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家庭情怀
2009-10-29王少瑜
关键词:茹志鹃 家庭故事 家庭情怀 生命追求 女性特质
摘 要:茹志鹃创作于五六十年代的小说,在讲述当时流行的个体为集体奉献的故事时,“悄悄”地把女性的家庭故事镶嵌在其中,把家庭与进步、奉献、革命这些时代话语相联系,有意无意地彰显着家庭之于女性的意义,表达了女性作为个体的“人”的家庭情怀和合理的生命愿望,并在种种家庭生活细节中展现了女性有悖于当时时代要求的性别特质。
人们常把家庭称为社会的细胞。作为构成社会的基本单位,家庭是由夫妻关系和子女关系结成的最小的社会生产和生活的共同体,女性在家庭中承担着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分工,家庭一直是文学作品中女性重要的生存/活动空间。然而,由于强调政治意识和群体意识,“十七年”的作家在讲述女性故事的时候,自觉地以群体观念取代自我、个性,以公共活动领域取代私人生活空间。在文本中,女性与男性一样,热衷于为国为社会为人民去奉献、劳动、革命,她们的活动场景主要是家庭以外的社会生活领域,女性的“家庭故事”在文本中被极度压缩,女性有别于男性的生命体验被掩蔽在“男女都一样”的口号后面。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女作家茹志鹃却难能可贵的在小说中展现了一定的女性视角,她创作于五六十年代的小说,在讲述当时流行的个体为集体奉献的故事时,“悄悄”地把女性的家庭故事镶嵌在其中,在家庭与社会的场景转换中,抒写着属于女性个体的家庭情怀与生命体验。
一、家庭与女性生命追求的个人性
在“十七年”的小说中,女性“解放”/“进步”的故事可分为两类,一是在战争中跟着党走,通过参加革命,改造思想,获得生存的意义与价值,如《青春之歌》的林道静,《红豆》的江玫等;二是解放后通过转化教育,转变落后思想,参加社会劳动,如《创业史》中的素芳,《锻炼锻炼》中的“吃不饱”“小腿疼”等。不管哪一种故事形态,作家都强调女性的社会生活经验,女性“解放”/“进步”的实质都是把“个人”奉献给“集体”,丧失了作为人的主体性追求。茹志鹃的小说也讲述这种女性奉献——“解放”/“进步”的故事,然而,小说里的主人公却与其他小说不一样,多是已经翻身解放,获得生活地位而且思想不算落后的女性。如《在果树园里》的童养媳小英,是解放前被“收下”的,“解放前那两年,小英也算苦够了”。解放后,“不作兴打了”,“她刚刚跨入生活,共产党就在她面前展开了一条宽广的道路”。《妯娌》里的赵二妈和《如愿》的何大妈都是与儿孙一起生活,“家里有吃有穿,一切都很美满”,“真是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了”。《春暖时节》里的静兰不仅家庭和睦,而且也有工作,参加社会建设。这些都是随着革命的成功,生活得到改善,地位得到提高,脱离了“旧社会女性”悲惨命运的女性形象,她们对生活的改变也非常满意,是一心一意跟党走,建设新的国家的“先进”妇女。
在“十七年”的小说中,这类女性的故事是缺乏的,因为在作家们看来,这类女性随着革命的成功,命运获得了极大的转变,她们已经被社会运动所拯救,思想得到了改造,而在“男女都一样”的口号下,作为女性的性别烦恼也已经消失,无需再“上进”了。然而,茹志鹃却从这些已经被社会“解放”的女性身上挖掘出她们的“不满足”,要讲述她们“再追求/再进步”的故事,那么这些女性“再追求/再进步”的思想起源点在哪里?从故事的表层意蕴理解,她们的再追求在于对时代的感悟,受到了时代精神的召唤,但细读文本中讲述的家庭故事,我们会发现这些女性的不满足更多的是源自她们对“家庭”的理解和担当家庭角色时的人生体验,她们感受到个体生活中的缺陷和遗憾,从而产生了追求更理想的生活状态的念头。
