家大染坊被我爷爷挤垮了。没过半月,我爷爷口爵着黄豆把那几口锅搬进了大染坊。于是,镇子里又有了大染坊。那名声像染布匠拿搅锅棍敲锅一样,咣咣当当地更响了。在嚼着一把又一把的黄豆时,我爷爷兜里越来越有钱。有了钱,除了每天多嚼几把黄豆,还娶了我奶奶。迎亲那天,我爷爷喝了好多酒,醉了,进洞房时还绊了一跤,兜里的黄豆全撤在地上。后来跟我讲这事时,我爷爷还叹气,这一绊,是个不好的兆头。要不,这后半辈子也不会活得这样磕磕绊绊。
说这事时,我爷爷喘出粗气,一口接一口,一口紧一口,结果我帮着擂了半天背,我爷爷还是喘得满脸猪肝色。
其实,我爷爷在生我父亲的气。
闲歇时,我爷爷经常是一边慢慢嚼着黄豆一边跟我说,你父亲是一个“倒钱筒”。我爷爷只生了我父亲一个,让我奶奶惯得很娇贵的。听我爷爷说,我父亲才十岁,就开始进烟馆。没钱,我父亲赊帐。烟馆老板拿着赊帐本来讨钱时,我爷爷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我父亲好像进了“窑子”。
我开头还好奇问过我爷爷,“窑子”是什么好东西呢?我爷爷呸呸呸把嘴巴里嚼得半碎的黄豆统统吐了出来,说那是用好多好多银子也填不满的一个“窟窿眼儿”。一直到两个抹满胭脂的女人找上门要钱,我才迷迷糊糊明白了一些事。
那天,我躲在我爷爷的屁股后面,一泡尿撒在裤裆里,哇哇直哭。两个女人张牙舞爪的,要把我抱走抵债。我爷爷一把揽过我抱得紧紧的,满脸老泪地让帐房赶快取钱。
我十岁那年,父亲跟人赌了三天三夜,最后我父亲赌输了。
大染坊被抵了赌债。
搬出大染坊时,我爷爷掏出一把又一把黄豆。我爷爷这回没有把黄豆塞进嘴巴,而是把黄豆顺着一路撒在地上。
晚上,我爷爷突然把我拉到跟前,指指桌上一只碗说,这辈子只剩下这一碗黄豆了。
我一看,那一碗黄豆炒得金灿灿的。
我爷爷说,爷爷把这碗黄豆装进肚皮里,孩子你要是没办法活下去时,再从爷爷肚皮里掏几颗。
我愣愣的,爷爷你不怕痛吗?
我爷爷叹着气说:“好孙子,你心疼爷爷的话,一辈子也别把爷爷拖出去开膛破肚。”听了这话,我还是愣着。
第二天早晨,我爷爷死了。当时,我父亲长嚎着,怎么也找不到我爷爷那几砣金子。整整两天两夜,我父亲雇了好几个人把小院子掏了一遍又一遍,掏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连瓦背也全掀掉了,还是没找到那几砣金子。我爷爷被邻居抬上山下葬时,我父亲已经疯了。
后来,一个金匠跟我说我爷爷确有几坨金子。不过,我爷爷暴死前偷偷地让金匠把几砣金子熔成了一颗颗金珠子。
我才蓦然明白,我爷爷最后吃的那碗不是黄豆,而是金子。我也明白,我爷爷舍命就是为了给我留下一笔活命钱。
听完这个故事,我欷嘘许久,问他,与你爷爷同时葬入山坡的金子后来取出来了吗?
他摇摇头。
他说,自己要是去开了棺,爷爷肚子里有再多的金子也花光了,更不可能拥有今天这个“著名企业家”的头衔。当然,他也不想让子孙重复自己父亲的悲剧,一定会在咽气前立下遗嘱,把自己几家公司所赚的钱统统捐给慈善机构。至于爷爷肚子里的“黄豆”,连他自己也无法找到了,因为,他在很久以前就把爷爷的坟头削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