《在果树园里》的童养媳虽然不再受打骂,“可看见家里的那两扇大门,头脑子就嗡嗡地响”,她希望看果园,离了家,自己挣工分自己吃。她认为这才是“妇女解放、独立”,能得到家人的尊重;《妯娌》里的赵二妈害怕儿子们分家,希望儿媳间相处和睦;《如愿》里的何大妈努力工作为的是不愿做被困于家里的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要发现自己还有一些能力;《春暖时节》的静兰希望通过对街道工作的积极表现得到丈夫更多的关注……虽然这些小说都展现五十年代的时代精神:在社会主义的道路上前进、前进再前进;故事的叙事逻辑也基本一致——主人公发现自己的不足,力求上进,融入时代,积极建设。但是,作家并不把“发现不足”处理为外部环境与人物之间产生的激烈冲突,而是把这种“不满足”内化为人物的生命细节体验,这种体验是私人性质的,是有关家庭中的女性的身份、处境及其情感要求的:童养媳盼望通过劳动挣钱摆脱在家庭的依附地位,先成为独立的“人”,再成为“妻子”;婆婆盼望一家人不要闹矛盾,长长久久地团聚在一起,不要过冷清清的晚年生活;母亲盼望做一个“有用的人”,用“自己第一次的薪水”为已成年的儿子买一个苹果,弥补无力在儿子童年时表达母爱的遗憾;妻子盼望丈夫在生活中有更多爱的细节的表现,夫妻间心有灵犀一点通……在这里,真实的女性生命感觉构成了这些女性“进步”的原动力,“进步”源自于她们作为生命的主体对个人幸福、家庭幸福的追求,而积极参与社会劳动是她们达成隐秘的私人心愿的途径,这无疑是作家在一个鼓励表现“大我”感情的时代,对女性家庭情怀的抒发。女性不再只是社会劳动的工具,而是家庭的一员,担当为人妻为人母的家庭角色,她们对“进步”的追求不再只是感应时代的号召为集体而奉献的行为,更是表达了作为个体的“人”的情感诉求和合理的生命愿望。
二、家庭与女性特质的表现
虽然家庭无疑是女性重要的生存空间,但在“十七年小说”中,关于女性的生存空间是被定义为社会化的,女性投身于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后,对其家庭生活的书写在文本中被极度压缩,正如《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走出与余永泽的“小家”后,我们无法看到她的“家”在哪里。小说中进步女性的价值表现和情感反应都有关于“社会群体”的政治生活,而为了表现“男女都一样”,“走出社会”的女性形象在“十七年小说”中又多为外向的、泼辣的、张扬的、风风火火的,女性自然的性别特征被极度弱化,《李双双小传》中的李双双可以说是五六十年代小说文本中女性形象的代言人。但是,茹志鹃的小说却在对家庭故事的讲述中,保留了女性的家庭生活空间和女性在家庭生活细节中表现出来的“有悖于时代”的女性特质。
《妯娌》的故事核心事件是家庭中的老一辈和新一辈的妯娌矛盾,所有的事件都是在家里发生的:结婚、留饭、婆婆深夜对分家的想象、妯娌间的争吵;《在果树园里》的童养媳走出家庭并不等于脱离家庭,相反小说以童养媳通过出走而最后获得美满家庭为故事的结局:婆婆尊重她,丈夫理解她,“那青年夺过小英的背包,跑到前面去了,……当小英回过头向我摆手告别时,我看见她脸上泛着幸福的红光。”《如愿》的故事始于何大妈对往事的回忆——因为要照顾儿子(家)而被解雇,终于何大妈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买了苹果送给儿子和孙女,“急急忙忙的拉了阿英回家”,“阿英和爸爸都笑了,何大妈也笑了。”
这些小说的叙事始终没有脱离“家庭”这个场景,肯定家庭生活空间对女性的意义,这就保留了日常性的人伦情感话语空间,正是这温馨的家庭生活细节把女性区别于男性,有了妻子与丈夫、母亲与儿子、婆婆与媳妇的人伦关系,有了为集体劳动、为社会建设以外的女性的情感表达与追求。
有了这个家庭空间,女性便在种种生活细节中展示出了她们的性别特质、她们对家人的情怀,并不是“男女都一样”了。《春暖时节》中,静兰是体贴多情的,早上起床,“她怕惊醒睡在旁边的丈夫,也不开灯,抹黑给大宝二宝踢掉的被子盖上,又顺手将丈夫明发撂在椅上的一件外衣挂好,方才心满意足的拿起菜篮。”静兰是敏感细腻的,“这两年来,静兰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和明发之间,好像隔了一道墙。说起来,明发没对她发过脾气,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她,每月薪水一到手,就如数的交给她,有时也陪她去看看电影,可是静兰在他眼睛里,已找不到从前那种温柔而又感到幸福的光泽了。”对丈夫的改变,静兰委屈但不张扬,她寻找生活的诗意细节,含蓄地表达她的情感,她去买虾,因为“她觉得,重要的不是吃虾,而是虾给她、给明发、给他们整个家庭会带来一种甜蜜的回忆”。静兰积极革新,但她的情感世界却始终洋溢着女性对爱、对生活的诗意,对家庭的静谧、和谐的体味和追求,她满足于丈夫“温柔地、无限疼爱地看着自己”。
虽然《百合花》里没有完整的家庭故事的讲述,但小说由始至终贯穿着关于家庭的话语。女战士与小通讯员同行,关心的是“在家时你干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呢?”“你还没娶媳妇吧?”家常的问话既把战士“还原”成了“人”,也自然的流露着女性的母性关怀。借被子时,新媳妇起初不肯,因为“这条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妆”,娇美的新媳妇刚刚完成了从少女到少妇的转变,她的内心充满了爱情的甜蜜和初为人妻的喜悦。“百合花被子”象征着少女对婚姻生活的无限憧憬和少妇幸福的家庭生活,从不借被子到借被子再到把被子盖在小通讯员身上的细节,是充满了“女性味”的家庭式的爱的延续。这种柔情还表现在缝衣服破洞的家庭生活细节上,新媳妇为死去的战士缝衣服,已无实际的意义,那也是一种充满了“女性味”的家庭式的悲伤与爱的表达方式,一针一线都是缠绵与感伤,寄托着生者对死者家人式的哀思,是作为人的主体的女性给予同样作为人的主体的男性人生的最后敬礼。如果说在战争中生命是“渺小”的,那么,一张被子、一根针、一条线把战争和家庭联系了起来,死者的英勇作战为的就是一个个小家庭的幸福,而给予死者的最后的家庭式的温情庄严地彰示着牺牲的意义、生命的价值。别具情调的家庭话语和女性化的家庭情怀的表达使《百合花》在“十七年”的小说文本中独树一帜,洋溢着浓浓的人道主义情怀。
“十七年”的小说文本许多都有叙述的缝隙,茹志鹃的文本也如此。虽然茹志鹃五六十年代的创作并无意于张扬女性意识,也无意于否定代表了当时时代风潮的“铁姑娘”的形象,但作为一个刚走过风风火火的革命岁月又在20世纪50年代的政治运动中心灵备受煎熬的女作家,其内心深处对温馨的家庭日常生活的渴望、对女性家庭角色的理解、对人伦情感的关注、对女性柔情的留恋使她在文本中留下了越轨的笔致。通过家庭故事的讲述,她把家庭与进步、奉献、革命这些时代话语相联系,有意无意地彰显着家庭之于女性的意义,把女性的生命追求、情感体验“个体化”了,这在一定程度上疏离了主流叙事的写作方向,文本的深层结构传递出了别样的家庭情怀,如同点点星光在“时代精神”中闪烁。然而,我们同时也感觉到这个女性情感表达的空间又是狭小的,在作家其他的一些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叙事文本,如《阿舒》、《新当选的团支书》等,我们没有见到如此的星光,而在《春暖时节》中我们也可以见到这样的细节:静兰积极地投入里弄生产合作社的技术革新,来不及做饭,儿子不得不托在邻居家吃饭。作者关注到了照顾家庭与参加建设之间的矛盾,但这一现象在文本中被一笔带过,她设计这一情节并不是为了表现现代女性家庭角色与社会角色之间的矛盾,思考女性在回归家庭与走出社会的选择中何去何从的问题,而仅仅是表现“大跃进”时代的“公而忘私”的精神。个人的生活与性别的经验冲破“时代精神”的局限但同时又在“时代精神”的空间中被磨蚀,茹志鹃小说中女性家庭故事的讲述再次让我们深深地体会到“十七年”作家创作的最可悲哀之处。
作者简介:王少瑜,肇庆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
参考文献:
[1]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2] 陈顺磬:《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与性别》,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3] 邱仁宗:《中国妇女与女性主义思想》,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
[4] 朱德发:《20世纪中国文学理性精神》,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责任编辑:吕晓东)